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丧钟为谁而鸣(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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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仍在松树的阴影深处向上走着,从高坡上的草地径直往下走进林木茂密的山谷后,再往上爬到一条与溪流平行的小径,然后离开小径,往陡峭的边缘基岩岩层的顶端爬上去。一个拿着卡宾枪的男人从一棵树后面走了出来。
“站住。”他说。接着说道:“你好,比拉尔。和你在一起的是谁?”
“一个英国人,”比拉尔说,“但是有个基督徒的名字——罗伯托。来这儿的路太他妈的陡了。”
“你好,同志,”这个守卫对罗伯特·乔顿说着,伸出了他的手,“你好吗?”
“很好,”罗伯特·乔顿说,“你呢?”
“一样。”这个守卫说。他很年轻,身材轻巧而瘦削,脸上长着鹰钩鼻,高颧骨,灰色的眼睛。他没有戴帽子,他的头发乌黑而蓬乱,握手有力而友好,眼神也很友好。
“你好,玛丽娅,”他对玛丽娅说,“你没累到吧?”
“什么啊,华金,”姑娘说着,“我们坐着聊天的时间比走路的还久呢。”
“你就是那个爆破手?”华金问,“我们听说你来这儿了。”
“我们昨晚在巴布罗那儿过夜,”罗伯特·乔顿说,“是的,我就是那个爆破手。”
“我们见到你很高兴,”华金说,“是要炸一列火车吗?”
“上次炸火车你也在?”罗伯特·乔顿笑着问。
“我怎么不在!”华金说,“我们就是在那儿搞到这个的。”他对着玛丽娅咧嘴笑。“你现在变漂亮了。”他对玛丽娅说,“他们告诉过你有多漂亮吗?”
“闭嘴,华金,非常谢谢你,”玛丽娅说,“你剪个头也会很漂亮。”
“我扛着你,”华金对姑娘说,“我用肩膀扛着你的。”
“别的很多人也扛了,”比拉尔用低沉的声音说,“谁没扛她?老头儿在哪里?”
“在营地。”
“昨晚他在哪儿?”
“在塞哥维亚。”
“他带来什么消息了吗?”
“是的,”华金说,“有消息。”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我相信是坏消息。”
“你看到那些飞机了吗?”
“啊,”华金说着摇摇头,“别和我说这个。爆破手同志,那都是些什么飞机啊?”
“亨克尔HE-111轰炸机,亨克尔和菲亚特驱逐机。”罗伯特·乔顿对他说。
“那些有着低单翼的大飞机叫什么?”
“亨克尔HE-111轰炸机。”
“不管叫什么名字,都是坏东西,”华金说,“可是我在耽误你们的时间,我带你们去见长官。”
“长官?”比拉尔问。
华金严肃地点点头这样表示。“比起‘首领’,我更喜欢这个称呼,”他说,“这样更像军队。”
“你的军队味儿越来越重了。”比拉尔说着,对着他笑。
“没有,”华金说,“但我喜欢军事术语,因为它让命令更加清楚,而且会有更好的纪律。”
“这儿有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英国人,”比拉尔说,“一个非常严肃的小伙子。”
“要我扛你吗?”华金问姑娘,把手臂放在她的肩上,对着她的脸微笑着。
“一次就够啦,”玛丽娅对他说,“但还是谢谢你。”
“你记得啊?”华金问她。
“我记得被人扛过,”玛丽娅说道,“但是被你扛过不记得了。我记得吉卜赛人是因为他好些次让我掉下来。但我谢谢你,华金,下次我扛你吧。”
“我记得很清楚。”华金说,“我记得抓住你的双腿,你的肚子在我的肩上,你的脑袋在我背上,你的胳膊在我背后挂下来。”
“你的记忆力很好,”玛丽娅微笑着对他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你的手臂、你的肩膀、你的背,我都不记得了。”
“你想知道一件事吗?”华金问她。
“什么事?”
“当子弹从后面打来的时候,我很高兴你挂在我背上。”
“你个讨厌鬼!”玛丽娅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吉卜赛人才扛了我那么久吗?”
“是因为这个原因,也是为了抓住你的腿。”
“真是我的英雄啊,”玛丽娅说。“我的救命恩人啊!”
“听着,美人儿,”比拉尔对她说,“这个小伙子扛了你很久,在那个时候,你的腿什么话都没对谁说。那个时候只有子弹在清清楚楚地说话。要是他把你扔下来,他早就跑出子弹射程啦。”
“我谢过他了,”玛丽娅说,“我下次会扛他的。让我们开开玩笑吧。我不需要哭,我得哭吗?就因为他扛了我。”
“我想过扔下你,”华金继续逗她,“但我怕比拉尔会毙了我。”
“我没有毙过谁。”比拉尔说。
“这不需要,”华金对她说,“你不需要。你用嘴巴就能把他们吓死。”
“你怎么这样说呀!”比拉尔对他说,“你以前可是个有礼貌的小伙子。你在运动之前干什么的,小伙子?”
“没干什么事,”华金说,“当时我16岁。”
“那到底是干什么的?”
“时有时无地对付几双鞋子。”
“做鞋子?”
“不是,擦皮鞋。”
“什么啊,”比拉尔说,“你做的不止这么点儿事吧,”她看着他褐色的脸庞,轻巧的身材,乱蓬蓬的头发,还有走路时快步竞走的姿势,“你为什么没干成?”
“没干成什么?”
