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丧钟为谁而鸣(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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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斯在政府军的阵地上接受盘问。现在的情况是,他伏在三道铁丝网之下地势陡峭下斜的地方,抬头朝着石块和泥土垒成的胸墙喊话。这里没有不间断的防线,他在黑夜中可以轻易地绕过这个据点,进一步深入政府军领地,而不至于撞见有可能盘问他的人。不过从这里过关看起来更安全、更简单。
“你们好!”他喊道,“你们好,民兵们!”
他听到枪栓向后扳动的“咔嗒”声。接着,从胸墙后面更远的地方,有人用步枪开了火。先是一声爆裂传来,接着一道黄光在暗夜中向下刺来。安德烈斯在枪栓拨动时就已经卧倒,头顶紧紧地抵住地面。
“别开枪,同志,”安德烈斯喊道,“别开枪!我要进去。”
“你们几个人?”有人从胸墙后面喊话。
“一个。就我自己。”
“你是谁?”
“比利亚科内霍斯的安德烈斯·洛佩斯。跟巴布罗一伙的。带着份信件。”
“你身上有枪和武器吗?”
“是的,哥们儿。”
“佩戴枪和武器的不能进来,”那个声音说道,“多于三个人的团体也不行。”
“我是一个人,”安德烈斯喊道,“事关重大。就让我进去吧。”
他可以听到他们在胸墙后面说话,但听不到内容,接着,那个声音再次喊道:“你们有多少人?”
“一个。就我自己。看在天主的分上。”
他们再次在胸墙后面讨论起来。然后那个声音说道:“听着,法西斯。”
“我不是法西斯,”安德烈斯喊道,“我是巴布罗一伙的游击队队员。我来是有一封信件要带给指挥部。”
“他疯了,”他听到有人说,“朝他扔个手雷。”
“听着,”安德烈斯说,“我是一个人。完完全全光杆儿一个。我操他妈的圣迹的就我一个人。让我进去。”
“听他说话倒像是基督徒。”他听到有人说着大笑起来。
然后另一人说道:“最好就是朝他扔个手雷下去。”
“别啊,”安德烈斯喊道,“那就大错特错啦。事关重大。放我进去。”
就是因为这个,他从来就不喜欢往来于前线之间。这差事有时候是比其他的要好些,但是它从来算不上美差。
“你是一个人?”那个声音又朝下大声说道。
“我干你娘的,”安德烈斯喊,“我要跟你们说多少次?我是一个人。”
“是一个人的话就站起来,把枪举过头顶。”
安德烈斯站起来,用双手将卡宾枪举在头顶上。
“现在从铁丝网间穿过来吧。我们的机枪可对着你哪。”那声音喊道。
安德烈斯进入了第一道“之”字形铁丝网。“钻铁丝网得用手啊。”他喊道。
“手举着别放。”那声音命令道。
“我被铁丝钩住了。”安德烈斯喊。
“朝他扔个手雷不是简单得多嘛。”一个声音说道。
“让他把枪背上吧,”另一个声音说,“他两只手放在头上是没办法过来的。讲点道理。”
“所有这些法西斯都是一个样儿,”第一个声音说,“他们总是得寸进尺。”
“听着,”安德烈斯喊道,“我不是法西斯,而是巴布罗一伙的游击队员。我们干掉的法西斯可比斑疹伤寒干掉的还要多。”
“我从没听说过巴布罗的游击队,”那个显然在指挥这个岗哨的男人说,“什么彼得、保罗,还是其他什么圣人或者使徒全没听说过[323]。也没听说过他们的团伙。把你的步枪挎在背上,用手拨着铁丝过来吧。”
“别等着我们拿机枪打你。”另一个人喊着。
“你们真够不客气的!”安德烈斯说。
他费劲地钻着铁丝网。
“客气,”有人冲他喊,“我们打仗呢,伙计。”
“现在看起来是那么回事。”安德烈斯说。
“他说什么?”
安德烈斯再次听到枪栓拨动的声音。
“没什么,”他喊,“我没说什么。别开枪,等我钻过了这狗日的铁丝网再说。”
“不许说我们铁丝网的坏话,”有人喊道,“不然我们就给你身上来个手雷。”
“我是说多么美好的铁丝网啊。天主掉进茅坑啦。多么可爱的铁丝网啊。我很快就到你们那儿了,兄弟们。”
“给他扔个手雷,”他听见一个声音说,“我跟你说,对付这一套,这是最妥帖的办法。”
“兄弟们,”安德烈斯说,他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知道这个提议扔手雷的完全可能随时扔颗手榴弹下来,“我是无关紧要的。”
“这点我信。”提倡扔手雷的人说道。
“你说对了,”安德烈斯说,他正小心翼翼地钻过第三道铁丝网,他已经非常接近胸墙了,“我无论怎么看都是无关紧要的,但是这件事很严重,非常、非常严重。”
“没有比自由还严重的事情,”要扔手雷那人喊道,“你觉得还有事情比自由更重要?”他挑衅地问。
“不,伙计。”安德烈斯说着,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和那群狂热分子迎面对上了,那些围着红黑色围巾的家伙。“自由万岁!”
