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丧钟为谁而鸣(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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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所有要在当晚做的事情现在都已经落实了。所有的命令都已发出。每个人都确切地知道自己要在早上执行的任务。安德烈斯已经出发三个小时了。现在,进攻要么会伴着晨光而来,要么就不会来了。我相信它会来的,罗伯特·乔顿告诉自己,他刚刚和普力米提波说过话,正从上边的岗哨向下走。
戈尔兹执行本次进攻,可是他没有取消的权力。取消进攻的命令只能从马德里发出。很有可能的是,他们根本没法叫醒那里的任何人,即使能给叫醒了,那些人也会困得没法儿思考。关于对方为应对进攻所做的准备,我本应该更早些报告戈尔兹,但是事情不发生,我又如何报告呢?他们直到天黑才往上运送这些装备。他们不想让公路上的任何动静被飞机发现。但是他们的飞机又是怎么回事?那些法西斯飞机又是怎么回事呢?
它们确实对我们的人产生了震慑作用。但是法西斯一方也许想用这些飞机来假装成又一次打通瓜达拉哈拉的另一次进攻。据推测有意大利军队在索里亚[297]集结,除了那些在北方活动的以外,在锡古恩萨[298]也有集结。虽然他们没有足够的军队和物资来同时发动两场大型进攻。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肯定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但是,我们知道上个月和上上个月,有多少意大利军队在加的斯[299]登陆。他们在瓜达拉哈拉再次尝试进攻的可能性始终存在,不像上次一样那么愚蠢,而是同时派三股主力军南下,从而让战线加宽,并且沿着铁路线向高原的西部挺进。他们有一个取胜的好办法。汉斯跟他讲解过。第一次的时候他们犯了很多错误。整个设想就不妥。他们进攻阿尔甘达[300]时,完全没有起用他们进攻瓜达拉哈拉的部队来攻击马德里到巴伦西亚之间公路。他们当时为什么同时发动这些相同的进攻?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什么时候能知道为什么呢?
我们用同样的军队先后两次挡住了他们。如果他们的两次进攻是同时发动的,我们是绝对无法挡住的。别担心,他对自己说。看看以前所发生的奇迹吧。你要么得在早上把那桥炸掉,要么就不必炸了。但是不要开始欺骗自己,以为不必炸桥了。你总会把它炸掉,要么这天,要么是另一天。或者说,要不是这座桥,那也是另外某座桥。由不得你来决定干什么。你是服从命令的。绝对服从,不要试图想这之外的事情。
这项任务的一系列指令非常清楚。太清楚了。但你千万不要担心,也绝不能害怕。因为一旦你纵容自己陷在通常的恐惧中,那恐惧就会传染给那些必须与你并肩战斗的人。
但是,割首级的事情终究太过分了,他对自己说。老头儿独自在山顶上看到了那些尸体。若是你像这样撞见了它们,会是什么感觉?那件事让你刻骨铭心了,不是吗?是的,它让你刻骨铭心了,乔顿。今天让你刻骨铭心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但你表现得还可以。到目前为止,你的表现还过得去。
你在蒙大拿大学的西班牙语讲师做得就很不错,他拿自己开玩笑。那个你做得还可以。但是别就此以为你是什么特别的人。你在这一行当还没做出多大的成绩。且想想杜兰吧,之前从没接受过任何军事训练,运动之前是个作曲家,整天在镇子里面游手好闲的,现在是一位了不起的将军,指挥着一个旅。对杜兰来说,学习和领会这一套,就像个象棋神童面对象棋一样轻而易举。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阅读和研究兵法,你的祖父启发了你对美国内战的兴趣。只不过祖父一直管它叫作反叛战争[301]。但是和杜兰相比,就像是一个老成持重的棋手和神童对局。老杜兰哪。若能再次见到他就好了。这次任务结束后,他会在盖洛德见到他。是的。在这次任务结束之后。看看他表现得有多好,是吧?
我会在盖洛德见到他的,他再次对自己说,在这次任务结束之后。别哄你自己了,他说,你干得完全过得去。冷静。别哄你自己。你不会再次见到杜兰了,而这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也别再这样下去了,他对自己说,别让自己抱着这种奢望了。
但是也别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在这山区里,我们不需要任何抱着视死如归想法的公民。你的祖父为我们的内战战斗了四年,而你在这次战争中才刚打满一年。你前面还有一段漫长的时光,而你也很适合这个工作。何况现在你有玛丽娅了。为什么还想这些,你已经拥有一切。你不该担心。游击队和骑兵中队的一场小小的遭遇战算得了什么?根本算不得什么。那么他们割取首级的事情呢?这又有什么区别呢?完全没有。
战后,祖父驻扎在卡尼堡的时候,印第安人一直有剥头皮的习惯[302]。你父亲的办公室有一只橱柜,一层架上散开摆着一些箭头;还有挂在墙上的头饰上的苍鹰羽翎,羽毛倾斜着;绑腿和衬衫上有一股烟熏鹿皮子的味儿,缀有珠子的鹿皮鞋的触感,这些你还记得吗?靠在橱柜一角野牛骨制的大弓,两箭筒打猎和打仗用的箭,你用手握住那束箭杆的感觉,你还记得吗?
