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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太阳照常升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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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午饭,我们拿着行李和钓竿出来要去布尔格特时,广场炙热。有些人在公共汽车的顶上,还有一些人在顺着梯子往上爬。比尔爬了上去,罗伯特坐在比尔旁边为我占位置,我回旅馆拿了几瓶酒。我出来时,公共汽车已经挤满了。顶层的行李和箱子上坐满了男男女女,女人们在太阳下扇着扇子。确实热。罗伯特·科恩爬了下去,我挤进他给我留的位置,就在横跨车顶的一条木制长椅上。

  罗伯特·科恩站在拱廊的阴凉处等待我们出发。一个巴斯克人腿上放着个巨大的皮革酒囊,横躺在我们的座位前面,背靠在我们的腿上。他把皮酒囊递给比尔和我,我把酒囊倾斜过来准备喝的时候,他模仿汽车喇叭的音调叫了一声,惟妙惟肖,吓得我洒出了一些酒,大家都笑了。他道了歉,让我再喝一次。过了一会儿他又模仿汽车喇叭声,我又上当了。他非常擅长此道。巴斯克人喜欢听他学。比尔旁边的一个男人用西班牙语跟他交谈,比尔没有听懂,于是他给那个男人一瓶酒。男人挥手拒绝了。他说太热了,而且他午饭时喝了太多。比尔第二次给他那瓶酒时,他喝了一大口,接着这瓶酒传遍了近旁的人。每个人都礼貌地喝了一点,接着他们让我们堵上瓶塞收起来。他们都想要我们喝他们皮酒囊里的酒。他们是要上山的农民。

  最后,又经历了几次模仿的汽车喇叭声后,公共汽车开动了,罗伯特·科恩挥手向我们告别,所有的巴斯克人也挥手向他告别。一到城外的路上,就凉爽了起来。坐在车顶离树很近,感觉很好。车开得相当快,带来一阵凉风,我们沿着路往前行驶,灰尘扑打在树上,向山下飘落,我们透过树木看到了耸立在河边峭壁上的城市的美丽景色。躺在我膝盖边的巴斯克人用酒瓶口指着风景,对我们眨眼。他点点头。

  “非常美,嗯?”

  “这些巴斯克人不错。”比尔说。

  躺在我腿边的巴斯克人皮肤黝黑,像马鞍皮的颜色。他跟其他巴斯克人一样,穿一件黑色的罩衫。他黝黑的脖子上有皱纹。他转过身,把他的酒囊给比尔。比尔递给他一瓶我们的酒。巴斯克人对他摆动食指,把酒瓶递回来,用他的手掌拍软木塞。他把酒囊举起来。

  “举起来!举起来!”他说,“把它举起来。”

  比尔举起酒囊,头向后仰,让酒喷到他的嘴巴里。他不再喝时,把皮酒囊放直,几滴酒从他的下巴上流下来。

  “不对!不对!”几个巴斯克人说,“不是那样。”酒囊的主人想要自己来示范一下,有个人从他手上抢过酒囊。那是个年轻的小伙,他伸长胳膊握住酒囊,把它举高,用他的手挤压皮袋,于是酒流嘶嘶地进入他的嘴巴。然后他把酒囊放在那里,袋中的酒顺着平直的轨迹猛烈地喷进他的嘴里,他不紧不慢地喝下去。

  “嘿!”酒囊的主人叫道,“那是谁的酒啊?”

  喝酒者朝他摆动小手指,眼睛充满笑意地看着我们。接着他猛地刹住酒流,很快把酒囊举起,放下还给主人。他对我们眨眼睛。主人沮丧地摇了摇酒囊。

  我们经过一个镇子,在一家小旅馆前面停下来,司机拿上来几个包裹。接着我们继续开动,在镇外,路开始上升。我们穿过一片庄稼地,嶙峋的石头小山山脊一直延伸到田里。庄稼地一路沿山坡向上伸展。现在我们爬得更高了,有一阵风吹向谷粒。道路白茫茫多尘土,灰尘在车轮下扬起,在车后的空气中悬浮。道路攀升进山,把肥沃的粮田留在下面。现在贫瘠的山坡上和水道两边只有几块粮田。我们急转弯来到路边,给一长列六头骡子的队伍让路,它们一头跟着一头,拉着一辆装着货物的覆盖得高高的马车。这一车装着木材,赶骡人驱赶着骡子向后一靠,踩下厚厚的木头刹车,让我们先过。这一带的土地相当贫瘠,山上到处是石头,烤硬的泥土被雨水冲出沟壑。

  我们经过一条弯道进入镇子,道路两边突然展现出一片绿色的山谷。一条小溪经过小镇中心,一片片葡萄田跟房屋连在一起。

  公共汽车在一个小旅馆前面停了一下,很多乘客下车,很多包裹从顶上大柏油帆布下面被解开,拿了下去。比尔和我下来,走进小旅馆。这个屋子低矮而黑暗,放着马鞍、马具和白木头做的干草叉,屋顶上挂着一串串帆布麻绳编底鞋、火腿、一片片的熏肉、白色的蒜头和长香肠。屋里凉爽而暗淡,我们站在一个长长的木头柜台前面,两个女人在柜台后面卖酒。在她们后面是堆着杂货品的架子。

  我们每人喝了杯白兰地,为这两杯酒付了四十生丁[362]。我给了那个女人五十生丁,多余的算小费,她把铜钱还给我,以为我弄错了价钱。

  两个同路的巴斯克人进来了,坚持要给我们买酒。于是他们给每人买了杯酒,我们回请了,接着他们在我们背上拍了拍,又给我们买了酒。然后我们买,之后我们全回到外面太阳的酷热中,爬回车顶。现在有很多空位,每个人都可以坐在座位上,一直躺在白铁车顶上的那个巴斯克人现在坐在我们中间。那个卖酒的女人走出来在她的围裙上擦了擦手,跟车里的某人说着话。接着司机出来了,旋转着两个平坦的皮邮袋,爬了上来,大家挥手,我们出发了。

  道路马上离开青翠的山谷,我们又上山了。比尔和拿着酒囊的那个巴斯克人说话。一个男人从座位的另一边倾身,用英语问道:“你们是美国人吗?”

