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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丧钟为谁而鸣(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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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的山洞中只有炉火发出的“嘶嘶”声,那是雪花从洞顶的缝隙中落下,扑到炭火上的声音。

  “比拉尔,”费尔南多开口说,“还有炖肉吗?”

  “哎呀,闭嘴吧。”那妇人说道。但是玛丽娅还是拿起费尔南多的碗,走到已经从火边放下来的大锅旁边,用长柄勺给添上。她捧着碗走回来,放到桌上,费尔南多俯身吃起来,她拍了拍他的肩。她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但费尔南多并没有抬头,全身心都在面前的炖肉上。

  阿古斯汀站在火边。其余人都坐着。比拉尔在罗伯特·乔顿的桌子对面坐下来。

  “现在啊。英国人,”她说,“你也看到他是怎样一副德行了。”

  “他会做出什么事来?”罗伯特·乔顿问。

  “任何事,”妇人垂头看着桌子,“任何事。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自动步枪在哪里?”罗伯特·乔顿问。

  “就在那边墙角,拿毯子裹着,”普力米提波说,“你要用吗?”

  “以后再说,”罗伯特·乔顿说,“我希望知道它在哪儿。”

  “就在那儿,”普力米提波说,“我把它拿进来,用毯子裹好,免得部件受潮。子弹盘在那个背包里面。”

  “他不会那么做的,”比拉尔说,“他不会拿这机枪干任何事。”

  “我以为你刚才还说他会做出任何事情。”

  “也许吧,”她说,“但是他没有操作过机枪。他可能会扔进来一个炸弹。那倒更像是他的风格。”

  “没有把他干掉真是既愚蠢又软弱,”吉卜赛人说,今晚的任何谈话他都完全没有参与,“罗伯托本应该在昨晚就把他杀掉。”

  “杀了他!”比拉尔说,她的大脸盘上此刻是阴郁疲惫的神情,“我现在赞成这个做法。”

  “我之前是反对的。”阿古斯汀说。他站在火前,一对长胳膊垂在身侧,他的两颊长满胡茬,颧骨在炉火的映照下在上面投射出深深的阴影。“现在我赞成,”他说,“他现在是个祸害。他就是想看到我们所有人都完蛋。”

  “让大家都说说,”比拉尔发了话,她的声音满是疲惫,“你呢,安德烈斯?”

  “干掉他!”两兄弟中长着深色头发,前额发际线很低的那个说道,还点了点头。

  “埃拉迪奥。”

  “一样,”另一个兄弟说道,“在我看来,他已经成了个大祸害,而且他完全不中用了。”

  “普力米提波。”

  “一样。”

  “费尔南多。”

  “咱们不能把他当成犯人关起来吗?”费尔南多问。

  “谁来看管囚犯呢?”普力米提波问,“一个犯人得有两个人来看管,而且到了最后咱们拿他怎么办呢?”

  “咱们可以把他卖给法西斯呀。”吉卜赛人说。

  “那样不行,”阿古斯汀说,“那种肮脏的勾当不能做。”

  “只是个提议而已,”拉斐尔,那个吉卜赛人说,“我看法西斯分子们会巴不得接收他呢。”

  “算了吧,”阿古斯汀说,“那样简直太卑劣了。”

  “总不会比巴布罗还卑劣吧。”吉卜赛人为自己开脱。

  “他是卑劣,可并不意味着另一种卑劣的行径就是正当的,”阿古斯汀说,“好了,大家都说过了,就差老头儿和英国人了。”

  “他们跟这事儿没关系。”比拉尔说,“他没当过他们的头儿。”

  “等一下,”费尔南多说,“我还没说完。”

  “接着说吧,”比拉尔说,“一直说到他回来,一直说到他从帘子底下扔进来一个手榴弹把这里全炸掉,把炸药及一切统统炸掉。”

  “我觉得你有点儿太夸张了,比拉尔,”费尔南多说,“我觉得他不会有这种想法。”

  “我也这么觉得,”阿古斯汀说,“因为那样会把他的酒都炸飞,而他可是马上就会回来喝的。”

  “为什么不能把他交给聋子,让聋子把他送给法西斯分子?”拉斐尔建议道,“你可以把他弄瞎,他就会老实一点儿。”

  “住口!”比拉尔喝道,“你在那儿夸夸其谈的时候,我觉得你也该杀。”

  “其实法西斯也不会为他花上一个子儿的,”普力米提波说,“以前别人也试着这么做过,他们一个子儿也没有掏,还会连你也打死。”

  “我相信,把他弄瞎的话应该能卖上点儿价。”拉斐尔说。

  “快闭嘴吧,”比拉尔说,“再说弄瞎的事情,你就跟他一块儿该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

  “可是,巴布罗他呀,就曾经把那个受伤的国民警卫队员弄瞎了,”吉卜赛人不肯罢休,“难道你忘了吗?”