“什么?你知道是什么。你现在还留着辫子[173]呢。”
“我想是因为害怕吧。”小伙子说。
“你的身材不错,”比拉尔对他说,“但你的脸不怎么样。这么说是因为害怕,是吗?你炸火车的时候挺好的啊。”
“我现在不害怕它们了,”小伙子说,“不怕了。我们已经见识过太多比公牛更糟糕、更危险的事了。肯定不会有什么公牛会像机关枪那么危险。但如果让我现在站到斗牛场上面对一头牛,我不知道我的双腿会不会听使唤。”
“他想成为一名斗牛士,”比拉尔对罗伯特·乔顿说,“但他害怕了。”
“你喜欢看斗牛吗,爆破手同志?”华金咧嘴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非常喜欢,”罗伯特·乔顿说,“非常非常喜欢。”
“你在巴利亚多利德看过吗?”华金问。
“是的,在九月的斗牛节上看过。”
“我就是从那儿来的,”华金说道,“多好的一个城市啊,可是城里的那些好人在战争中遭了多大的苦难啊,”接着,他的表情变得阴沉,“他们在那里枪杀了我爸、我妈、我姐夫,还有我的姐姐。”
“他们真是太残暴了!”罗伯特·乔顿说。
他有多少次听过这种事了,有多少次他看着人们艰难地说出来,又有多少次他看着他们双眼噙满泪水,喉咙哽塞,艰难地说着“我的父亲”,或者“我的兄弟”,或者“我的母亲”,或者“我的姐妹”?他记不清曾经多少次听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提起他们死去的亲人。差不多都是和这个小伙子刚才一样,在说到家乡时突然顺便提起了。你也总是说:“真是太残暴了。”
你只不过是听他们说起失去亲人。你没有看见父亲是怎么倒下的,不像比拉尔在溪边给他所讲的故事那样,让他看到了法西斯分子是怎么死的。你知道那位父亲死在一个院子里,或者对着一堵墙,或者在一片农田里,或者在一个果园里,或者在一个夜晚,一条路边,一辆卡车的灯光下。你从山上看到车的灯光,听到枪声,然后你从山上下来,在路上发现了尸体。你没看到母亲是怎么被枪打死的,也没看到兄弟或者姐妹是怎么被枪打死的。你听说了这件事,你听到了枪声,然后你看到了尸体。
比拉尔让他看到了那个镇上发生的这一切。
要是那个女人会写就好了。他会试着把它写下来。要是他够走运,而且还能记得住,兴许他就会照她说的写下来。天啊,她还真能讲故事。她比克贝多还厉害,他心想。他可从未把哪个唐·法斯蒂诺的死写得像她说得那么生动。我希望我的文笔能好到可以写出这个故事,他心想,我们做了些什么,而不是别人对我们做了什么。这方面他已经知道得够多了。他对战线后方的情况了如指掌。但是你还得了解那些人以前是什么样的,你得知道他们在自己的村子里曾经是怎样的人。
因为我们的机动性,也因为我们不需要留下来事后遭受惩罚,我们从来不知道一件事实际上是怎样收场的,他心想,你和一个农民,还有他的家人住在一起,晚上你来了,和他们一起吃饭,白天你被藏了起来,第二天晚上你就走了。你完成了你的任务,一走了之。下次你再这样来的时候,你听说他们被枪杀了。事情就是那么简单。
但事情发生的时候,你总是已经走了。游击队造成了破坏,然后撤走。农民留下来接受惩罚。我一直只知道另一方的作为,他心想,我们在开始时对他们的作为,我一直都了解而且憎恨。我听到人们提起这件事,不知羞耻地、可耻地吹嘘着、夸耀着,做着辩护、解释和否认。但是那个该死的女人让我仿佛身临其境地看见了这件事。
好吧,他想着,这也算是人生教育的一部分。等到它结束,这真会是一次很好的教育。如果你多聆听,就会在这场战争中学到东西。你十有八九已经学到了。他很幸运开战前的十年里他在西班牙待了一些时间。他们首先在语言上相信你。他们相信你可以完全听懂他们的语言,说得很地道,知道不同的地方。一个西班牙人对自己家乡的忠诚是摆在最后的。摆在首位的当然是西班牙,接着是他自己的宗族,再是他所在的省,再是他的村庄、他的家庭,最后才是他的职业。如果你了解西班牙,他会对你产生好感,如果你了解他的省份,那就好上加好,但如果你了解他的村庄和他的职业,你作为外国人就算深知他们了。他在西班牙从未感觉自己是个外国人,大部分时间里他们也没真把他当外国人看待,除了当他们反对你的时候。
他们当然会反对你,他们经常反对你,不过他们总是反对每个人。他们也反对自己。如果你们是三个人在一起,另两个人可能会联合起来反对你,但过一会儿他俩就会背叛彼此。不会一直这样,但足够频繁,让你有足够的例子来得出这样的结论。
这样想是不对的,但是谁来审查他的思想呢?没人,除了他自己。他不会让自己变成一个失败主义者。首要的事情是赢得战争。如果我们没打赢这场战争,什么就都失去了。但他注意到、听到和记住了每一件事。他在战争中服役,服役期间他绝对忠诚,尽其所能完美地完成任务。但是没人可以控制他的头脑,也无法控制他的视力和听力,如果他要形成判断,他会以后再形成,会有大量的材料让他采用,已经有很多了,有时候会有点太多了。
