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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永别了,武器(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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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就这么过去了。那些日子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天气很热,报纸上捷报频传。我身体康复了,双腿愈合得很快,拐杖拄了不久,就扔掉改用手杖走路了。后来,我到马焦雷医院接受弯曲膝部的机械治疗,在一个到处是镜子的小屋里进行紫外线照射、按摩和沐浴。我下午去那儿治疗,然后到咖啡馆喝一杯,看看报纸。我没有去城里闲逛,到了咖啡馆就想回医院。我一心只想见凯瑟琳,其余的时间就随便打发了。上午多半是在睡觉,下午有时先去看赛马,然后才去接受机械治疗。有时,我会去英美俱乐部待一会儿,坐在窗前一张很深的皮垫椅子上,翻阅杂志。

  我扔掉拐杖后,他们就不让我们俩一道出去了,因为像我这样一个看起来不需要照顾的病人,让一个护士单独陪着,着实有些不成体统,所以下午我们就不大能在一起了。尽管如此,有时要是有弗格森陪同,我们还可以一道出去吃饭。范坎彭小姐接受了我们是特要好的朋友这层关系,因为凯瑟琳给她做了好多事。她以为凯瑟琳出身于上等人家,所以终于对她偏爱起来。范坎彭小姐很看重家庭出身,她自己就出身于一个很优越的家庭。况且眼下医院事务繁忙,她正忙得不可开交。正值酷夏,我在米兰也认识不少人,但是下午事情一完,我总是急于赶回医院。前线,部队在向卡索挺进,已经占领了普拉瓦河对面的库克,正在攻打班西扎高原。西线的消息可不怎么妙。看来战争还要持续很长时间。美国已经参战,但是要把大批部队运过来,训练得能够作战,我想必须花上一年时间。来年可能是个凶年,也可能是个吉年。意军已经消耗了数目惊人的兵力,我不知道他们如何撑得下去。即使他们把班西扎和圣加布里埃尔全都攻占下来,远处还有许多高山峻岭可供奥军盘踞。我见过那些高山峻岭,最高的山岭都在远处。意军在向卡索进军,那下面的海边尽是湿地和沼泽地。若是换了拿破仑,他准会在平原上击溃奥军,决不会在山地作战。他会把奥军引下山来,在维罗纳附近痛击他们。然而,在西线谁也没有痛击谁。也许战争不再有输赢,也许战争要永远打下去,也许又是一场百年战争。我把报纸放回架子上,离开了俱乐部。我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沿曼佐尼大街走去。在大饭店前面,我碰见迈耶斯老两口正从马车上下来。他们刚刚看完赛马回来。迈耶斯太太是个胸部宽大的女人,身穿黑缎衫裙。迈耶斯先生又矮又老,胡子花白,拄着根拐杖,走起路来拖着脚步。

  “你好啊!你好啊!”迈耶斯太太和我握握手。

  “嗨。”迈耶斯说。

  “赛马怎么样?”

  “不错,挺好玩的。我赢了三次。”

  “你怎么样?”我问迈耶斯。

  “还行。我赢了一次。”

  “我从不晓得他怎么样,”迈耶斯太太说,“他从不告诉我。”

  “我还行,”迈耶斯说。他显得很亲切,“你应该出来玩玩。”他说话的时候,你总觉得他不在看你,或者他把你错当成了别人。

  “我会的。”我说。

  “我正想去医院看你们呢,”迈耶斯太太说,“我有些东西要给我的孩子们。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你们真是我的好孩子。”

  “大家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那些好孩子。你也是,你是我的一个好孩子。”

  “我得回去了。”我说。

  “代我问候所有的孩子们。我有许多东西要带去,有上好的马尔萨拉酒[74]和蛋糕。”

  “再见,”我说,“他们见到你一定非常高兴。”