  “闭上你的嘴巴。”比拉尔对他说。为了弄瞎的事情在罗伯特·乔顿面前争论不休让比拉尔感到尴尬。

  “还没让我把话说完嘛。”费尔南多插进话来。

  “说完吧,”比拉尔对他说,“说呀,把话说完。”

  “基于把巴布罗当成囚犯关押起来的操作难度,”费尔南多开始了,“并且基于把他交出去——”

  “快说!”比拉尔说,“看在天主的分上,有话快说。”

  “做任何形式的谈判都是令人反感的。”费尔南多平静地说下去,“为了确保计划中的行动取得成功的最大可能性,我同意,干掉他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比拉尔看着这个小个子男人,摇了摇头,咬咬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这就是我的意见,”费尔南多说,“我相信,我们认为他对共和国构成威胁是有根据的……”

  “圣母马利亚呃,”比拉尔说,“即使是到了这儿,人还是要打官腔儿。”

  “从他的话语和近期的行为可以得出判断,”费尔南多接着说,“然而他在运动初期一直到最近一段时期所做的一切是值得我们心怀感激的——”

  比拉尔刚刚走到了火炉边,这会儿又来到餐桌旁。

  “费尔南多,”比拉尔平静地叫他,并递给他一个碗,“规规矩矩地把这碗炖肉吃掉,用吃的塞满你的嘴,不要再说话了。我们知道你的意见了。”

  “可是,该怎么做……”普力米提波想提问,但话没说完就顿住了。

  “我准备好了,”罗伯特·乔顿说,“既然你们所有人已经做了决定,认为该干,那么我愿意效劳。”

  怎么回事?他想,听了费尔南多说话,怎么我的口气都像他了。那种语言一定是有传染性的。法语,外交语言。西班牙语,官僚语言。

  “别,”玛丽娅说,“别。”

  “这个和你没关系,”比拉尔对姑娘说,“把你的嘴闭上。”

  “我今晚就动手。”罗伯特·乔顿说。

  他见比拉尔望向他,手指放在嘴唇上。她向门口观望着。

  固定在洞口的毯子被掀了起来,巴布罗的头伸了进来。他咧开嘴对所有人笑笑,将毯子一推,进来后又反身把它固定好。他转过身来站在那里,然后把毛毯式斗篷从头上脱下来抖雪。

  “你们在说我呢?”他对所有人说,“我打断你们了?”没有人回答他。他将斗篷在洞壁的钉子上挂好就走到餐桌边来。

  “怎么啦?”他问,拿起他那只立在桌子上的空杯子,将手伸进酒盆去舀酒。“没有酒啦,”他对玛丽娅说,“去从皮酒囊里面接些过来。”

  玛丽娅拿起酒盆走向酒囊,落满灰尘、涂了黑色焦油的酒囊胀得满满的,从洞壁倒挂下来,她将酒囊一只腿上的塞子旋开一点儿,葡萄酒就从塞子的缝隙中喷射出来落到酒盆中。巴布罗看着她跪下来捧起酒盆,看到葡萄酒的亮红色倾注而下,速度太快,在酒盆中激起旋涡。

  “看着点儿。”他对她说,“酒囊里的酒都不到胸口位置了。”

  没有人说话。

  “我今天把酒从肚脐眼那儿喝到了胸口,”巴布罗说,“花了我一天时间。你们这都是怎么了?舌头丢了吗?”

  没有人说上半个字。

  “拧上吧。玛丽娅,”巴布罗说,“可别洒了。”

  “还有不少酒呢,”阿古斯汀说,“够你喝醉的了。”

  “有人找到舌头了,”巴布罗说着对阿古斯汀点点头,“恭喜,恭喜。我以为你被吓傻了呢。”

  “被什么吓的?”阿古斯汀问。

  “被我的出现。”

  “你觉得你的出现有那么重要?”

  也许阿古斯汀在给自己鼓劲儿,罗伯特·乔顿想,也许阿古斯汀就要动手了。他肯定恨他恨得牙根儿痒痒。我不恨他,他想,不,我不恨他。他令人讨厌,但是我对他没有仇恨。尽管把人弄瞎眼这件事情让他罪加一等,但这仍然是他们的战争。但是接下来的两天里,他在一边也一点儿用处都没有。我会置身事外,他想,今晚我已经犯过一次傻,我也很愿意干掉他。但是在动手之前我不会再跟他耍嘴皮。而且有炸药在旁边,也不应该有什么射击比赛或是打斗之类的大动静。巴布罗肯定已经想过这点了。而你想到了吗?他自问。没有,你和阿古斯汀都没想到。出了什么事你都不冤哪,他想。

  “阿古斯汀。”他说。

  “什么?”阿古斯汀阴沉沉地向上方看过来,头从巴布罗的方向转开。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罗伯特·乔顿说。

  “过会儿。”

  “就现在,”罗伯特·乔顿说。“劳驾了。”

  罗伯特·乔顿此时已经走到山洞口,巴布罗的视线紧跟着他。

  阿古斯汀身材高大,双颊凹陷,站起来向他走去。他的步子勉强而轻蔑。

  “你忘了背包里面是什么了吗?”罗伯特·乔顿对他说,将声音压得极低,以防别人听见。

  “奶奶的!”阿古斯汀说,“人一习惯就容易忘记。”

  “我也忘了。”

  “奶奶的!”阿古斯汀说,“我们真是傻瓜。”他随即步履轻快地回到餐桌边坐定。“喝上一杯吧。巴布罗,老伙计,”他说,“马匹都怎么样了?”