看看比拉尔这女人,他想,无论即将发生什么,只要有时间,我得让她把那个故事讲完。看看她和两个年轻人走在一起的样子,你不可能再找到比他们三个更好看的西班牙人了。她看上去像座大山,小伙子和姑娘像是小树。老树都被砍倒了,小树正如此清新地成长。尽管他俩遭受了不幸,但他们看上去生气勃勃、干净利落、容光焕发、纯洁无瑕,仿佛他们从未听说过不幸。但是据比拉尔所说的,玛丽娅才刚刚恢复正常,她之前的情况一定很糟糕。
他记得第十一旅[174]有个比利时小伙子,和其他五个同村的小伙子一起应征入伍。那个村庄大概有200个村民,这个小伙子在这之前从未离开过村子。当他第一次在汉斯旅[175]参谋部见到这个小伙子时,其他五个同乡都已经阵亡。那个小伙子的情况非常糟糕,当时他们在参谋部里让他守候在餐桌旁当勤务兵。他有一张白皙而红润的佛兰芒人[176]大脸,一双笨拙的农民大手,他端着盘子走动的样子,有力而笨拙,像匹挽马。但他一直在哭,一整顿饭下来,他一直在悄无声息地哭。
你一抬头看,他在那里,哭着。要是你向他要酒,他哭;要是你把盘子递过去要炖菜,他哭,转过头哭。然后他会停止哭,但如果你抬头看他,眼泪又一涌而出。在上菜的间隙,他在厨房里哭。每个人都对他很和善,但是这没用处。他得弄清楚他将来会怎么样,是否会恢复正常,是否适合再当兵。
玛丽娅现在已经恢复得很好了,至少她看上去如此。但他并不是精神病专家,比拉尔才是。昨晚他们在一起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件好事。是的,除非这事儿就此打住,这对他来说显然是件好事。他今天感觉很好,无病无痛,无忧无虑,心情愉快。情况看上去够糟了,但他还是非常幸运。他曾经历过其他自我显现得很糟糕的行动。自我显现,这是用西班牙语思考。玛丽娅很可爱。
看看她,他对自己说,看看她。
他看着她在阳光下快乐地阔步向前,卡其色衬衫领口敞开着。她走路的样子真像匹小雄马,他心想,你不会撞上这样的事,这种事不会发生。可能它从未发生,他心想,也许你只是做了个梦,或编造了个故事,它从未发生过。也许就像你之前做过的那些梦一样,你在电影里看见的人夜里来到你的床上,那么亲切,那么可爱。他在床上睡觉时,和她们每一个都以这样的方式睡过。他依然能记得嘉宝,还有哈露[177]。是的,好多次都是哈露。也许这次就像那些梦一样吧。
但他还能记得那次在波佐布兰科[178]进攻的前夕,嘉宝来到他床上的情形。当他双臂环绕着她时,她穿着件柔软光滑的羊毛衫,她俯下身时,头发散落在身前,发丝掠过他的脸颊,她说她一直爱着他,可为什么他从未告诉她他爱她呢?她不害羞,不冷漠,也没有距离感。她就是可爱得让人想一把抱住,亲切又可爱,就像当年她和约翰·吉尔伯特[179]在一起的时光,真实得像发生过似的,他爱她远超过哈露,尽管嘉宝只出现过一次,但是哈露——也许这次也是和那些梦一样吧。
也许不是,他对自己说。也许我现在就可以伸手碰触玛丽娅,他对自己说。也许你害怕了,他对自己说。也许你会发现这从未发生过,这不是真的,这是你编造出来的,就像那些有关电影人物的梦境,或是你梦到所有的前女友回来了,在夜间睡在那个睡袋里,在光地板上,在干草棚里的麦秆上,在马厩里,庭院和农庄里,树林里,车库里,在卡车上以及西班牙的所有山丘上。她们都在他睡着的时候回到那个睡袋,而且她们都比真实生活中的样子美好了许多。也许就是那样。也许你会害怕去碰她,去弄清是否是真的。也许你会害怕,可能这是你空想的,或者是你梦到的。
他向前跨了一步越过小径,把手放在姑娘的胳膊上。他的手指感觉到她那件旧卡其色衬衫里面光滑的手臂。她看着他笑了。
“你好,玛丽娅。”他说。
“你好,英国人。”她回答。他看着她黄褐色的脸庞,黄灰色的眼睛,微笑着的丰满嘴唇,还有被阳光炙烤过的短发,她抬起脸看着他,对着他的眼睛微笑。这一切的确是真的。
这时候他们到了可以看见聋子营地的地方,那是在最后的一片松树里,那儿有个圆形的峡谷顶部,形状像个口朝上的盆。这些朝上的石灰岩盆里肯定满是洞穴,他心想。前面就有两个洞穴。从岩缝里长出来的矮小松树把它们隐藏得很好。这是一个好地方,可能比巴布罗的更好。
“你的家人被枪杀是怎么回事啊?”比拉尔正在问华金。
