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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丧钟为谁而鸣(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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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现在他们又一次一起躺在睡袋里,这是最后一夜的深夜了。玛丽娅紧紧地贴着他躺着,他感觉她的大腿长而光滑地贴在他的腿上,她的乳房像两座小山丘,从一片有个泉眼的长长的平原上隆起,越过山丘后的幽谷是她的咽喉,而他的嘴唇就贴在那里。他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想,她用手抚摸着他的头。

  “罗伯托,”玛丽娅非常轻柔地说着,亲了亲他,“真惭愧,我不想让你失望,可是很疼,很痛。我觉得我对你没有用处了。”

  “总是会有很多疼痛的,”他说,“没事儿,兔子。这没什么。会让人疼的事情我们都不做。”

  “不是那样。而是我没有办法像我希望的那样好好地接纳你。”

  “那不重要。这只是件转眼而过的事。我们躺在这里便是合为一体的了。”

  “是啊,但我还是惭愧。我觉得是我被糟蹋这件事落下的病根儿,不是你和我之间的问题。”

  “咱们就别提那件事情了。”

  “我也不希望提起。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忍受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让你失望,所以找理由宽慰自己。”

  “听着,兔子,”他说,“所有这些事情已经结束了,之后会没有问题的。”但是他想道:最后这一晚运气可真不怎么样。

  他马上为这想法感到惭愧,于是说道:“挨紧我躺着,兔子。我就喜欢和你这样躺在黑暗中,感觉你紧挨着我,就像我喜欢和你做爱一样。”

  “我是真心感到惭愧的,因为我本以为今晚会和咱们从聋子那回来,在山上的那次一样。”

  “什么话,”他对她说,“那种事怎会每天都有。这样和那样,我都喜欢,”他将失望的情绪放到一边,撒了个谎,“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待在一起直到睡着。咱们一块儿说会儿话吧。我还没好好和你谈过,你的事我很多都不知道。”

  “我们要不要聊聊明天,还有你的任务?我想变得聪明些,了解你的工作。”

  “不,”他说着,全然放松筋骨,两腿直伸到睡袋底端,此刻安安静静地躺着,脸颊抵在她的肩膀上,左臂枕在她的头下面。“最聪明的做法是不要谈论明天,也甭管今天发生了什么。就这样不讨论今天的得失,至于明天需要做什么,那就去做好了。你不会害怕吗?”

  “什么话,”她说,“我总是担惊受怕的。但是现在我净为你担惊受怕,都想不到自己了。”

  “你千万不要,兔子。我经历过许多事情,比这还要糟糕的事情。”他撒了谎。

  他突然屈服了,屈服于沉溺在奢望之中,他说:“咱们聊聊马德里,还有咱们去马德里的情形吧。”

  “好啊。”她说。而后又讲道:“噢,罗伯托。真抱歉我让你失望了。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他抚摸着她的头,亲吻她,而后紧紧地挨在她身边,休息着,倾听着夜晚的宁静。

  “你可以跟我说说马德里。”他说,并想:我要为明天养精蓄锐。明天我会需要所有这些精力。此刻的松针地并不需要明天我需要用到的精力。《圣经》中,是谁将他的种子撒在了地上?俄南。俄南后来怎么样了?他思索着。我不记得后面还有俄南的事情了[309]。他在黑暗中笑了。

  接着他再次屈服了,任由自己滑落于其中,感到一种沉浸于幻想中的逸乐,就像接受会在夜晚时分来临的一场性爱,你无须理解,只有坦然接受的愉悦。

  “我亲爱的,”他说着,然后亲吻她,“听着,有天晚上我想到马德里,想着我怎么到那里去,之后我去俄国人开的餐厅去见人的时候,就把你留在酒店里。但那都是骗人的。我才不会把你留在酒店。”

  “为什么不行呢?”