  “很好,”巴布罗说,“雪也小些了。”

  “你觉得雪会停吗?”

  “是的,”巴布罗说,“现在雪小多了,变成了硬硬的小雪珠。风还在刮,但是雪要停了。风向变了。”

  “你觉得明天会放晴吗?”罗伯特·乔顿问他。

  “是的,”巴布罗说,“我相信明天是个晴朗而且寒冷的天气。风向在变。”

  看看他呀,罗伯特·乔顿想。现在他又是和和气气的了。他就像风一样在变。他的脸和身体都像头猪,而且我知道他有许多杀人越货的经历,可是他却敏感得像是一块上佳的气压表。是呀,他想,而且猪也是一种很有智慧的畜生呢。巴布罗对我们怀恨在心,或者他仇恨的只是我们的任务,他用侮辱表达仇恨,将你逼到一个随时准备杀掉他的境地,然而当他看到这个境地已经到达,他就把之前那套完全放弃,改头换面重新开始。

  “行动时我们会有个好天气的。英国人。”巴布罗对罗伯特·乔顿说。

  “我们,”比拉尔说,“我们?”

  “是呀,我们,”巴布罗冲她咧嘴笑笑,喝了些酒,“干吗不呢?我在外面的时候又好好想了想。我们为什么不参加呢?”

  “参加什么?”妇人问,“现在要参加什么了?”

  “所有这一切,”巴布罗对她说,“炸桥的这件事,我现在和你们一拨儿了。”

  “你现在和我们一拨儿了?”阿古斯汀对他说,“在你说了刚刚那番话以后?”

  “是呀,”巴布罗对他说,“人随天变,我和你们一拨儿了。”

  阿古斯汀摇摇头。“人随天变?”他说着又摇摇头,“在我往你脸上招呼了好几下以后?”

  “是的,”巴布罗对他咧嘴笑笑,手指在嘴唇上滑动,“在那之后。”

  罗伯特·乔顿看着比拉尔。她看着巴布罗的眼神儿好像是看着某种怪物似的。在她的面庞上仍旧留有某种阴影,是那个弄瞎眼睛的话题所带来的表情。她摇了摇头,好像是要摆脱它,而后将头向后一仰。“听着!”她对巴布罗说。

  “是的。女人。”

  “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呀,”巴布罗说,“我改变主意了,就这样。”

  “你在门那儿偷听了?”她对他说。

  “是的,”他说,“但我什么都听不到。”

  “你怕我们杀掉你。”

  “不,”他对她说,目光越过酒杯投向她,“我不怕这个,你知道的。”

  “好吧。你到底怎么了?”阿古斯汀说,“前一刻你喝得酩酊大醉,对我们所有人恶语相向,把自己从任务中撇得一干二净,用最下流的话咒我们死,侮辱妇女,反对应该做的事……”

  “我当时喝醉了。”巴布罗对他说。

  “那现在……”

  “现在没醉,”巴布罗说,“而且我改变主意了。”

  “骗其他人去吧,我不相信你。”阿古斯汀说。

  “信不信由你,”巴布罗说,“但除了我,没人能把你们带到格雷多斯山去。”

  “格雷多斯山?”

  “那是炸桥以后唯一能去的地方。”

  罗伯特·乔顿看着比拉尔,举起离巴布罗较远的一只手,询问般地敲敲自己的右耳。

  妇人点点头。然后再次点点头。她对玛丽娅说了几句话。姑娘随即来到罗伯特·乔顿身旁。

  “她说:‘他肯定是听见了。’”玛丽娅凑近罗伯特·乔顿的耳朵说。

  “那么,巴布罗,”费尔南多郑重地说,“你现在和我们一拨儿,赞成炸桥了?”

  “是的,伙计。”巴布罗说。他直勾勾地看着费尔南多的眼睛,而后点点头。

  “千真万确?”普力米提波问。

  “千真万确。”巴布罗告诉他。

  “那么你觉得这事儿能成?”费尔南多问,“你现在有信心了?”

  “为什么没有?”巴布罗说,“你们没信心吗?”

  “有的!”费尔南多说,“但我一直挺有自信的。”

  “我得离开这儿。”阿古斯汀说。

  “外面很冷。”巴布罗语气和善地提醒他。

  “也许吧,”阿古斯汀说,“但是这疯人院我是一秒钟都没法待了。”

  “别把这个山洞叫成疯人院。”费尔南多说。

  “一个装满犯罪狂人的疯人院,”阿古斯汀说,“再待下去,我也要疯了。”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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