要多想想这一类事情,回想一些具体而实用的东西。回想祖父的马刀,亮晃晃的,上好了油,放在有凹痕的刀鞘中,祖父还给你看经过多次打磨已经变薄的刀刃。回想祖父的史密斯—韦森手枪。那是把军官用的.32口径单动手枪,没有扳机护弓。它的扳机是你所摸过的最轻柔、手感最好的,而且它总是捈好了油,枪膛也干干净净的。尽管表面油漆已经全被磨掉,褐色的金属枪管和旋转弹膛也被皮枪套磨得滑溜溜的。枪被收在盖儿上打着U.S.的枪套里,跟擦枪工具以及200发子弹一起放在橱柜的抽屉中。放子弹的纸板盒用上蜡的绳子捆扎得整整齐齐。
你可以把手枪从抽屉中拿出来握在手里。“随便拿着”是当时祖父的说法。但是你不能拿它来玩,因为这是一件“不可以闹着玩的武器”。
你曾经问祖父,是否用它杀过人,他说:“是的。”
而后你说:“什么时候哇,爷爷?”然后他说:“在反叛战争之中和之后。”
你说:“你能跟我说说吗,爷爷?”
而他说:“我不愿意说,罗伯特。”
然后,在你的父亲用这把手枪自杀以后,你从学校回到家参加葬礼,法医验尸后把枪交还给他,说道:“鲍勃[303],我觉得你也许想保留这把枪。我其实应该把它扣下来,但我知道你的父亲很看重它,因为他的父亲不仅刚从这里出去加入骑兵队时就带着它,在整个战争期间也都没离过手,而且它现在还是一把厉害的好枪。我今天下午把它带出去试射了一下。它发射起来不怎么样了,但你用它打个东西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已经把枪放回橱柜抽屉里面的老地方,但是转天他又把它拿了出来,和查布一起骑马跑到雷德洛奇[304]上方的高地去,人们如今在那里建了一条穿过山口、横跨贝尔图斯高原、直通库克城的公路,那上面风不大,山上面的积雪整个夏天不化,他们在湖边停下来,这湖据猜测有800英尺深,湖水一片深绿色,由查布牵住两匹马,他则爬上一块岩石,探出身子,在平静的水面中看到自己的脸,看到自己拿着枪的倒影,然后他握着枪口,撒手让它掉下去,看着它一路吐着泡下沉,直到在清澈的水中变成表链上的饰物那么大小,接着便消失不见了。然后他从岩石上下来,飞身上马,用马刺给老贝斯猛地来了一下,它就像只弹簧木马那样弓背跃起。他骑着它沿着湖岸狂奔,一直等到它恢复神智,便沿原路往回走去。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处理那把老枪,鲍勃。”查布说。
“好吧,那咱们也不需要再谈起它了。”他说。
他们再也没有谈起过它,这就是祖父随身武器的结局,除了那把马刀之外。他仍然把那把马刀放在大箱子里,和自己的其他物品一起留在密苏拉。
我不知道祖父对这种情形会作何评价,他想。祖父是个了不起的军人,人人都这样说。他们说,那天如果他和卡斯特一起,就绝不会让他陷入那样糟糕的境地。他怎么竟会没有看到小巨角河边洼地上所有那些印第安人的棚屋上升起的炊烟和尘埃,难道是早上的浓雾在作怪?可是那时并没有雾啊[305]。
我希望身处此时此地的是祖父而不是我。好吧,可能在明晚之前我们就团聚了。如果真有所谓死后世界这种鬼玩意儿,他想,我当然想和他谈谈,但我肯定是没有的。因为我有许多事情想知道。我现在有权利向他发问了,因为我自己也不得不做同样的事情了。我觉得他现在不介意我问这些事情了。我之前是没有资格问的。我理解他之前不跟我说,是因为他不了解我。但是现在我认为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我这会儿真希望能和他聊聊,听听他的意见。见鬼,哪怕不能得到建议,那么和他聊聊也好啊。在像我们这样的人之间隔着这样一个时间鸿沟可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而后,随着思考,他意识到如果真有见面这回事情,他和他的祖父都会因为他父亲的在场而尴尬万分。任何人都有自杀的权利,他想。但这样做并不好。我理解,但我并不赞成。这就叫Lache[306]。但是你真的理解吗?当然,我理解,但是。没错,但是。你得极为想不开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噢,真要命,我真希望祖父在这里,他想。哪怕只有个把小时也行。也许他通过那个滥用手枪的人向我传递了一点点。也许这就是我们仅有的联系了。可是,该死。真该死,可是我真希望这时间鸿沟不至于这么巨大,我还可以从他那里学到另一位永远不必教我的东西。但是假定那种恐惧,在四年的战争以及之后与印第安人的对抗中,他先是承受,后来控制,最终摆脱的恐惧,即使在后一段经历中,大多数情况下算不上什么恐惧,将另一位变成一个Cobarde[307]呢,就像斗牛士的下一代几乎总是懦夫那样?是那样的吗?也可能是好的精髓,只有经过了父亲那关,才能直接发扬?
