第21章 天使之梦(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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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西结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早先曾经有一位脸面刮得整整洁洁的中年保险经纪人追求过她。那人脚上套着鞋罩,硬领翻起时足有五英寸高。他说起话来柔声细气,就像精神错乱的哼哼声一样,还不时毫无缘由地从嗓子里发出哈哈的大笑声,令人感到莫名其妙。他的名字叫迈基斯姆先生。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黛西终于鼓起勇气把他回绝掉了,私下里告诉别人其中的原因,主要是那个人神经不大正常。
她曾经给一位来自南卡罗来纳州的小伙子许下诺言,那是个从事杂货生意的商人。他的头发从低低的额头中间向两侧分开,说起话来柔声细语,拖着长音。他待人和善、诚恳,兴趣广泛、慷慨大方。他每次上她家里来的时候都会给甘特带来雪茄烟,给几个男孩带来大盒的糖果。全家人都对这个年轻人抱有希望。
家里的其他孩子——其实只有本恩和卢克了——也无人过问了,只能任其自由发展。从18岁那年开始,史蒂夫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一连数月过着半流浪式的生活。他到处打零工,有时候甚至还会冒充父亲作假、开空头支票。他到过的地方有新奥尔良、杰克逊维尔、孟菲斯等地。他一走往往有很长时间杳无音信,而沮丧的家人有时候会突然收到一封电报,说他人身在外,病情严重,要么托一个熟人,冒充“医生”的名义,通知家人他已经生病,现在生命垂危,如果不及时寄钱让他拖着瘦弱的病躯回家,他就只有躺在棺材里返回了。
就这样,还不到八岁的尤金又有了一处栖身之所,从今以后永远失去了那个喧闹、并不快乐、但在他心里却永远温暖的老家。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他从不知道每天的吃住从哪里来,反正总会有人提供的。不管是在甘特那儿还是在伊丽莎那儿,他随便待在哪里就在哪里吃饭。有时候,他偶尔也和卢克同睡在房子后面那间斜屋顶的小阁楼里。小屋曾经草草地粉刷过,通风条件很好的楼梯直通底下厨房的门廊,空气中散发着旧箱子里书籍的霉味以及果园里果树的芬芳。这个小屋里共有两张床,他每次在这里睡觉时总要独占一张大床,并因此感到满心欢喜,梦想着有一天长成大人后,能够真正拥有自己的私人处所。但是伊丽莎很少允许他独自去那里睡觉:这个小儿子可是她的心头肉。
白天她由于太忙碌会暂时想不到他,但是一到晚上,伊丽莎就会打电话把尤金叫回来,并且责怪海伦不该留他。因为尤金的缘故,伊丽莎与海伦母女二人心底潜藏着一种斗争。有时她会全身心扑在南都旅馆的业务上,一连几天顾不上儿子,等突然发现儿子几天没来吃饭时,便会立刻抓起电话,火气冲天地叫儿子过来。
“我的天哪,妈妈,”海伦不耐烦地回答。“他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我不会看着他挨饿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饭刚端上桌他就溜出去了,我给他弄了顿好吃的饭菜,嗯!非常可口的饭!”
海伦用手捂着话筒,冲着像猫一样站立、正咧嘴窃笑的尤金做了个鬼脸,一面模仿着彭特兰家人特有的那种口气说:
“嗯!哎呀,我的宝贝呀,儿啊——快喝碗汤吧!”
他浑身笑得直颤抖,但是忍住没有发出声音来。
接着她又大声地说:“哎呀,那是你自己没看好,不是我的问题。他如果不想待在你那里,我也无能为力。”
等他一回到南都旅馆,伊丽莎就会不停地质问他。她会想尽各种法子刺激他的自尊心,想用这种手段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你这样溜到你爸爸那里有什么意思呢?我要是你,才不会这么下贱地往那里跑呢。我会羞死的!”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苦笑,做出一副难过的样子。“海伦才没工夫照顾你呢,她才不希望你老缠着她呢。”
可是,甘特家那巨大的诱惑力、那种离奇的风味、那里的男人的气味、那又厚又密地缠绕着的藤枝,一株株高大的、流着树胶的树木,散发出勃勃生机和活力,木器上干得裂开的油漆,还有椅子上热乎乎的牛皮垫子。所有舒服、富足的感受——这一切吸引他悄悄地离开那个冷冰的、如同坟墓一般的南都旅馆。到了冬天尤其如此,因为伊丽莎用起煤来太抠门了。
甘特早已给这地方起了个名,叫它“马棚”。一大早,他在家里吃了丰盛的早餐,然后便会大摇大摆地取道春街,朝城里走去,一路上就开始构思骂人的话了。以前他只能在客厅里展现他的口才,现在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任意发挥了。他大步踏进南都旅馆,穿过冷冷清清的过道,突然出现在伊丽莎的面前。这时候,伊丽莎正在和两位黑人女佣忙着为饥饿的房客们准备早饭。房客们全都聚集在门廊前面,坐在摇椅里摇晃着。当初她买这所房子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很不开心,这会儿,他以往从来没有吐出的不满和污言秽语,一股脑儿全都爆发了出来。
“你这个女人,你背弃了我、不愿跟我在一起生活,让我在众人面前把脸丢尽了,你不管孩子们的死活。你是个魔鬼,你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折磨我,羞辱我。我都这把年纪了,你还撇下我离开这个家,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老天爷啊,当你那双贪婪的眼睛第一次落在这座该死的‘马棚’上的时候,我们全家的苦日子就开始了。只要能往口袋里添一个子儿,你什么不知羞耻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你变得这么下贱,连你自己的亲哥哥都离你远远的,禽兽也不至于如此啊!”