“没什么,女人,”华金说道,“他们和别的许多巴利亚多利德人一样都是左派。当法西斯分子清洗那个城市时,他们先枪杀了我的父亲,他曾给社会党投过票。接着枪杀了我母亲,她也投过一样的票。那是她第一次投票。此后他们枪杀了我一个姐夫。他是有轨电车司机联合会的成员,显然他只有加入这个联合会才可以开电车,但他和政治毫无牵连。我对他很了解,他甚至有点不知羞耻。我认为他甚至不是一个好同志。然后另一个姑娘,另一个姐姐的丈夫和我一样跑到山里去了,他也是电车司机联合会成员。他们以为她知道他在哪儿,但她不知道。所以他们枪杀了她,因为她不愿告诉他们他在哪儿。”
“真是太残暴了!”比拉尔说,“聋子人呢?我没看到他。”
“他在这儿,他可能在洞里,”华金回答,此时他停下来,把步枪枪托搁在地上,说着,“比拉尔,听我说,还有你,玛丽娅。如果我讲了我家人的事让你们难受,请你们原谅我。我知道我们都有同样的痛苦,最好是不要提起。”
“你该说出来,”比拉尔说道,“如果不去互相帮助,那我们人生下来干吗呢?只是听着,一言不发,这已经是够冷血的帮助了。”
“但这可能会让玛丽娅难受,她自己也有太多的痛苦了。”
“什么呀,”玛丽娅说,“我的痛苦可是个大水桶,你的痛苦掉进去也永远装不满它。我很遗憾,华金,我希望你另一个姐姐安好。”
“她目前还好,”华金说,“他们把她关在监狱里,看来没有太虐待她。”
“你还有其他家人吗?”罗伯特·乔顿问。
“没了,”小伙子说道,“只有我,没有其他人了。除了那个跑到山里去的姐夫,我想他是死了。”
“也许他是平安的,”玛丽娅说,“也许他在别的山上和一帮人在一起呢。”
“在我看来他已经死了,”华金说着,“他从来不擅长四处跑动,他曾经是一个电车售票员,这对于山区活动可不怎么适合。我怀疑他根本活不上一年。他心肺有些弱。”
“但是他可能没事。”玛丽娅把胳膊放在他的肩上。
“当然,丫头,为什么不呢?”华金说。
小伙子站在那里,玛丽娅踮起脚,双臂绕住他的脖子,吻了他一下。华金把头转开,因为他在哭。
“当作一个兄弟,”玛丽娅对他说,“我把你当作兄弟来吻你。”
小伙子摇摇头,悄无声息地哭着。
“我是你的姐妹,”玛丽娅说,“而且我爱你,你有家人。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包括这个英国人,”比拉尔用低沉的嗓音说,“是不是真的,英国人?”
“是的,”罗伯特·乔顿对小伙子说,“我们都是你的家人,华金。”
“他是你的兄弟,”比拉尔说,“嗨,英国人?”
罗伯特·乔顿用胳膊搂住小伙子的肩膀。“我们都是兄弟。”他说。小伙子摇摇头。
“这样说出来真让我感到羞愧,”他说,“说这样的事儿让大家都更不好受。让你们难受使我感到羞愧。”
“我去你妈的羞愧,”比拉尔用她那低沉而亲切的嗓音说,“要是玛丽娅再吻你一下,我自己也要开始吻你了。我好多年没吻斗牛士了,连你这样失败的斗牛士都没吻过。我倒要吻下这个想变成一个共产主义者的失败斗牛士。抓住他,英国人,让我好好吻一下他。”
“别,”小伙子说着,突然转过脸去,“让我一个人待着。我很好,我只是感到羞愧。”
他站在那儿,努力控制好他的表情。玛丽娅把手放在罗伯特·乔顿手上。此时比拉尔站在那儿,手放在嘴唇上,嘲弄地看着小伙子。
“我吻你,”她对他说,“可不是像什么姐妹一样吻,姐妹一样吻的把戏我可不会。”
“没必要开玩笑,”小伙子说道,“我和你说了我没事。我对我所说的感到抱歉。”
“那好吧,让我们去见那个老头儿,”比拉尔说,“我也厌烦这种情绪了。”
小伙子看着她。从他的眼神里你可以看出他突然变得很委屈。
“不是你的情绪,”比拉尔对他说,“是我的。当一个斗牛士,你太脆弱了。”
“我是个失败者,”华金说,“你不必再三强调了。”
“但你又在留斗牛士的小辫子。”
“是啊,为什么不呢?从经济角度来看,斗牛会带来最好的收益。它提供很多就业机会,国家会掌控它。而且也许我现在不会害怕了。”
“也许不会啦,”比拉尔说,“也许不会啦。”
“你为什么用这样野蛮的方式说话啊,比拉尔?”玛丽娅对她说,“我很爱你,但你表现得非常野蛮。”
“我可能就是个野蛮人,”比拉尔说,“听着,英国人。你知道你要和聋子说些什么吗?”
“知道。”
“他不像我和你,还有这个多愁善感的珍稀动物,他是个话很少的人。”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啊?”玛丽娅生气地又问道。
“我不知道,”比拉尔边说边大步走着,“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有时候会有很多事让我心烦,”比拉尔生气地说道,“你懂吗?其中一件就是要48岁了。你听到了吗?48岁的年纪和一张丑脸。另一件事,就是当我开玩笑说要吻这个倾向共产党的失败斗牛士时,他那一脸的惊慌失措。”
“这不是真的,比拉尔,”小伙子说,“你并没有看到。”
“什么,这不是真的。我去你妈的你们所有人。啊,他在那儿。你好,圣地亚哥!你好吗?”