  “因为我要照顾你啊,永远也不离开你。我和你一起去保安局领取证明,然后我们一起去买需要的衣服。”

  “需要的衣服不多,我自己买就行。”

  “不成,要买很多衣服,而且我们得一起去,买好的,你穿起来会特别漂亮的。”

  “我倒想留在酒店房间里,派人去买衣服。酒店在哪儿?”

  “酒店在加雅奥广场。我们在酒店的房间里也可以做很有意思的事。那有一张宽敞的大床,上面铺着干净的床单,浴缸里有热的自来水,屋子里有两个柜子,我把我的东西放在其中一个里面,你就用另外一个。房间的窗户又高又宽,打开窗,外面、大街上,一片春意盎然。而且我知道不少好吃的地方,虽然不合法,但是饭菜好;我还知道几家铺子,里面还有葡萄酒和威士忌。我们就在房间里存好食物,饿了就能吃,还有威士忌,随时可以喝一杯,我会给你买些雪利酒。”

  “我想试试威士忌。”

  “可是它很难搞到啊,要是你想喝雪利酒呢。”

  “留着你的威士忌吧,罗伯托,”她说,“噢,我可真爱你啊。爱你,爱你那些我喝不到的威士忌。你可真是只贪吃的小猪。”

  “算了,你还是应该尝尝,不过那酒对女人不好的。”

  “我以前就只吃过那些对女人好的东西,”玛丽娅说,“到那时,我还穿我的婚礼衬衫睡觉?”

  “别。你要是喜欢,我会给你买各式睡袍和睡衣。”

  “我要买七件婚礼衬衫,”她说,“一星期每天换一件。我还要给你买一件干净的婚礼衬衫。你洗过自己的衬衫吗?”

  “有时候洗。”

  “我会把每样东西都洗得干干净净的,我会给你倒上威士忌,还像在聋子那儿弄的一样,在里面加上水。我会搞到橄榄还有盐渍鳕鱼,以及榛子给你下酒。我们就这样足不出屋地在屋里待上一个月。只要我养好了,能接纳你了。”她说着,突然就不高兴了。

  “没关系的,”罗伯特·乔顿告诉她,“真的没关系。有可能你的那个地方之前受了伤,现在那里的伤疤又被碰伤了。这样的事情是有的。这些事都会过去。而且,要是真有问题的话,马德里还有好医生。”

  “可是之前一切都很好。”她争辩道。

  “那就说明一定会完全康复的。”

  “那么咱们就再聊回马德里的事情吧,”她将双腿蜷曲在他的腿中间,头顶摩挲着他的肩膀,“我头发那么短,到那边不会显得太丑吗?我不会让你难堪吧?”

  “才不会。你那么可爱。你有一张可爱的脸,一副美丽的身材,高挑又轻盈,金红色的皮肤细腻光滑,每个人都会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什么话,把我从你身边夺走,”她说,“直到我死,别的男人都别想碰我。把我从你身边夺走,什么话嘛!”

  “可是很多人还是会跃跃欲试。你等着瞧吧。”

  “他们就等着瞧我是多么爱你吧,他们就会知道,要碰我,就像把手伸进一锅熔化的铅水那么危险。可是你呢?等你见到和你志趣相投的美丽女人呢?不会因为我感到难堪吗?”

  “绝对不会。而且我会和你结婚。”

  “我听你的,”她说,“不过我们没有教堂了,我觉得结婚就无关紧要了。”

  “我想和你结婚。”

  “那就听你的。可是听着,如果我们去了另外一个有教堂的国家,我们可以在那里结婚。”

  “我的国家还有教堂,”他对她说,“我们可以在那里结婚,如果这对你有意义的话。我从没结过婚,所以没问题。”

  “我很高兴你从没结过婚,”她说,“而且我很高兴知道你告诉我的这些事,说明你和许多女人交往过,比拉尔跟我说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做丈夫。不过现在你不会和其他女人交往了吧?那样我可活不了。”

  “我从来没有和很多女人交往过,”他真心诚意地说,“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会深深爱上一个人。”

  她抚摸他的双颊,然后双手搂在他的脑后。“你肯定认识很多女人。”

  “没有爱过她们。”

  “听着。比拉尔跟我说了一些事情……”

  “说吧。”

  “不行。最好还是别说了。咱们再说说马德里吧。”

  “你刚才要说什么?”