  “再见,”迈耶斯说,“有空到大拱廊来玩吧。你知道我的桌子在什么位置。我们每天下午都在那儿。”我沿街继续走去。我想去Cova买点东西送给凯瑟琳。进了Cova,我买了一盒巧克力。在女店员打包的时候,我走到酒吧间去,发现那儿有两个英国人和几位飞行员。我独自喝了一杯马丁尼,付了账,到外面柜台前取了那盒巧克力,便回医院去。在斯卡拉歌剧院旁边那条街上的小酒吧外,我碰见几个熟人:一个副领事,两个学唱歌的家伙,还有埃托雷·莫雷蒂,他是一个来自旧金山的意大利人,现在意大利军队里服役。我和他们喝了一杯。其中有一个歌手叫拉尔夫·西蒙斯,艺名是恩利科·戴尔克利多。我不知道他唱得怎么样,但是一有盛大场面,他总会抛头露面。他是个胖子,鼻子、嘴巴周围皱巴巴的,好像得过花粉病一样。他刚从皮亚琴察演唱回来,唱的是《托斯卡》[75],说是唱得很棒。

  “当然你从没听我唱过。”他说。

  “你什么时候在这儿唱?”

  “秋天在斯卡拉歌剧院。”

  “我敢打赌,他们会朝你扔板凳的,”埃托雷说,“你知道在莫德纳[76]人家怎么朝他扔板凳吗?”

  “该死的谎言。”

  “人家朝他扔板凳啦,”埃托雷说,“我当时在场。我还扔了六张板凳呢。”

  “你不过是旧金山来的意大利佬。”

  “他意大利语发音不准,”埃托雷说,“他走到哪儿,人家都朝他扔板凳。”

  “皮亚琴察是意大利北部最难对付的歌剧院,”另一位男高音歌手说,“说真的,那是个很难对付的小歌剧院。”这位男高音歌手名叫埃德加·桑德斯,艺名是爱德华多·乔万尼。

  “我倒想去看看人家是怎么朝你扔板凳的,”埃托雷说,“你压根儿唱不了意大利歌。”

  “他是个傻子,”埃德加·桑德斯说,“他只会说扔板凳的事。”

  “你们俩一开唱,人家就只知道扔板凳了,”埃托雷说,“等你到了美国,你再吹嘘自己在斯卡拉歌剧院如何大获成功。其实在斯卡拉歌剧院,人家根本不会让你唱完第一句。”

  “我会在斯卡拉歌剧院唱的,”西蒙斯说,“十月份我要唱《托斯卡》。”

  “我们也去吧,迈克?”埃托雷对副领事说,“他们需要有人保护。”

  “也许美军会去那儿保护他们,”副领事说,“你还想来一杯吗,西蒙斯?你想来一杯吗,桑德斯?”

  “好啊。”桑德斯说。

  “听说你要得银质勋章了,”埃托雷对我说,“你会得到哪一种嘉奖啊?”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会得勋章。”

  “你会得到的。噢,好家伙,到时候Cova的姑娘们会觉得你很了不起。她们都会以为你消灭了两百名奥军,或者孤身占领了一条战壕。说真的,我得为勋章而奋斗啦。”

  “你获得过多少枚,埃托雷?”副领事问。

  “他什么都有啦,”西蒙斯说,“这场战争就是为他这样的人打的。”

  “部队为我申报过铜质勋章两次,银质勋章三次,”埃托雷说,“但是其中只有一次申报给批下来了。”

  “其他几次怎么啦?”西蒙斯问。

  “仗没打赢,”埃托雷说,“只要仗没打赢,上面就把所有的勋章都压下来。”

  “你受过几次伤,埃托雷?”