比拉尔打招呼的那个人矮小粗壮,褐色的脸庞,宽颧骨,灰色的头发,黄褐色的双眼分得很开,长着印第安人般的窄鼻梁鹰钩鼻,宽宽的上唇,大嘴巴,薄嘴唇。他胡子刮得很干净,他从洞口朝他们走来,穿着牧人的马裤和靴子,走路弓着腿。天气挺暖和,但他穿着一件羊毛衬里的短皮夹克,纽扣一直扣到脖子。他向比拉尔伸出一只褐色的大手。“你好,女人。”他说。“你好。”他对罗伯特·乔顿说,握了下他的手,用敏锐的目光打量着他的脸。罗伯特·乔顿看见他的眼睛黄得像猫眼,像爬行动物的眼睛那样冷淡。“美人儿。”他对玛丽娅说着,拍了下她的肩。
“吃过了?”他问比拉尔。她摇了摇头。
“吃点东西,”他说着,看看罗伯特·乔顿,“喝点?”他问道,拇指朝下,用手做了个倒酒的动作。
“好的,谢谢。”
“很好,”聋子说,“威士忌?”
“你有威士忌?”
聋子点点头。“英国人?”他问,“不是俄国人?”
“美国人。”
“这里美洲人很少。”他说。
“现在多了。”
“不赖。南美还是北美?”
“北美。”
“那和英国人一样[180]。什么时候炸桥?”
“你知道炸桥的事?”
聋子点点头。
“后天早上。”
“好。”聋子说。
“巴布罗呢?”他问比拉尔。
她摇了摇头,聋子咧嘴笑了。
“出去。”他对玛丽娅说,又咧嘴笑了下。“回来,”他看着他从外套里面拉出的一根皮带上的大表,“半小时后。”
他用手势示意他们坐到用作长凳的一根削平的原木上,然后看着华金,拇指一翘,指向他们刚刚走上来的那条小径。
“我和华金一起走下去,再走回来。”玛丽娅说。
聋子走进洞穴,出来时拿着一个装着苏格兰威士忌的凹壁瓶和三个玻璃杯。他胳膊下夹着酒瓶,同一只手拿着三个杯子,一个手指勾着一个。另一只手握着一个陶水壶的壶颈。他把杯子和酒瓶放在原木上,再把陶壶摆在地上。
“没有冰块。”他对罗伯特·乔顿说,把酒瓶递给了他。
“我一点儿也不要。”比拉尔说着用手盖住了她的杯口。
“昨晚地上结冰了,”聋子说着咧嘴笑了,“都化了。那上面有冰,”聋子指着远处光秃秃的山峰上露出的积雪说道,“太远了。”
罗伯特·乔顿动手往聋子的杯里倒酒,但这个耳聋的人摇摇头,做了个手势让他给自己倒酒。
罗伯特·乔顿倒了大半杯,聋子急切地看着他,等他倒好,就把水壶递给他。罗伯特·乔顿倾斜着水壶,一股冷水从陶壶嘴里流出,盛满了杯子。
聋子给他自己倒了半杯酒,再倒水至满杯。
“葡萄酒?”他问比拉尔。
“不要,水。”
“喝吧,”他说,“酒不好。”他对罗伯特说着,咧嘴笑了。“我认识很多英国人,总是喝很多威士忌。”
“在哪儿?”
“在牧场里,”聋子说,“牧场主的朋友们。”
“你从哪儿搞来的威士忌?”
“什么?”他听不见。
“你得靠喊的,”比拉尔说,“对着另一只耳朵。”
聋子指着听力好一点的耳朵,咧嘴笑着。
“你从哪儿搞来的威士忌?”罗伯特·乔顿喊着。
“酿的。”聋子说,看着罗伯特·乔顿正拿着酒杯往嘴边送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不是啦,”聋子说着拍了拍他的肩,“开玩笑的,是从拉格兰哈搞来的。昨晚听说来了个英国爆破手。很好,很开心,为你,搞来威士忌。你喜欢吗?”
“非常喜欢,”罗伯特·乔顿说,“非常好的威士忌。”
“我很满意,”聋子咧嘴笑着说,“准备今晚和消息一起带去的。”
“什么消息?”
“部队大调遣。”
“在哪儿?”
“塞哥维亚。你看到飞机了吗?”
“看到了。”
“糟了吧,呃?”
“糟了。”
“部队调遣?”
“在比利亚卡斯廷[181]和塞哥维亚之间有大量的部队调遣。在巴利亚多利德公路上。在比利亚卡斯廷和圣拉斐尔之间也有许多,许多许多。”
“你怎么看呢?”
“我们在准备行动?”
“有可能。”
“他们知道,也在准备。”
“这是可能的。”
“为什么不今晚就炸桥呢?”
“命令。”
“谁的命令?”
“总参谋部。”
“好吧。”
“炸桥的时间重要吗?”比拉尔问。
“是最重要的。”
“要是他们往上调动部队呢?”
“我会派安塞尔默去送一份关于部队调遣和集结的报告。他在看守着公路。”
“你有人在公路上?”聋子问。
罗伯特·乔顿不知道他到底听见了多少话。和一个聋子在一起你永远搞不清楚。
“是的。”他说。
“我也有。为什么不现在炸桥?”
“我有命令。”
“我不喜欢,”聋子说,“这个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罗伯特·乔顿说。
聋子摇了摇头,抿了口威士忌:“你要我帮忙吗?”
“你手上有多少人?”
“八个。”
“切断电话线,攻击修路人小屋里的岗哨,占领它,然后退回桥上。”
“这很简单。”
“这些都会被写下来。”
“别麻烦了。那巴布罗呢?”