“伊比利亚无政府主义者联合会万岁,全国劳工联合会万岁,”他们从胸墙上呼喊着回应他,“无政府—工团主义和自由万岁。”
“咱们大伙万岁,”安德烈斯喊道。
“他和咱们有共同的信仰,”要扔手雷那人说道,“我差点就用这个要了他的命。”
他看着手中的手榴弹,看着安德烈斯爬过胸墙,情绪激动。他用双臂搂住他,手榴弹依然在一只手中握着。所以在他拥抱安德烈斯的时候,那玩意儿就挨着安德烈斯的肩胛骨,拿手雷的人亲吻了他的双颊。
“看到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兄弟,”他说着,“我的心可算放下了。”
“你们的长官在哪?”安德烈斯问。
“这儿我指挥,”一个男人说道,“让我看看你的文件。”
他将证件拿进一个掩体之中,借着一支蜡烛的光亮察看。那是一小方叠好的丝绸,上面印着共和国的国旗,正中间盖着军事情报部的公章。还有一张是罗伯特·乔顿准备的安全通行证,是他在笔记本的一页纸上写的他的姓名、年龄、身高、出生地和这次的任务,并加盖了“S.I.M.”的橡皮公章,还有一份由四页折叠的纸,是给戈尔兹的急件,用一根绳子捆住,封上火漆,用固定在橡皮章的木柄顶端的钢印盖上“S.I.M.”印记。
“我见过这样的东西,”指挥这岗哨的人说道,将绸子递回去,“这个你们全有,我知道。不过若是没有这个,那玩意儿什么也证明不了。”他举起安全通行证,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你在哪儿出生的?”
“比利亚科内霍斯。”安德烈斯说。
“他们那儿种什么作物?”
“甜瓜,”安德烈斯说,“这可是世界闻名的。”
“你在那儿认识什么人?”
“干吗问这个?你是从那儿来的?”
“不是。不过我去过那儿。我是阿兰胡埃斯[324]人。”
“随便问我什么人都行。”
“形容一下何塞·林贡的样子吧。”
“开酒店的那个?”
“自然啦。”
“剃着光头,腆着个大肚子,一只眼斜着看人。”
“这么看是靠得住的,”那人说着将文件递回给他,“不过你们在他们那边儿干什么?”
“运动之前我们的父亲来到比利亚卡斯廷定居了,”安德烈斯说,“就是这片山那边的平原上。我们就是在那儿碰上这场令人措手不及的运动。运动一开始我就和巴布罗那一帮人一块儿战斗。但是我真的很着急,伙计,我得把急件赶紧送到。”
“法西斯占领区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指挥官问。他倒是不着急。
“今天我们那儿一片混乱,”安德烈斯骄傲地说,“今天一整天,公路上都热闹极了。今天他们把聋子一伙给干掉了。”
“聋子又是谁?”对方轻蔑地问。
“他领导的队伍是山区里最棒的游击队之一。”
“你们这些人都应该来共和国这边,然后参军,”那军官说道,“这些愚蠢又无意义的游击队行动闹得太过了。你们都应该加入进来,服从我们自由派的纪律。然后当我们想派出游击队的时候,就可以根据需要来调派。”
安德烈斯生来耐心就出奇地好。穿铁丝网的时候他沉着冷静。所有这些拷问压根儿没打乱他的阵脚。眼前这人完全不理解他们,也一丁点儿都不知道他们在做的工作,他都觉得完全正常,那人的那些傻话也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一切事情都进行得极为缓慢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此刻他希望马上走。
“听着,好朋友,”他说,“你说的很有可能是对的。但是我受命将这个急件送给指挥第三十五师的将军,这支军队天一亮就会攻打这片山区。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我必须得走了。”
“什么进攻?你知道什么进攻的消息?”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现在必须到纳瓦塞拉达去,并从那儿继续往前。你能否带我到你的指挥官那去,让他派交通工具送我过去?现在派一个人和我一块去给他回话,就不会耽搁了。”
“所有这一切我都非常怀疑,”他说,“也许在你接近铁丝网的时候就把你打死反倒更好。”
“你已经看过了我的文件,同志,我也解释了我的任务。”安德烈斯耐心地告诉他。
“文件可以伪造,”军官说道,“任何法西斯分子都能捏造出这么一个任务来。我亲自带你去指挥官那儿。”
“好,”安德烈斯说,“那么就你去。不过我们得快点走。”
“你,桑切斯,你来代我指挥,”军官说道,“你跟我一样明白自己的职责。我带这位所谓的同志去见指挥官。”
他们开始沿着山顶后方的浅战壕向下走。在黑暗中,安德烈斯闻到臭味,是防守山顶的士兵在这片长着欧洲蕨的山坡上随处撒的尿的味儿。他不喜欢这些人,他们就像一帮危险的孩子:又脏又臭、不受管束,好心肠又可爱,愚蠢而无知,但因为他们有枪,始终是危险的。他,安德烈斯,除了支持共和派以外没有政治立场。他听过这些人说话许多次了,而他认为,这些人嘴上那一套听起来美好又令人向往,可他不喜欢这些人。不把自己拉的屎尿埋好那不叫自由,他想。没有什么动物比猫更自由了,但是猫会掩埋自己的屎尿。猫是最棒的无政府主义者。在他们从猫身上学到这点之前,我没法尊重他们。
军官突然在他前头停下脚步。
“你的卡宾枪还在你那儿。”他说。
“是的,”安德烈斯说,“干吗不?”
“把它给我,”军官说,“你可以用它从背后冲我开枪。”
“为什么?”安德烈斯问他,“我为什么要从背后冲你开枪?”
“谁说得准,”军官说,“我谁也不相信。把卡宾枪给我。”
安德里斯把它摘下来递给他。
“你高兴拿着就拿着吧。”他说。
“这样好些,”军官说,“这样我们都安全些。”
他们继续摸黑向山下走去。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