  “我不想说了。”

  “说不定是要紧事,可能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你觉得重要吗?”

  “是的。”

  “可是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怎么就说是要紧事?”

  “从你的举止。”

  “那我就不瞒着你了。比拉尔跟我说,明天我们都会死,你和她一样都清楚这一点,而你并没把它当回事儿。她说这些的口气不是批评,而是钦佩。”

  “她这么说?”他说。这个疯婊子,他想,然后说道:“这又是她那套吉卜赛鬼话。街市上的女人和咖啡馆里的懦夫都是这么说话的。都是他妈的鬼话。”他觉得有汗水从他的腋下流出,从胳膊和身侧之间淌了下来,于是他对自己说:“所以你害怕了,嗯?”而后出声地说:“她是一个满嘴鬼话、瞎迷信的婊子。咱们再聊聊马德里吧。”

  “那么你不知道这些事?”

  “当然不知道,别说这种鬼话。”他说,用了一个更加强烈、丑陋的词。

  但是这次当他再谈起马德里的时候,就不再陷入那种信以为真的感觉里了。这会儿他只是在欺骗躺在身边的姑娘和他自己,来度过战斗前的夜晚,而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喜欢这样,但是一切欣然接受的愉悦都消失了,但他还是再次聊了起来。

  “我考虑过你头发的事情,”他说,“想过咱们要拿它怎么办。你看它在你的头上长出相同的长度,就像一只动物的皮毛,摸着很可爱,我爱极了,它很美,每次我的手捋过,它伏下去又立起来,好像风吹过麦田。”

  “用你的手捋捋它吧。”

  他这样做了,手留在上面,对着她的喉咙继续说起来,因为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哽咽了。“但是在马德里,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去理发店,他们可以为你把两边和后面的头发修整齐一些,像我的发型一样,这样在头发长的时候,在城里看来也更像样些。”

  “我看起来就会像你一样啦,”她说着把他抱紧,“那我可就再也不想换发型了。”

  “别呀。头发会一直长,那么做只是让你开始蓄头发的时候保持个整洁的发型。你蓄头发要多长时间?”

  “留很长吗?”

  “不用。我觉得到肩膀就可以。我希望你留齐肩发。”

  “像电影里的嘉宝一样?”

  “是的。”他的声音粗重。

  现在,那信以为真的感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他裹挟住。它已经征服他,而他再次屈从了,便接着说道:“这样头发会直垂到你肩膀,然后在发尾卷曲,就跟海浪那样卷起,头发是成熟麦子的颜色,你的脸庞是金子被烧烫后的颜色,而你的眼睛是和你的头发、你的皮肤唯一相配的颜色,金色里面点缀着黑色的斑点,我会把你的头向后推,看着你的眼睛,把你紧紧抱在我怀里——”

  “在哪儿?”

  “任何地方,无论我们在哪儿。你的头发多久能长长?”

  “我不清楚,因为从来没剪过。不过我想,六个月后应该就能过耳,一年就能到你希望的长度了。不过你知道在那之前会发生什么吗?”

  “跟我说说。”

  “我们会来到那间极好的酒店里,在你那间极好的房间中,在你那张又大又干净的床上,我们一块儿坐在那张极好的床上,照着大衣橱上的穿衣镜,镜面上有你也有我,然后我会转向你,像这样,用双臂环绕你,像这样,然后我会亲吻你,像这样。”

  之后,他们在深夜里静静地躺着,紧紧地贴在一起,被热情灼痛着、一动不动地紧贴在一起。罗伯特·乔顿抱着她,也紧紧地抱着所有那些他明知不可能发生的一切,继续极力地发挥想象,说道:“兔子,我们也不能一直待在酒店啊。”

  “怎么不能?”