“切断下方的电话线,攻击锯木坊里的岗哨,占领它,然后退回桥上。”
“那之后就是撤退?”比拉尔问,“我们有七个男人,两个女人和五匹马。你们呢?”她对着聋子的耳朵喊。
“八个男人和四匹马,”他说,“马不够。”
“十七个人和九匹马,”比拉尔说,“没算上运输要用的。”
聋子什么都没说。
“没办法再搞些马来吗?”罗伯特·乔顿对着聋子的好耳朵说。
“打了一年仗,”聋子说,“搞到四匹,”他伸出四根手指,“你现在要明天搞八匹吗?”
“是的,”罗伯特·乔顿说道,“既然你要离开了,在这一带就不需要像以前那样小心谨慎了。现在不必小心翼翼了。你不能安排一下,去偷八匹马?”
“或许可以,”聋子说,“或许一匹也没有,或许更多。”
“你有自动步枪吗?”罗伯特·乔顿问。
聋子点点头。
“在哪儿?”
“在山上。”
“哪一种?”
“不知道名字。带子弹盘的。”
“有多少发子弹?”
“五盘。”
“有人知道怎么用它吗?”
“我,会一点。没打过很多。不想在这里搞出动静。不想耗费子弹。”
“我待会儿看一下枪,”罗伯特·乔顿说,“你有手榴弹吗?”
“很多。”
“每支步枪有多少发子弹?”
“很多。”
“多少?”
“150,或许更多。”
“其他人的情况呢?”
“什么情况?”
“当我在炸桥时,要有足够的兵力来夺取岗哨,还要在桥上做好掩护。我们需要双倍的人手。”
“别担心夺取岗哨。白天什么时候?”
“天刚亮时。”
“别担心。”
“我可以再用上20个人,来确保成功。”罗伯特·乔顿说。
“没有好的。你要靠不住的吗?”
“不要。好的有多少呢?”
“大概四个。”
“为什么这么少啊?”
“不可信任。”
“有马的那些吗?”
“有马的人得非常可靠。”
“我想要再搞十个可靠的,要是能找到的话。”
“四个。”
“安塞尔默告诉我这些山里有100多个人。”
“没有不好。”
“你说有30个。”罗伯特·乔顿对比拉尔说,“30个相对可靠的人。”
“埃利亚斯的人怎么样?”比拉尔对着聋子喊道。他摇摇头。
“不好。”
“你找不到十个人?”罗伯特·乔顿问。聋子用他那冷淡的黄眼睛看着他,摇了摇头。
“四个。”他说着竖起了四个手指头。
“你的人靠得住?”罗伯特·乔顿问,立即就后悔了。
聋子点点头。
“只要不是非常危险,”他用西班牙语说,“只要不是非常危险,”他咧嘴笑着,“会不好吗,呃?”
“可能。”
“对我来说都一样,”聋子说得简洁,但不是不吹嘘,“四个好人,胜过许多坏人。在这场战争里总是有很多坏人,好人很少,一天比一天少。巴布罗怎么样?”他看着比拉尔。
“你知道的,”比拉尔说,“一天比一天糟。”
聋子耸了耸肩。
“喝酒。”聋子对罗伯特·乔顿说,“我带上我的人,再加上四个,总共12个人。今晚我们商量所有事。我有60捆炸药。你要吗?”
“什么比例的?”
“不知道。普通炸药,我带上。”
“我们会用它炸掉上面的小桥,”罗伯特·乔顿说道,“那样挺好。你今晚会下山来吗?带上炸药,可以吗?我没有接到命令去炸掉它,但是应该把它炸掉。”
“今晚我会来,然后去搞马。”
“搞到马的机会多大呢?”
“也许吧。现在吃东西。”
他和每个人都这样说话吗?罗伯特·乔顿心想,或者他认为这样才能让外国人听懂?
“那等完事了,我们去哪儿?”比拉尔对着聋子的耳朵喊。
他耸了耸肩。
“所有这些都得安排好。”妇人说。
“当然,”聋子说,“为什么不呢?”
“事情已经够糟了,”比拉尔说道,“一切得安排妥妥当当。”
“是的,女人,”聋子说道,“什么事让你担心了?”
“每件事!”比拉尔吼道。
聋子对她咧嘴笑笑。
“你一直在和巴布罗打交道。”
所以他只是对外国人才说混杂西班牙语,罗伯特·乔顿心想,很好,我很高兴听到他这么直截了当地说话。
“你认为我们应该去哪儿?”比拉尔问。
“哪儿?”
“是啊,哪儿?”
“那里有很多地方,”聋子说道,“很多地方。你知道格雷多斯山吗?”
“那里有很多人了。他们一有时间就会清除所有这些地方。”
“是的,但那一带很大,很荒凉。”
“去那里会很困难。”比拉尔说。
“每件事都困难的,”聋子说道,“我们可以去格雷多斯山,也可以去别的什么地方。夜里走。这儿现在很危险。我们在这儿待了这么久算是奇迹了。格雷多斯山那一带比这里安全。”
“你知道我想去哪儿吗?”比拉尔问他。
“哪儿?帕拉梅拉[182]?那儿不好。”
“不是,”比拉尔说,“不是帕拉梅拉山。我想去共和国。”
“这样也行。”
“你的人会去吗?”