  “三次重伤。我有三道受伤的条徽,看见了吗?”他把袖管转了转。那条徽是黑底上衬着三条平行的银线,缝在袖管上,在肩膀下方大约八英寸处。

  “你也有一道,”埃托雷对我说,“说真的,佩戴这玩意才好呢。我宁愿要这玩意,而不要勋章。说真的,老弟,等你有了三道,你可就了不得啦。你受了一次伤,住了三个月医院,才得到一道杠啊。”

  “你哪儿受伤啦,埃托雷?”副领事问。

  埃托雷撸起袖子来。“这儿,”他给我们看那又深又光滑的红疤,“还有这腿上。我没法给你们看,因为我打了绑腿,还有脚上,我脚上有根坏死的骨头,现在还散发着臭味。我每天早晨都拣些小骨头出来,脚总是在发臭。”

  “什么击伤了你的脚?”西蒙斯问。

  “手榴弹,就是那种马铃薯捣碎器[77],把我一只脚的一边全炸掉了。你知道那种马铃薯捣碎器吗?”他转向我。

  “当然。”

  “我看见那个狗杂种扔来的,”埃托雷说,“一下子把我炸倒了。我以为这次死定了,没想到那该死的马铃薯捣碎器里啥玩意也没有。我用步枪打死了那个狗杂种。我总是带着一支步枪,让敌人看不出我是个军官。”

  “他当时拿着啥武器?”西蒙斯问。

  “他只有一颗手榴弹,”埃托雷说,“不知道他为什么扔了出去。我猜想他只是一直想扔罢了,他大概从没参加过真正的战斗。我一枪就把那狗杂种结果了。”

  “你开枪的时候,他是什么神情?”

  “见鬼,我怎么会知道?”埃托雷说,“我打在他肚子上。打头怕打不中。”

  “你当军官多久了,埃托雷?”我问。

  “两年,快升上尉了。你当中尉多久了?”

  “快三年了。”

  “你成不了上尉,因为你的意大利语不大好,”埃托雷说,“你只会说,可是读和写不大行。你要有文化才能当上尉。你为什么不参加美国军队?”

  “也许我会的。”

  “但愿上帝能让我去。噢,好家伙,一个上尉的薪饷是多少啊,迈克?”

  “准数说不上来。我想大概二百五十美元吧。”

  “天哪,我可怎么花二百五十美元啊。你还是快点加入美军吧,弗雷德。看看能不能把我也弄进去。”

  “好啊。”

  “我能用意大利语指挥一个连,也可改用英语来指挥,我学起来很容易。”

  “你会当上将军的。”西蒙斯说。

  “不行,我没有足够的知识当将军,将军得懂好多好多的事情。你们这些家伙以为战争是闹着玩的呀。就你们那脑瓜子,连个二等下士都不配当。”

  “感谢上帝,我用不着非当兵不可。”西蒙斯说。

  “要是他们把你们这些逃避兵役的人都抓起来,你兴许就要当兵了。噢,好家伙,我倒想把你们俩弄到我的排里,迈克也收进来,我就派你当我的勤务兵,迈克。”

  “你是个了不起的人,埃托雷,”迈克说,“不过你恐怕是个军国主义者。”

  “不等战争结束,我就是上校了。”埃托雷说。

  “要是人家没打死你的话。”

  “人家打不死我的,”他用拇指和食指摸摸领章上的星,“看见我这动作了吗?谁一提起被人打死,我们就摸摸我们的星。”

  “我们走吧,西姆。”桑德斯说着站起来。

  “好吧。”

  “再见,”我说,“我也得走了。”酒吧里的钟显示,此时已是六点差一刻。“Ciaou,埃托雷。”

  “Ciaou,弗雷德,”埃托雷说,“你要得到银质勋章,真是太好啦。”

  “不晓得拿不拿得到。”

  “你一定拿得到,弗雷德,我听说你一定拿得到。”

  “好了,再见,”我说,“别惹麻烦,埃托雷。”

  “不用为我担心。我一不喝酒,二不东奔西跑。我既不是酒鬼,又不是嫖客。我知道什么对我有益处。”

  “再见,”我说,“听说你快要被提升为上尉了,我很高兴。”

  “我不用等待人家来提拔。我要凭借战功当上尉。你知道吧,三颗星,上面有两把交叉的刀和一只皇冠,那就是我呀。”

  “祝你好运。”

  “祝你好运。你什么时候回前线?”