从厨房的餐具间、锅台上、餐厅里,传来黑人女佣们咯咯的笑声。
“这人的嘴巴可真能说。”
伊丽莎和这些黑人的关系搞得并不好。她们山里人历来对黑人抱有偏见、不太信任他们。不仅如此,她历来不习惯使用用人,也不知道如何优雅地接纳和管理这种事。她成天老盯着那些神情阴沉的黑人女佣,不停地责怪她们。她老觉得她们偷走了她的食物和用具,觉得她们拿了钱偷懒不干活,于是内心饱受折磨。但是她给工钱的时候也不情愿,每次只能吝啬地付给她们一两块钱,嘴里还不停地责怪她们怎么懒、怎么愚笨。
“这么长时间了你到底在干什么?楼上后面几间屋子收拾完了没有?”
“还没有呢,夫人。”黑人女佣阴沉着脸回答,一双大脚啪嗒啪嗒地踏着厨房的地板走了过去。
“哎呀,”伊丽莎发火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没用、懒惰的黑鬼啊。你磨洋工还指望我付给你工钱。”
一天到晚都是这一类的口角,最后弄得伊丽莎经常一大早便找不着用人了。头天晚上女佣们一个个心生怨恨,闷闷不乐地低声说着什么,到第二天早晨时则一个都找不见了。另外,她爱争吵、吝啬小气的名声已在黑人区里传遍了。想找帮工对她来说亦越来越困难了。她早晨醒来发现没有用人,急得直抓瞎。赶紧打电话给海伦,向女儿诉苦,叫她伸把手。
“说真的,孩子,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我非得把那个黑鬼的脖子拧下来才解气。现在这里有一大屋子客人,里里外外就只剩我一人了,我现在毫无帮手,你看怎么办?”
“妈妈,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说说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你连一个黑人都留不住吗?别人都能做得到。你到底把她们怎么啦?”
尽管她对母亲的行为感到烦恼、生气,但她还是会离开甘特家,到妈妈这儿来帮忙。她满面春风、热情洋溢,紧张有序地为客人上早点。所有的房客都很喜欢她,夸她是个好姑娘。人人都这样夸她。她性情豪爽,慷慨大度,散发着强烈的生命力,尽管这性格损害了她的健康,使她瘦弱的身子体力渐衰。她由于精神虚弱,常会歇斯底里地发作一下,有时候身体都快要垮掉了。她的身高差不多有6英尺,生得大手大脚的,两腿细长,颧骨高高的,一脸忠厚老实的样子。她饱满的长下巴微微地下垂着,恰好露出了嘴里的一排金牙。她虽然有这些不足之处,但是看起来并不难看也不瘦削。她的脸上充满了热情和亲和,性情敏感、忠实,容易受伤、容易发牢骚、动不动闹情绪,但有时候看上去倒容光焕发、漂亮动人。
对她来说,精疲力竭地侍候别人是一种肉体和精神上的需要,同时她也需要听到别人对她的服务给予高度的赞扬,她经常抱怨自己忙了大半天却没得到任何赞扬。从一开始她就会向人诉苦,讲述她为伊丽莎做了多少事情,随着情绪越来越激动,她的声音也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哪怕出一点小事,她都会打电话过来。这又不是我的事,动不动就要跑过来,像个黑鬼似的专门服侍一帮无聊的房客。这些你们都清楚,对不对?你懂吗?”
“说得对。”尤金作为听众,只能温顺地附和。
“可是她死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你听她说过一句感谢的话了吗?”她笑了一下,她的幽默暂时压过了她的歇斯底里,“我干完活后,有没有听她说过一句‘滚蛋’这样的话?”
