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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永别了,武器(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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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一到,夜里凉爽了起来,接着白天也凉爽起来,公园里的树叶开始变色,我们知道夏天过去了。前线的战况十分不妙,他们总是攻不下圣加布里埃尔。班西扎高原的仗打完了,到了月中,圣加布里埃尔的战事也快结束了,可意军就是攻不下这地方。埃托雷回前线去了。马匹都运到了罗马,米兰不再有赛马了。克罗韦尔也上罗马去了,他将在那儿被遣送回国。米兰城里发生了两次反战暴乱,都灵也出现了激烈的骚乱。有位英国少校在俱乐部里告诉我,意军在班西扎高原和圣加布里埃尔损失了十五万人。他说意军在卡索还损失了四万人。我们喝了一杯,他便扯开了。先说今年这儿的仗虽然打完了,但意军是贪多嚼不烂,已经力不从心了。又说佛兰德斯[78]的攻势不会有好结果,盟军若是还像今年秋天这样让士兵去卖命,再有一年就完蛋了。还说我们全完蛋了,但是只要我们自己不知道就没关系。我们全完蛋了,重要的是别承认这一点。哪个国家拒不承认自己完蛋了,便会打赢这场战争。我们又喝了一杯。我是不是什么人的参谋?不是。他倒是的。完全是胡闹。俱乐部里只有我们两人,靠着大皮沙发坐着。他那双暗色的皮靴擦得油光铮亮。好漂亮的靴子!他说完全是胡闹,上面想的只有师团和兵力,大家都为师团争吵,一旦分派到手,便驱使他们去送命。他们都完蛋了,德国人打了胜仗。天哪,他们才是真正的战士,德国佬是真正的战士。不过,他们也完蛋了。我们都完蛋了。我问他俄军怎么样。他说他们已经完蛋了,我很快就会看到他们完蛋,奥军也完蛋了。他们假若得到德国佬的几个师,还可以打下去。我问他今年秋天他们会不会来进攻。他说当然会来,意军完蛋了,谁都知道意军完蛋了,德国佬会从特伦蒂诺打过来,切断维琴察的铁路线,到那时哪里还有意军的立足之地?我说他们在1916年就尝试过了。那次不是和德军打的。我说是的。不过,他说他们大概不会那样做。那太简单了,他们准备把仗打得复杂一点,来个冠冕堂皇的完蛋。我说我得走了,我得回医院去。“再见,”他说,接着又愉快地说,“万事顺利!”他对世界的悲观和对个人的乐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我来到一家理发店,刮了个脸,然后回医院。我的腿经过长期治疗,恢复得还算不错。三天前检查过一次。我在马焦雷医院的机械治疗,还得再去几趟才能结束,于是我沿小巷走着,练习不要一瘸一拐地走路。有个老头在拱廊下给人家剪影,我停下来看他剪。两个姑娘摆好姿势,他给她们俩剪一张合影。他剪得很快,一边侧着头端详她们。两个姑娘咯咯笑个不停。他把剪影先拿给我看,然后贴在白纸上递给两位姑娘。

  “她们长得很美,”他说,“你要不要来一张,中尉?”

  两个姑娘一边看着自己的剪影,一边哈哈地笑着离开。她们俩都长得很好看,其中一个就在医院对面的酒店里上班。

  “好的。”我说。

  “摘掉帽子吧。”

  “不,还是戴着吧。”

  “戴着帽子可没那么帅了,”老人说,“不过,”他高兴起来,“这样更有军人气派。”

  他在黑纸上剪来剪去,然后把两层纸分开,将侧面像贴在硬纸片上,递给了我。

  “多少钱?”

  “不用啦。”他摆摆手,“我只是为你剪着玩的。”

  “请收下,”我掏出几个铜币,“一点小意思。”

  “不用,我是剪着玩的。拿去送给你的女朋友吧。”

  “多谢,再见。”

  “再见。”