  “我们可以在马德里找一间公寓,就在沿着布恩—雷蒂罗公园的那条街上找。运动之前,我认识一个美国女人,她就是把公寓配好家具出租的,我知道怎么样只花运动前的房租来租到这样一间公寓。那边有的公寓面对着公园,你从窗口就能看到整个园子:铁栅栏、一个个小花园和沙砾小路、连接沙砾的草坪上绿意盎然、丰茂的树枝投下片片阴影,还有许多喷泉,现在栗树就要开花了。在马德里,我们可以在公园里散步,如果湖里又有了水,我们就可以在湖里划船。”

  “为什么湖里会没有水?”

  “他们十一月的时候把水抽干了,因为当飞机过来轰炸的时候,它会成为瞄准的标记。不过我觉得现在湖里应该又有水了。我不确定。但即便没有水,我们可以离开湖边,在公园的各处都转转,有一处像是一座森林的地方,里面聚集了全世界各地的树木,上面还有它们的名字呢,牌子上写着树的名称,注明它们来自哪里。”

  “我宁可早点去电影院,”玛丽娅说,“不过树林听起来很有意思。如果我能记下来,我要跟着你把它们学个遍。”

  “它们和博物馆的陈列可是两码事,”罗伯特·乔顿说,“它们自然地生长,公园中有小山,有些地方的草木像丛林一样茂盛。然后公园南面有一个书市,沿着人行道有几百个书摊售卖二手书,现在,这场运动之后,有些人在洗劫那些被爆炸殃及的房子、法西斯分子的房子,偷来大量的书,并把这些书带到这个书市上面来卖。只要我人在马德里,又有空闲,就可以整天整天地泡在书市的这些摊位上,就像我在运动前的日子里曾经做过那样。”

  “你在书市上逛的时候,我就在公寓里忙活吧,”玛丽娅说,“我们有足够的钱请帮佣吗?”

  “当然啦。我可以找旅馆里的佩特拉,如果你看她入眼的话。她做饭好吃,人也整洁。我在几个新闻记者那里吃过她做的饭。他们的屋子里都有电炉子。”

  “你定了便是她吧,”玛丽娅说,“或者我也可以去找找别人。但是你能不能不要经常因为工作不着家?像这样的工作,他们肯定不会让我跟你一起去的。”

  “也许我可以在马德里工作。现在这份工作我已经做了很长时间了,打从运动一开始我就在战斗。有可能他们现在会让我在马德里工作了。我从没提过要求。我一直以来都在前线,或是就是干眼前这种工作。”

  “你知道吗?在我遇到你之前我从来没有任何要求,也从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除了运动、除了赢得这场战争,我就没有过其他的念想。说真的,我的志向向来都很单纯。我已经做了很多工作,而现在我爱你,并且,”他此刻说着,已经全情投入到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一切之中了,“我爱你,就像爱那些我们为之奋斗的事业一样。我爱你,就像爱自由、爱尊严,爱所有人都应当具有的那种工作和不挨饿的权利一样。我爱你,就像爱我们所保卫的马德里一样,就像爱我所有已经牺牲的同志一样。许多人已经死去,许多,许多,你想不到究竟有多少。但是我爱你,就像爱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钟爱的东西,但我爱你胜过这一切。我非常非常爱你啊,兔子,爱到胜于言表。但我说出这些话来向你表达万一。我从没有过妻子,现在我有了你做我的妻子,我可真高兴。”

  “我会尽我所能做好你的妻子,”玛丽娅说,“显然我没有受过良好的训练,但我会努力补救的。如果我们住在马德里,很好;如果我们必须住在其他地方,没问题;如果我们无家可归,我也会跟着你,那更棒了。如果我们去你的国家,我就像那里的大多数英国人一样学说英国话。我会学习他们的行为举止,他们做什么,我有样学样。”