“会,如果我说去的话。”
“我的人,我不确定,”比拉尔说道,“巴布罗不会想去的,尽管,说真的,在那儿他可能会感到安全一些。他太老了,不必去当兵,除非他们扩大征兵范围。吉卜赛人不会愿意去的。别的人我就不知道了。”
“因为这儿太久没出事了,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危险。”聋子说。
“今天见到那些飞机后,他们会看得更清楚的,”罗伯特·乔顿说道,“但是我认为你从格雷多斯山发动袭击很方便。”
“什么?”聋子说着,用非常冷淡的眼睛盯着他。他问这句话时口气一点也不友好。
“你可以从那儿更有效地发动袭击。”罗伯特·乔顿说。
“是吗?”聋子说,“你了解格雷多斯山吗?”
“是的。从那里你可以袭击铁路主干线。你可以不断地切断铁路线,就像我们在更南边的埃斯特雷马杜拉所做的一样。从那儿发动进攻会比回到共和国更好,”罗伯特·乔顿说道,“你在那里会更有用。”
他说这些时,他们俩都有些愠怒。
聋子看看比拉尔,比拉尔也看看他。
“你了解格雷多斯山吗?”聋子问,“真的吗?”
“当然啦。”罗伯特·乔顿说。
“你会去哪儿呢?”
“去巴科德阿维拉上方,那一带比这儿好。去袭击贝哈尔[183]和普拉森西亚[184]之间的主干公路和铁路。”
“这很困难。”聋子说。
“我们在埃斯特雷马杜拉危险得多的地区对同一条铁路发动过袭击。”
“我们是谁?”
“埃斯特雷马杜拉的游击队。”
“你们有很多人吗?”
“差不多40人。”
“那个神经有问题、名字奇怪的人是从那儿来的吗?”比拉尔问。
“是的。”
“他现在哪儿?”
“死了,我和你说过了。”
“你也是从那儿来的?”
“是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比拉尔对他说。
我犯了个错误,罗伯特·乔顿心想,我和西班牙人说了我们可以比他们做得更好,但是规定是绝口不谈自己的功绩和才干。我应当奉承他们,而我却告诉他们我认为他们该怎么做,现在他们恼羞成怒了。好吧,他们要么过了这坎要么就过不了。他们在格雷多斯山是肯定比这儿有用得多。卡什金组织炸火车之后他们在这里什么都没做,这就足以证明了。那不算什么大任务。只是让法西斯分子丢了一列火车,杀了一些士兵,他们就说得好像是战争的高潮。或许去格雷多斯山会让他们感到丢脸。是的,或许我也会被赶出这里。好吧,你一看就知道情况一定不好。
“听着,英国人,”比拉尔对他说,“你的神经怎么样?”
“还好,”罗伯特·乔顿说,“还行。”
“因为上一个他们派来和我们一起行动的爆破手,尽管是个令人敬佩的技师,但他神经太紧张了。”
“我们有些神经紧张的人。”罗伯特·乔顿说。
“我不说他是个胆小鬼,因为他表现很镇静,”比拉尔继续说道,“但他说话的方式很奇怪,有点浮夸,”她提高了嗓门,“是不是真的,圣地亚哥?上一个爆破手,炸火车那个,是不是有点奇怪?”
“是有些奇怪,”这个聋耳人点了点头,他的眼睛打量着罗伯特·乔顿的脸,那样子让他想起真空吸尘器喉管端头的圆孔,“是的,有点奇怪,但人很好。”
“他死了,”罗伯特·乔顿对着这个聋耳人的耳朵说,“他死了。”
“怎么死的?”聋子问,他的目光从罗伯特·乔顿的眼睛转移到他的嘴唇。
“我开枪杀了他,”罗伯特·乔顿说,“他伤得太重了,没法行动,我只能开枪杀了他。”
“他老是说到这样一种必要性,”比拉尔说,“这是他的心病。”
“是的,”罗伯特·乔顿说,“他老是说到这样一种必要性,这是他的心病。”
“是为什么事呢?”这个聋耳人问道,“因为炸了一列火车?”
“在炸完火车的归途中,”罗伯特·乔顿说,“炸火车很成功。在夜里回来的路上,我们遇上法西斯分子的巡逻队,我们逃跑时,他的后背上部挨了一枪,除了肩胛骨,没有伤到别的骨头。他走了很长一段路,但因为受伤没法再走下去。他不想被留下来,我只能开枪杀了他。”
“这样好些,”聋子说,“这样好些。”
“你确定你的神经没什么问题吗?”比拉尔对罗伯特·乔顿说。
“是的,”他对她说,“我确定我的神经很好,而且我认为等我们炸完大桥,你们到格雷多斯山那儿会干得很漂亮。”
他一说完,这个妇人就开始咒骂,一连串脏话向他劈头盖脸地冲了过来,就像一柱间歇泉突然喷发,白花花的热水溅泼而下。
这个聋耳人对罗伯特·乔顿摇摇头,高兴地咧嘴笑着。当比拉尔继续咒骂的时候,他继续快活地摇着头。罗伯特·乔顿知道现在一切又没事了。她终于停止咒骂,伸手去够水壶,倾斜过来喝了口水,然后平静地说:“关于我们之后做什么,你给我闭嘴别说了,可以吗,英国人?你带着你的东西回共和国,让我们自己在这儿决定我们打算死在哪一片山区。”
“是活在什么地方,”聋子说,“你平静一下,比拉尔。”
“活在,然后死在,”比拉尔说,“这结局我已经看得够清楚了。我喜欢你,英国人,但是关于完成你的任务后我们该做什么,请闭上你的嘴巴。”
“那是你的事,”罗伯特·乔顿说,“我不会插手。”
“但你插手了,”比拉尔说道,“带着你那短发婊子滚回共和国,但不要对其他人关上门,他们不是外国人。当你还在擦掉下巴上你妈的奶水时,他们就已经在热爱共和国了。”
他们说话时,玛丽娅从小径走了上来,听到了比拉尔提高嗓门对着罗伯特·乔顿吼的最后一句话。玛丽娅对着罗伯特·乔顿猛烈地摇着头,晃动一根手指表示警告。比拉尔看见罗伯特·乔顿望着姑娘,看他笑了,她转头接着说:“是的,我说了婊子,我是认真的。我想你们会一起去巴伦西亚,然后我们可以在格雷多斯山吃羊粪。”
“如果你希望如此,我就是个婊子,比拉尔,”玛丽娅说道,“我想你要是这么说,那无论怎样我都是个婊子。但你平静一下,你们怎么啦?”