我永远忘不了,在我刚知道他是个Cobarde的时候有多么难过。说吧,用英语说出这个词吧。懦夫。说出口了就简单多了,而用外国话来骂一个婊子养的从来没有任何意义。虽然他不是什么婊子养的。他只是一个懦夫,这是男人能够遭遇的最大不幸。因为如果他不是懦夫,就会挺身反抗那个女人,不让她欺侮他。我不知道如果他娶了别的女人,我会是什么样子?这种事情你是永远不会知道的了,他想,然后咧嘴笑了。可能她的霸道正好弥补了另一半儿性格中所缺失的。至于你。放轻松一点儿吧。度过了明天,再来说什么好的精髓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吧。别过早地自高自大。之后自高自大也是要不得的。明天,咱们就来看看你到底具有哪一种精髓。
可他又开始想起祖父来了。
“乔治·卡斯特不是个聪明的骑兵领袖,罗伯特,”他的祖父说过,“他甚至算不上是个聪明人。”
他还记得,当他的祖父说这话时,他还因为有人竟这样诋毁这位大人物而愤慨。这位大人物穿着鹿皮上衣,黄色的鬈发在风中飞扬,他手握军用左轮手枪站在山上,苏族印第安人正在向他包围过来,这正是那张安海斯—布希酿酒公司的旧石印画的形象,挂在雷德洛奇的台球房墙上。
“他就是在给自己惹麻烦和从中脱身方面能力超群,”他的祖父继续说,“而在小巨角河战役中,他惹了麻烦,但是没能脱身。”
“而菲尔·谢里登是个聪明人,杰布·斯图尔特也是。不过约翰·莫斯比才是有史以来最杰出的骑兵领袖。”
他在密苏拉的箱子里那一堆东西中间,有一封菲尔·谢里登将军写给“战马杀星”老基尔帕特里克[308]的信,上面说他的祖父作为非正规骑兵队的领袖,比约翰·莫斯比还要出色。
我应该跟戈尔兹聊聊我的祖父,他想,虽然他应该是从没听说过祖父的。他很可能连约翰·莫斯比都没听说过。英国人倒是都知道他们,因为他们不得不比欧洲大陆的人们多学许多我们的南北战争。卡科夫说,这场战争结束以后,若是我愿意,便可以去莫斯科的列宁学院。他说,若是我愿意,就可以去红军军事学院。我不知道关于这个,祖父会怎么想?祖父他老人家,一辈子从未有意地和一个民主党人同坐一桌。
得了,我不想从军,他想,这我知道。所以这条路就不考虑了。我只想我们赢得这场战争。我想,优秀的军人在其他方面都不擅长。这一点显然是假的。看看拿破仑和惠灵顿。你今晚很蠢哪,他想。
通常,他的头脑都是一个很好的伙伴,今晚他想起祖父的时候还是如此。之后对于父亲的回忆让他困窘。他理解他的父亲,原谅了他的一切,怜悯他,可他也为他感到羞愧。
你最好什么都别想了,他对自己说,很快你就到玛丽娅身边了,就什么也不用想了。既然已经万事俱备,这便是目前最好的方法。在全神贯注的工作之后,你停不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像是失去了负重的飞轮。你最好还是什么都别想了。
但只是设想一下,他想,只设想一下,当飞机扔下炸弹,炸毁了那些反坦克炮,把阵地干脆炸得稀巴烂,那些老坦克这下就会不管什么山地爬上去,而老戈尔兹逼迫组成十四旅的那班酒鬼、流浪汉、乞丐、狂热分子和逞英雄的人冲在前面。而且我知道,戈尔兹的另一个旅里头、杜兰将军的手下都是好样儿的,我们明天晚上就在塞哥维亚啦。
是的。就设想一下吧,他对自己说,我能到拉格兰哈便心满意足了,他对自己说,但你要先把那座桥炸掉,他突然全部想通了。这计划不会取消。因为你刚刚一时所设想的,正是在发布命令的人们看到的这场进攻中的可能性。是的,你必须要炸掉这座桥,他真切地明白了。安德烈斯那边如何已经无关紧要。
他怀着愉快的心情独自一人摸黑儿从山路上走下来,接下来四个小时要做的事情都完成了,回顾细节给了他信心,自己必须把桥炸掉这个认知几乎让他感到宽慰。
那种不确定感,那种心中无数的感觉不断膨胀的感触,就好像有人搞错了可能的日期,不知道客人是否真的会来参加聚会的感觉,自从他打发安德烈斯带着报告去找戈尔兹后就一直伴随着他,但从这刻起都离他而去。他现在确定,节日是不会取消的。确定无疑是如此之好,他想,能够确定总是再好不过的了。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