  “你会变得很好笑。”

  “那当然啦。我会出错,但是你要告诉我,我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或者也许只有两次。那时到了你的国家,如果你想吃我们的饭了,我就做给你吃。而且我还会去学校学习怎样做个妻子,如果有这样的学校的话,然后好好研究这门学问。”

  “是有那样的学校,但是你不需要上那种学。”

  “比拉尔跟我说过,她认为在你的国家有这种学校。她在杂志上读到过。她还跟我说,我必须学会说英语,要说得很好,这样你就不会因为我而难堪了。”

  “她什么时候告诉你这些的?”

  “今天我们打包整理的时候,她时不时地就会和我说说做你的妻子都该做些什么。”

  我猜她也要去马德里,罗伯托·乔顿想。然后问:“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我必须保养好我的身体,保持住身材的线条,就当我是个斗牛士一样。她说这很重要。”

  “这倒是,”罗伯托·乔顿说,“但你这些年还远不用为这个而担心。”

  “不行。她说我们民族的人必须要时刻关注,因为变化可能突如其来。她跟我说,她之前和我一样苗条,但是那个时候女人不锻炼身体。她跟我说过我该做什么运动,而且我绝不能大吃大喝。她告诉我什么不能吃。可是我已经不记得了,还得再问问她。”

  “土豆。”他说。

  “对,”她接着说,“就是土豆,还有油炸的食物。而且我跟她提起疼痛的事情时,她说我绝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你,而是要忍住疼痛不让你知道。但我还是告诉了你,因为我永远都不想对你撒谎,而且我怕你会觉得咱们不会再让彼此快活了,而且会认为那另外一次,就是高山上的那次,也并没有真正发生过。”

  “你告诉我是对的。”

  “真的吗?因为我真的很惭愧,我愿意按你的心愿,为你做任何事。关于妻子可以为丈夫做的事情,比拉尔都告诉过我。”

  “你没必要为我做任何事。我们所拥有的,都由我们共同分享,我们要保持它、守护它。我爱你现在这样,我躺在你身边,抚摸着你,知道你真真切切地在这里,而当你再次准备好了,我们就什么都可以做了。”

  “但是你没有需求可以由我来满足吗?她跟我解释过这码事。”

  “没。我们要一起满足我们两人的需求。离开你,我的需求无从谈起。”

  “这样说我觉得好多了。但你要明白,你喜欢的事我就会去做。但你必须跟我说,因为我很粗心,而且她跟我说的许多事情我都不是很明白。我又不好意思问,她是那么见多识广。”

  “兔子,”他说,“你可真是个妙人。”

  “什么话,”她说,“但是试图在一天之内学会作为人妻的一切知识,同时还要拆除营地、打好包、准备战斗,同时山上还有一场战斗正在进行中,这一切都太不寻常了啊,如果我出了大错,你一定要给我指出来,因为我爱你。我可能记错一些事情,再说她跟我说的很多内容都非常复杂。”

  “她还跟你说什么了?”

  “讲的事情太多我都记不住了。她说如果我又开始回想之前的那些遭遇,我可以把这些事都告诉你,因为你是个好男人,而且已经把一切都想通透了。但最好还是绝口不提,除非那件事情又跟以前一样,像梦魇一样缠住了我,那么跟你说说也许可以让自己解脱。”

  “这事儿如今还压在你的心头吗?”