“没什么,”比拉尔说着坐在了凳子上。此时她的嗓音平静下来,火花四溅的怒气也都消散了,“我不是叫你那个。但我实在是太渴望去共和国啦。”
“我们都可以去呀。”玛丽娅说。
“为什么不呢?”罗伯特·乔顿说道,“既然你好像不喜欢格雷多斯山。”
聋子对着他咧嘴笑笑。
“我们到时候看吧,”比拉尔说着,她的怒气已经消失了,“给我一杯那奇怪的酒。我气得嗓子都坏了。我们到时候看,我们到时候看会发生些什么。”
“你看,同志,”聋子解释道,“时间定在早晨有些困难。”此刻他不再说混杂西班牙语,他平静地、带着解释意味地看着罗伯特·乔顿的眼睛,目光中不再像先前那样带着盘查和猜疑的意味,不再有老兵的那种冷淡的优越感。“我明白你的需求,我知道必须除掉那些岗哨,当你干活时,必须掩护好桥。这些我完全明白。在天亮前或者正好天亮时行动比较容易。”
“是的,”罗伯特·乔顿说,“你走开一会儿,可以吗?”他对玛丽娅说,并没有看她。
姑娘走出可以听见的范围,坐下来,双手紧抱着脚踝。
“你看,”聋子说道,“在这件事上没什么问题。但是之后在白天撤离这个区域会造成很严重的问题。”
“毫无疑问,”罗伯特·乔顿说道,“我想过这个问题。对我来说那也是天亮后。”
“但你是一个人,”聋子说道,“我们有很多人。”
“也可以先回营地,天黑后再从那儿离开。”比拉尔说着把杯子拿到嘴边,然后又放下。
“那也非常危险,”聋子解释道,“那甚至可能更危险。”
“我能想象那样做会怎么样。”罗伯特·乔顿说。
“晚上炸桥会容易些,”聋子说道,“因为你把必须在天亮时炸掉当作先决条件,这就带来了严重的后果。”
“我知道。”
“你不能晚上炸桥吗?”
“那样做我就会被枪毙。”
“你要是在白天炸桥,很有可能我们都会被枪毙。”
“对我来说,只要炸了桥,这些就没那么重要了,”罗伯特·乔顿说道,“但是我明白你的观点。你们不能想出一个白天撤离的方法吗?”
“当然能,”聋子说道,“我们会想出这样一种撤离方法。但我要解释给你听为什么一个人心事重重,一个人大发雷霆。你把去格雷多斯山说得就像完成一次军队换防,能到达格雷多斯山那才是奇迹呢。”
罗伯特·乔顿什么都没说。
“听我说,”聋子说道,“我说得很多。但这样我们才能互相理解。我们能在这儿生存就是个奇迹。是法西斯分子的懒惰和愚蠢带来的奇迹,他们会及时补救的。当然我们也非常小心,没在这片山区里制造混乱。”
“我知道。”
“但现在,做了这件事,我们必须走。关于离开这里的方式,我们得仔细考虑。”
“当然。”
“那么,”聋子说,“我们现在吃饭吧,我说了很多话。”
“我从没听你说过那么多话,”比拉尔说道,“是因为这个吗?”她举起了酒杯。
“不是,”聋子摇着头,“不是因为威士忌,是因为我从来没那么多话需要说。”
“我完全理解你的协助和忠诚,”罗伯特·乔顿说道,“我完全理解炸桥的时间所造成的困难。”
“不说那个了,”聋子说道,“在这儿我们就做力所能及的事。但这件事是有点儿复杂的。”
“纸上谈兵很简单,”罗伯特·乔顿咧嘴笑着,“纸上写的是在进攻的那一刻炸掉桥,目的是任何东西都不会沿着公路上来。这非常简单。”
“这样他们应当让我们在纸上做件事啊,”聋子说着,“这样我们应当在纸上设想与执行一件事。”
“纸不会流血。”罗伯特·乔顿引用了一句谚语。
“但它很有用,”比拉尔说道,“很有用。我想做的就是利用你的命令达到那个目的。”
“我也想,”罗伯特·乔顿说道,“但你不可能这样来赢得战争。”
“不能,”这个大块头妇人说道,“我想不能。但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想去共和国,”聋子说,她说话时,他用那只好一点的耳朵凑近她,“会去的,女人,让我们打赢这场仗,那就都是共和国了。”
“好的,”比拉尔说道,“那现在,看在天主的分上,让我们吃饭吧。”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