  我回到医院后,收到了几封信,一封是公函,还有些别的信。我有三个星期的恢复休假,然后就得回前线。我仔细地读了一遍。也好,就这么定了。我的机械治疗10月4日结束,恢复休假就从这天算起。三周是二十一天,也就是到10月25日。我跟他们说我要出去一趟,便到医院斜对面那家饭馆去吃晚饭,在饭桌上,我看起了信和《晚邮报》来。有一封信是祖父写来的,讲了一些家里的事,勉励我精忠报国,附了一张200美元的汇票,还有些剪报。此外,我们食堂的牧师写来一封乏味的信。一位在法军服役的飞行员朋友也写来一封信,他说他跟一帮野小子纠缠上了,信里谈的尽是这件事。还有里纳尔迪也写来一封简短的信,问我在米兰还要逍遥多久,有些什么消息?他要我带些唱片给他,还附了一个单子。我吃饭时喝了一小瓶红勤地酒,饭后又来了一杯咖啡、一杯科涅克白兰地,看完了报纸,把信揣进兜里,把报纸和小费搁在桌上,便离开了。回到医院病房,我脱了衣服,换上睡衣裤和罩袍,拉下阳台门的门帘,坐在床上看波士顿的报纸,原来迈耶斯太太给她医院里的孩子们留了一大摞报纸。芝加哥的白短袜队在美国联赛中获得冠军,纽约巨人队在全国联赛中处于领先地位。贝比·鲁斯[79]当时正在波士顿队里当投手。报纸很无聊,尽是些过了时的消息,战事报道也都是过时的东西。美国新闻讲的全是训练营的情况。我庆幸自己没进训练营。可以看的只有棒球消息,而我对棒球又毫无兴趣。一大堆的报纸,让人提不起劲儿来读,上面都是些不大及时的报道,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看了一阵。我想知道美国是不是真的参战了,他们会不会把两大联赛停下来。也许不会。米兰还在照常赛马,而仗打得不能再糟糕了,法国的赛马倒是给停了。我们押的那匹加帕拉克就是从法国运来的。凯瑟琳要到九点钟才上夜班。她来接班的时候,我听见她打楼上走过的声响,有一次还看见她打走廊里走过。她去了几间病房,最后才来到我房里。

  “我来晚了,亲爱的,”她说,“好多事要做。你好吗?”

  我把收到的信和休假的事告诉了她。

  “那太好了,”她说,“你打算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就想待在这儿。”

  “那太傻了。你选个地方,我也去。”

  “你怎么办得到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会有办法的。”

  “你真了不起。”

  “不,谈不上。不过,你若是不计较得失的话,人生就没有什么不好办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以前看起来很大的障碍,现在却显得微不足道。”

  “我觉得应付起来还是挺困难的。”

  “不,不会的,亲爱的。假如必要的话,我就一走了之。但是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我们上哪儿去呢?”

  “我不在乎。你要去哪儿都行。只要没有熟人,哪儿都行。”

  “你不在意我们上哪儿去吗?”

  “不在意,哪儿都行。”

  她看起来又焦虑又紧张。

  “怎么啦,凯瑟琳?”

  “没事,没什么。”

  “不,你心里有事。”

  “不,没事,真的没事。”

  “我知道有事。告诉我,亲爱的,你可以告诉我。”

  “没什么。”

  “告诉我。”

  “我不想说。怕惹你不高兴,或者惹你发愁。”

  “不会的。”

  “你当真不会吗?我倒不愁,可我怕你发愁。”

  “只要你不愁,我也不会愁的。”

  “我还是不想说。”

  “说吧。”

  “非说不可吗?”

  “是的。”

  “我有小宝宝了,亲爱的,快三个月了。你不发愁吧?请别发愁,你不准发愁。”

  “好的。”

  “真没事吗?”

  “当然没事。”

  “我想尽了办法,什么药都吃了,但是没用。”

  “我没有发愁。”

  “我真没有办法,亲爱的,不过我没有发愁。你也不准发愁或是难受。”

  “我只是为你发愁。”

  “问题就在这儿,我就是不准你为我发愁。大家都在生孩子,人人都有孩子。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你真了不起。”

  “不,谈不上。但你千万别担心,亲爱的。我会尽力不给你添麻烦的,我知道我现在惹出了麻烦。可是在这之前,我难道不是个好姑娘吗?怀孕这事你一直不知道吧?”

  “不知道。”

  “以后就这样好了。你就是不准发愁。我看得出你在发愁,别发愁了,立刻停止发愁。你不想喝一杯吗,亲爱的?我知道你一喝酒就会快活起来。”

  “不,我已经很快活了。你真了不起。”

  “不,谈不上。不过,你要是拣个好地方,我一定想方设法跟你一起去。10月的天气一定很好,我们会过得很开心的。亲爱的,等你到了前线,我会天天给你写信的。”

  “那你会上哪儿去呢?”