  “没有了。打从我们第一次在一块儿,那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了。但我还是一直为我的父母伤心,不过这种追思会一直持续的吧。可是既然我要成为你的妻子,为了你的自尊,我也得让你知道你应该知道的事。我从没有屈从过任何人。我总是反抗,所以通常都要两个,甚至更多人才能加害我。一个坐在我的头上,让我没法动。为了你的自尊心,我把这些告诉你。”

  “我的自尊就在你身上。别讲了。”

  “不行,我说的就是你自己对你的妻子应该怀有的自尊心。还有一件事。我的父亲是那个镇的镇长,是个受尊敬的人。我的母亲也是个受尊敬的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们因为我父亲是个共和派,因为他的政治观点,把她连同我的父亲一起枪毙了。我眼看着他们双双被枪杀,父亲站在我们镇里屠宰场的墙边,他们开枪时父亲喊道:‘共和国万岁。’”

  “母亲也靠着同一堵墙站着,她喊道‘我的镇长丈夫万岁’,我希望他们把我也枪毙,那我就要喊‘共和国万岁,我的父母万岁’,可是没有枪响,取而代之的却是那些糟践人的事情。”

  “听着。我告诉你一件事,因为它和我们相关。屠宰场枪决过后,我们这些目睹亲人被杀但是留下性命的人被他们押着,从屠宰场回来,爬上一座陡峭的小山,来到镇子上的主广场。几乎所有人都在哭,但是有些人受刚才的景象打击,已经麻木,眼泪已经在身体内干涸了。我自己就哭不出来。周边的事物我已经全然看不见,眼前只有我的父亲和母亲在被枪决前的一刻,而我的母亲高喊着‘我的镇长丈夫万岁’,这呼喊在我的脑海中像是一声尖叫,一遍又一遍地循环不停。因为我的母亲不是共和派,所以她不会喊出‘共和国万岁’,但只是喊了我的父亲,我那脸朝下倒在她脚边的父亲,万岁。”

  “但她喊出来的话,喊得非常响亮,仿佛一声尖叫,然后他们开了枪,她跌倒,我多想冲出队伍扑到她身边,但我们都被绑住了。开枪的是国民警卫队的人,他们还在那儿等着枪毙更多的人,长枪党就驱赶着我们离开那里上了山,撇下那些拄着步枪的国民警卫队员,撇下所有靠着墙壁的尸体。姑娘和妇女被绑着手腕,连成一长串,像牲口一样被赶着爬上山,穿过街巷,来到广场上,他们在广场上正对着市政厅的那家理发店前停了下来。”

  “然后有两个男人打量我们,其中一个说道:‘那个就是镇长的女儿。’另一个接着说道:‘就从她开始吧。’”

  “然后他们割断我两只手腕上的绳子,一个人对其他人说:‘把队伍连起来。’这两个人就架住我的胳膊来到理发店中,把我抬起来放进理发椅子上,然后按住不让我动。”

  “我在理发店的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还有那些按住我的人的脸,以及另外三个俯在我身上的人的脸,这些脸我一个也不认识,但是在镜子里我看到自己和他们,他们却只看着我。就好像一人坐在牙医的椅子中,周围许多的牙医,而他们全都发了疯。我都快要认不出自己的脸了,悲痛改变了我的容貌,但我看着它,还是认得那个就是我。但我的悲痛太强烈了,使得我已经没有了恐惧、没有了感觉,只有悲痛。”

  “那时我的头发梳成两根辫子,就在我盯着镜子看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人抓起一根辫子一扯,疼痛瞬间透过悲痛刺中了我,接着他就用剃刀把辫子齐着头皮割下。于是我就看到自己挂着一根辫子,以及另一根辫子原先所在位置的残茬。然后他没有拉扯就把另一根辫子也割了下来,刀片在我的耳朵上划了一道小伤口,我看到上面在出血。你用手指可以摸到伤疤吗?”

  “是的。可是,不提这件事不是要好些吗?”

  “这没什么。特别恶劣的地方我不会说的。所以他用刀片把我的两根发辫都贴着头皮割了下来,其他人都笑了,耳朵上的伤口我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疼,他站到我面前,另外两个人依旧按着我,面前那人一边用辫子抽我的脸,一边说道:‘这就是我们制造赤色修女的方法。这就是叫你明白,怎么和你的无产阶级兄弟联合起来,赤色基督的新娘子!’”