“没有!”尤金尖声地叫道,然后爆发出白痴般的大笑声。
“哎呀,我的天哪,孩子,嗯!真的,多好的汤呀!”她边说边用手捏着鼻子,学着妈妈的腔调。
他扯开衣服领口,放松裤带,瘫在了地上,爆发出哈哈的大笑声。
“好了!好了!我的肚子都笑痛了。”
“嗯!哎呀,我的天哪!真的!”她继续说下去,好像真要笑痛他的肚子似的。
然而,不管伊丽莎有没有用人,她每天都会照例过去帮忙准备午餐。晚上也常常过去,因为甘特和几个儿子都在伊丽莎那儿吃晚饭。她过去帮忙完全是因为她喜欢为别人提供服务,喜欢施予别人而不图回报,她虽然和甘特一样,也喜欢嘲笑这个“马棚”以及那些“穷困的房客”,但是她还是喜欢这里吃饭时的那份热闹劲儿,喜欢听大家在饭桌上的闲谈、喜欢听杯盘交错的声音,这一切都令她激动和兴奋。
她就像父亲甘特和哥哥卢克,特别需要生活的延伸、运动、激情。她非常要强,也爱娱乐,喜欢在众人面前显露一下本事。她不用别人邀请,随便要求一下,她就会坐到那架廉价的钢琴旁边,一边纤手轻弹,一边用她浑厚、颤抖、略带女高音的嗓音为房客们高歌一曲。她的弹奏准确而有力,唱的歌曲多半是古典、抒情和滑稽歌曲。尤金还记得在凉爽的夏夜里,房客们欢聚一堂,歌声悠扬。大家齐唱《不知谁在吻她》,这是甘特最喜欢的一首歌了;还有《有了你的爱就有了一切》《直到海枯石栏》《好姑娘,罗宾在为你歌唱》《美满的一天结束了》等等。除此之外,还有拍子轻松、歌词利落的《亚历山大乐队舞》一曲,卢克在家里苦练这首歌长达几个星期,闹得全家人坐卧不宁,最后他在敏斯特中学演唱这首歌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稍后,在清凉的夜色中,甘特躺在门廊前的摇椅里使劲摇晃着,他粗声大嗓地高谈阔论,滔滔不绝的言论令房客们着迷;他纵论国家大事、评议时政,发表自己偏颇却大胆的观点,洪亮的声音传遍了左邻右舍:
“那么各位知道我们的政府究竟是怎么做的呢?先生们,你们知道吗?我们只用20分钟便把他们的海军给击沉了。枪炮声轰隆隆震天响,泰迪带着他的敢死队乘势占领了圣地亚哥山——一切都结束了,各位都知道这个,只用了几个月时间就结束了这场战役。我们当初宣战根本没有向外扩张的意思,我们这样做完全是出于正义。我们不想坐视一个弱小的民族饱受大国的欺侮而不管,这可不是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的气派。等战争结束之后,我们还给战败方支付了2000万美元的赔款。噢,天哪!多么了不起的大国气派!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能这样做呢?你们想想看?”
“再没有了,先生。”众房客坚定有力地回答。
这些人并不是每次都会同意他的政治观点——比如,他说罗斯福是恺撒,是拿破仑·波拿巴以及亚伯拉罕·林肯之后最伟大的继承者。但是房客们都觉得他的脑袋灵光,适合于干政治,一定会大有前途的。
“这位先生本该当律师的。”众房客都说。
可是,外面世界发展的潮流就像一股强风有力地涌入这些深山之中,就像温柔的潮水,懒洋洋地拍打着海岸,然后又缩回到大海母亲的怀抱里,下一次涌来的时候会向后推进得更深一些。
在伊丽莎原始而又执着的思想深处,总以为饱受沙漠折磨的人总会向往绿洲、口渴的人会寻找水喝,那些在平原上待腻了的人一定会到山里来寻找舒适与放松。她把这一点看得很清楚,后来她炒地产发了财以后,人们都为她准确的眼力啧啧称道,因此人们都称她为“先见者”。
10多年前,小城的街道还都是土路,现在全都铺砌成公路了。铺路需要交纳捐款,甘特为此大动肝火,他诅咒这块地,诅咒自己生不逢时,说这些都是撒旦的后代玩的把戏。可是尤金却跟在柏油铺路车后跑来跑去,睁大眼睛望着庞大的压路机把石块碾得粉碎。夜里他梦见一个庞然大物朝他压过来,就像压碎石头一样;当他闻着刺鼻的柏油味,看着铺好的道路朝前延伸,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时不时会有一辆凯迪拉克轿车摇摇晃晃地开上山来,从南都旅馆门前经过。看着那汽车一颤一颤的样子,尤金嘴中念念有词,希望它能爬上来——只见少年吉姆·索耶前来迎接匹茨堡的美女——卡特勒小姐。他打开巨大车身上的一扇大红车门,两个人双双坐进了汽车。 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3册)(天使,望故乡+时间与河流+网与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