  “快啦。”

  “好,到时候去看你。”

  “再见。”

  “再见。多加小心。”

  我沿着后街走去,那是通往医院的一条近路。埃托雷二十三岁,由他在旧金山的叔叔抚养成人,宣战时他恰好在都灵探望父母。他有个妹妹,跟他一起去的美国,一起寄住在叔叔家,今年将从师范学院毕业。他是个正儿八经的英雄,谁见了他都感到厌烦。凯瑟琳就受不了他。

  “我们也有英雄,”她说,“可是,亲爱的,人家一般都安静多了。”

  “我倒不在乎。”

  “我也可以不在乎,只要他别那么自负,别让我厌烦来厌烦去的。”

  “他也让我厌烦。”

  “你能这么说太好了,亲爱的。不过,你用不着附和我。想象得到他在前线的表现,也知道他挺能干,可我就是不喜欢那种人。”

  “我知道。”

  “你知道就太好了,我也想要喜欢他,但他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他今天下午说他快要升上尉了。”

  “这也好,”凯瑟琳说,“这会让他开心的。”

  “难道你希望让我也弄个更高的级别?”

  “不,亲爱的,我只希望你的级别够让我们进好一点的餐馆就行了。”

  “我现在的级别恰好就够呀。”

  “你的级别已经很好了。我不希望你有更高的级别,那样你也许会忘乎所以。噢,亲爱的,我很高兴你不自负。就算你自负,我也会嫁给你,但是嫁个不自负的丈夫,那就踏实多了。”

  我们在阳台上轻声细语地说着话。月亮本来应该升起来了,但城市上空罩着一层雾,月亮没有露出来。过了一会儿,下起了蒙蒙细雨,我们便回到房里。外头的雾转成了雨,不一会儿,雨大起来了,只听咚咚地打在屋顶上。我起身站在门口,看看雨有没有飘进来,还好没有,于是我让门仍然开着。

  “你还见到了谁?”凯瑟琳问。

  “迈耶斯夫妇。”

  “他们是一对怪人。”

  “他本该被关在美国的监狱里,因为快死了,他们就让他出来了。”

  “后来他一直快活地生活在米兰。”

  “我不知道能有多快活。”

  “我想对于坐过牢的人,还是够快活的了。”

  “她要送些东西来。”

  “她送的东西好极了。你是她的好孩子吧?”

  “其中之一吧。”

  “你们都是她的好孩子,”凯瑟琳说,“她喜欢好孩子。听,外面在下雨。”

  “雨下得很大。”

  “你会永远爱我的吧?”

  “是的。”

  “下雨也没有关系吧?”

  “没关系。”

  “那就好。因为我害怕下雨。”

  “为什么?”我昏昏欲睡。外头雨下个不停。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总是害怕下雨。”

  “我喜欢下雨。”

  “我喜欢在雨中散步,但是下雨很不利于谈恋爱。”

  “我会永远爱你的。”

  “下雨我爱你,下雪我爱你,下冰雹我也爱你——还有什么可下的?”

  “我不知道。我想我困了。”

  “睡觉去吧,亲爱的,不管怎么样,我都爱你。”

  “你不是真的怕雨吧?”

  “和你一起就不怕了。”

  “你为什么怕雨呢?”

  “我不知道。”

  “告诉我。”

  “别逼我。”

  “告诉我。”

  “不。”

  “告诉我。”

  “好吧。我怕雨,因为我有时看见自己在雨中死去。”

  “不可能。”

  “我有时还看见你在雨中死去。”

  “那倒有可能。”

  “不,不可能,亲爱的,因为我能保你平安,我知道我能。但是没人能保护自己。”

  “请别说了。今晚我可不想让你苏格兰劲儿十足,疯疯癫癫的。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是不多了。不过,我是苏格兰人,已经疯疯癫癫了。我要克制住,我完全是胡言乱语。”

  “是的,完全是胡言乱语。”

  “完全是胡言乱语。不过是些胡言乱语。我不怕雨,我不怕雨。噢,噢,上帝啊,但愿我不怕。”她哭了起来。我安慰她,她不哭了。但外面的雨还是下个不停。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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