  “然后他用我原来那两条辫子,一次又一次地抽打我的脸,接着他将两根辫子塞进我的嘴里,把它们紧紧地绕过我的脖子,在后面打了个结,形成一个口衔,两个按住我的人大笑起来。”

  “所有旁观的人都大笑起来,我在镜子里面看着他们笑,我终于哭出来,直到那时为止,我还是因为枪决的震惊而呆若木鸡,哭不出来。”

  “接着,那个塞住我嘴巴的人用一把理发推子在我的头上乱绞:先是从前额一路推到后脖子根,然后横穿头顶,接着又满头地蛮推,最后又跑到耳后,他们按着我,所以我自始至终都可以从理发师的镜子中看到他们的所作所为,我眼看着头被剃成这样,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我一直哭喊、不停地哭喊,但我无法将视线移开,只能注视着我的脸所造成的恐怖景象,我的嘴巴大张,两条辫子绑在嘴里,我的头在推子底下变成光秃秃的。”

  “拿推子的人干完了以后,就从理发店的架子上拿了一瓶碘酒(他们把理发师也枪毙了,因为他是一个同业工会的成员,他就躺在商店门口。他们带我进来的时候,把我架起来,从他身上越过去),用碘酒瓶里的玻璃棒碰了下我耳朵上的口子,细小的疼痛刺穿我的悲痛和恐惧,传了过来。”

  “然后他站在我面前,用碘酒在我的额头上写下‘U.H.P.’三个字母[310],缓慢又小心地描画,仿佛他是一个艺术家,我在镜子里看着这幕景象,已经不再哭了。因为在我父母的事情之后,我的心已经被封冻在我体内,此刻在我身上发生什么已经无关重要,我知道是这样的。”

  “他描完字母之后,这个长枪党后退一步看着我,检查一下他的作品,然后放下碘酒瓶子,把推子拿在手里,说道:‘下一个。’于是他们紧紧拽住我的两条胳膊,把我拖出理发店,我在脸色灰白、仍旧仰面朝天躺在门口的理发师身上绊了一跤,而后几乎和孔塞西昂·格雷西亚撞了个满怀,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两个人正架着她往里去。当她看到我,都没有看出是我,后来她认出我了,尖叫起来。我被他们推搡着穿过广场,走进大门,爬上市政厅的楼梯,走进我父亲的办公室,他们将我推倒在长沙发上,整个过程中我都可以听到她的尖叫声。而沙发那里,就是暴行发生的地方。”

  “我的兔子,”罗伯特·乔顿说着将她抱住,尽可能紧密、尽可能轻柔,但他满怀仇恨,已经愤怒到极点,“不要再说它了。别再跟我说了,因为我的怒火已经快要压制不住了。”

  她在他的怀中,身体僵硬而冰冷,说道:“不说了。我再也不说了。可他们是坏蛋,如果我可以,真想跟着你把他们杀掉几个。但是我将这些告诉你,只是为了你的自尊,如果我会成为你妻子的话。所以你会明白的吧。”

  “你能告诉我我很高兴,”他说,“等明天,运气好的话,我们就能杀掉不少。”

  “不过我们会杀掉长枪党吗?这些好事可都是他们干的。”

  “他们不打仗,”他阴沉沉地说,“他们在后方杀人。我们在战斗中对阵的不是这群人。”

  “难道我们没办法杀他们吗?我太想杀几个解恨了。”

  “我杀过他们,”他说,“我们今后还会再杀他们。炸火车的时候我们杀过他们。”

  “我想跟你去炸火车,”玛丽娅说,“炸火车之后,比拉尔把我带回来的时候,我有点疯疯癫癫的。她跟你说过我那时的情形吗?”

  “是的。别说这件事了。”

  “因为麻木,我的头脑已经死掉了,只会哭。不过还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这件事情必须说,说了可能你就不会娶我了。但是,罗伯托,如果你真的不想娶我了,那么,咱们能不能还是一直待在一块儿?”