  “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总会有个不错的地方吧。这一切由我来想法子。”

  我们安静了一阵,都没作声。凯瑟琳坐在床边,我望着她,但是我们谁也没碰谁。我们中间有了距离,就像有人闯进了房里,彼此有点不自在。她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

  “你没有生气吧,亲爱的?”

  “没有。”

  “你不会觉得中了圈套吧?”

  “也许有一点,但不是中了你的圈套。”

  “我没说中了我的圈套,你别犯傻。我是说有没有中了圈套的感觉。”

  “从生物学的角度看,人总是觉得中了圈套。”

  她的思想开小差,早就跑得远远的了,人却一动没动,手也没有挪开。

  “‘总是’这个字眼不大好听。”

  “对不起。”

  “没关系。但是你瞧,我从没怀过孩子,甚至从没爱过什么人。我一直努力成为你想要的那种人,而你却说起‘总是’来。”

  “我把舌头割下来吧。”我说。

  “噢,亲爱的!”她回过神来,“千万别介意我说的话,”我们俩又来到了一起,不自在的感觉消失了,“我们其实是同一个人,可不能故意相互误解。”

  “不会的。”

  “可人就是这样的。他们相爱,故意误解,再吵架,然后突然间就不是一个人了。”

  “我们不吵架。”

  “我们不能吵,因为我们只有两个人,而跟我们作对的是天下所有的人。如果我们之间发生隔阂,那我们就完蛋了,他们就能战胜我们。”

  “他们战胜不了我们,”我说,“因为你太勇敢了。勇敢的人是决不会有事的。”

  “当然是要死的。”

  “但是只死一次。”

  “我不知道。这是谁说的?”

  “懦夫可有千死,勇者只有一死?”[80]

  “当然,是谁讲的?”

  “我不知道。”

  “说这话的人大概是个懦夫,”她说,“他很了解懦夫,但对勇者却一无所知。勇者要是聪明的话,也许会死上两千次。他对此却闭口不提。”

  “我不知道勇者心里怎么想,这是很难猜透的。”

  “是的,勇者就是这样的。”

  “你是个权威呀。”

  “你说对了,亲爱的,我也称得上是权威。”

  “你很勇敢。”

  “不,”她说,“不过,我倒很想做个勇敢的人。”

  “我不是个勇者,”我说,“我知道自己属于什么人。我出来这么久,也了解自己了。我就像个球员,知道自己击球只能达到230,再好的成绩就达不到了。”

  “击球达到230是什么样的球员啊?那可是棒极啦。”

  “才不呢。在棒球场上,只是个平庸的击球手。”

  “但依然是击球手。”她还是激励我。

  “我想我们俩都挺自负的,”我说,“不过,你很勇敢。”

  “不。不过,我希望做个勇者。”

  “我们都很勇敢,”我说,“我喝上一杯就会很勇敢。”

  “我们俩都是很好的人。”凯瑟琳说。她走到衣橱前,给我拿来一瓶科涅克白兰地和一只杯子。“喝一杯吧,亲爱的,”她说,“你真是太好了。”

  “我并非真想喝酒。”

  “喝一杯吧。”

  “好吧。”我往玻璃杯里倒了三分之一的科涅克白兰地,一饮而尽。

  “真厉害,”她说,“我知道白兰地是给英雄喝的,但你也不该这么夸张。”

  “战后,我们上哪儿去住?”

  “大概在一家养老院吧,”她说,“三年来,我总是孩子气地盼望战争能在圣诞节结束。但现在,我却盼望等我们的儿子先当上海军少校再说。”

  “也许他能当上将军呢。”

  “如果是场百年战争,他就有机会在海军、陆军里都试试。”

  “你不想喝一杯吗?”

  “不想。酒总能使你快乐,亲爱的,它却只会让我头晕。”

  “你从没喝过白兰地吗?”

  “没有,亲爱的。我是个很守旧的老婆。”

  我伸手到地上拿起酒瓶,又倒了一杯。

  “我还是去看看你的同胞吧,”凯瑟琳说,“也许你可以看看报纸,等我回来。”

  “你非去不可吗?”

  “现在不去,待一会儿还得去。”

  “好吧,那就现在去吧。”

  “我待一会儿就来。”

  “那时我就看完报纸了。”我说。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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