  “我会娶你的。”

  “不成。我忘了说这件事了。也许你不应该娶我。有可能我永远无法为你生儿育女了。因为比拉尔说,如果我会怀孕,有过那种遭遇之后,早就会有了。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你。哎呀,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忘了说。”

  “这都无关紧要,兔子,”他说,“首先,它可能不是真的。这件事情只有医生说了才算数。其次,现在世界是这个样子,我也不想把儿子或女儿带到这世上来。还有,我把我的爱全部给了你。”

  “我想为你生儿育女,”她对他说,“而且如果没有我们的孩子继续和法西斯做抗争,这个世界又怎么可能会变好呢?”

  “你啊,”他说,“我爱你,你听到了吗?不过现在我们必须睡觉了,兔子。因为我得在天亮前很久就起来,而且在这个月里天亮得很早。”

  “那么,我说的最后一件事情不碍事吗?我们还是会结婚吗?”

  “我们现在就结婚吧。我现在娶你。你是我的妻子了。不过现在要睡了,我的兔子,这会儿时间不多了。”

  “那么我们真的会结婚,不只是嘴上说说?”

  “千真万确。”

  “那么我睡了,等醒了再想吧。”

  “我也是。”

  “晚安,我的丈夫。”

  “晚安,”他说,“晚安了,我的妻子。”

  他这时听到她平缓而均匀地呼吸着,知道她已经睡着了,而他清醒地、一动不动地躺着,不想因为身体的挪动而弄醒她。他想着所有那些她没有跟他说的事情,满心愤恨地躺在那里,因为早晨可以杀戮而生出一丝快慰来。但是我绝不能将私人情绪掺杂进去,他想着。

  可我又如何能将自己隔绝开?我知道我们也对他们做了惨绝人寰的事情。不过那是因为我们的人缺乏教育,不知道更好的方法。但是他们做那些事情完全是有意的、处心积虑的。那些施暴的人是他们的教育所开出的荼蘼之花。他们是西班牙骑士精神的精华。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啊。从科尔特斯、皮萨罗、梅嫩德斯·德阿维拉[311],一路下来直到恩里克·利斯特尔,还有巴布罗,都是些什么狗娘养的家伙啊。这是多么神奇的民族。世界没有什么民族能比他们更好或者更坏了。没有什么民族比他们更加仁慈或者更加残酷了。有谁理解他们呢?不是我,因为如果我理解,我便会宽恕这一切。理解即宽恕。这个说法是不对的。宽恕的精神被夸大了。宽恕是基督教的理念,而西班牙从来不是个基督教国家。教堂里面膜拜的永远是它所特有的偶像,即另一个圣母。我想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们必须要糟蹋敌人的处女。当然,比起民众,这件事与他们,那些西班牙的宗教狂热分子有更深的关系。人民和教会的关系已经疏远,因为教会和政府是一体的,而政府永远是腐败的。这是变革唯一没有触及的国家。他们正在为他们的宗教审判付出代价,没错。

  是啊,这类事情很值得思考。想这类事情就不会为明天的任务忧心忡忡。这可比自欺欺人要好受多了。天哪,他今晚可是说了一大通自欺欺人的话啊。而比拉尔这一整天也是在自欺欺人。没错。如果他们明天就死去会如何?如果他们干净利落地把桥炸掉,死又有什么关系呢?炸桥便是他们明天要做的一切事。

  死没有关系,你不可能无限期地做这些事情,但是你也不会无限期地活下去。可能我的一辈子都在这三天里活过了,他想,如果这是真的,我倒希望我们的最后一晚可以过得与平时不同一点儿。但是最后一晚从来都不怎么样。无论是什么“最后的”都不怎么样。是的,最后的遗言有时是不错的。“我的镇长丈夫万岁”就很好。

  他知道这句话很好,因为当他对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觉得一阵震颤传遍全身。他倾身过去亲吻沉睡中的玛丽娅,用英语轻轻地耳语道:“我要和你结婚,兔子。我为你的家人感到非常自豪。”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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