  “没错。”

  “我去过那里,”他说,“四十年前。”

  他是个老人,像其他人一样皮肤黝黑,有一茬白胡子。

  “那里怎么样?”

  “你说什么?”

  “美国怎么样?”

  “哦,我在加利福尼亚。很好。”

  “那你为什么离开?”

  “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回这里?”

  “哦,我回来结婚。我想要回去,但我妻子不喜欢跑那么远。你来自美国哪里?”

  “堪萨斯城。”

  “我去过那里,”他说,“我去过芝加哥、圣路易斯、堪萨斯城、丹佛、洛杉矶、盐湖城。”

  他仔细地一一说出它们的名字。

  “你在那里待了多久?”

  “十五年。然后我回来结婚。”

  “喝一口?”

  “好,”他说,“在美国你可喝不到这个,嗯?”

  “如果你有钱,那里有很多。”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们要去潘普洛纳过节。”

  “你喜欢斗牛?”

  “当然。你不喜欢吗?”

  “喜欢,”他说,“我想我喜欢它们。”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你们现在去哪里?”

  “去布尔格特钓鱼。”

  “哦,”他说,“希望你们能钓到鱼。”

  他和我握了手,又转向后面的座位。他跟我的谈话引起了其他巴斯克人的关注。他舒服地往后坐,我转过头看乡村风光时,他就冲我笑。但是谈论美国似乎让他疲惫。之后他什么也没有说。

  公共汽车平缓地沿着路上山。山地十分贫瘠,黏土中有石头露出来。路边没有草。回头看,我们可以看到在下面展开的一片开阔的原野。在原野后面很远的山坡上是一块块绿色和棕色相间的土地。棕色的山峦与天际相连,山形奇怪。我们向上攀升,天际的群山不断变化形状。巴士沿着地面缓缓攀升,可以看见南面出现另一些山峦。接着路越过山顶,变平坦,进入一片森林。这是一片栓皮槠树林,穿过枝叶照进来的阳光斑斑驳驳,树林后面有牛群在吃草。我们穿过森林,路沿着一片高地往前,在我们前面是一片起伏的青葱平原,再远处是黛色的群山。这些山和我们身后被烤焦了的褐色山峦不同。山上树木茂盛,云雾缭绕。绿色平原延伸开来,被篱笆分割成一块块,两道纵贯平原直指北方的树行之间显现出一条白色道路。我们来到山边时,看见了前面布尔格特红顶白墙的房子铺展开来,远处第一座黛色山脉的山肩部分,闪现出龙塞斯瓦列斯修道院金属覆盖的灰色屋顶。

  “那是龙塞斯瓦列斯。”

  “哪里?”

  “就在远处第一座山。”

  “这里很冷。”比尔说。

  “地势高嘛,”我说,“肯定有一千二百公尺。”

  “真冷。”比尔说。

  车驶下高地,进入通向布尔格特的笔直大道。我们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和一座建在溪上的桥。路的两边就是布尔格特的房屋。没有支路。我们经过教堂和学校操场,车停了下来。我们下了车,司机把我们的行李和钓竿递给我们。一个戴三角帽、胸前勒着黄色束衣带的马枪骑兵走上前来。

  “里面是什么?”他指向钓竿套。

  我打开钓竿套给他看。他要求看我们的钓鱼许可证,我拿了出来。他看了看日期,挥手让我们通过。

  “行了吧?”我问道。

  “是的,当然。”

  我们沿街向旅店走去,经过粉刷过的石头屋子,一家家的人坐在门口看着我们。

  开旅店的那位胖女人从厨房出来,跟我们握手。她摘下眼镜,擦了擦,再次戴上。旅店里很冷,外面开始刮起风来。女人打发一个女孩子带我们上楼看房间。屋里有两张床、一个盥洗盆、一个衣柜,和一幅镶在镜框里的龙塞斯瓦列斯圣母的巨大钢制版画。风吹着百叶窗。房间在旅店的北边。我们洗漱了一下,穿上毛线衣,下楼来到餐厅。餐厅的地面是石头铺的,天花板很低,墙上镶了橡木。百叶窗都关着,非常冷,可以看到呼出的白气。

  “我的天!”比尔说,“明天可不能这么冷。我可不想在这种天气涉溪而过。”

  房间的角落木桌旁边放着一架竖式钢琴,比尔过去,弹了起来。

  “我得暖和暖和。”他说。

  我出去找到老板娘,问她每天食宿的费用。她把双手放在围裙下面,扭过头不看我。

  “十二比塞塔。”

  “为什么,我们在潘普洛纳也才花这么多钱。”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摘下她的眼镜,在围裙上擦着。

  “太贵了,”我说,“我们住一个大旅馆也不过花这么多。”

  “浴室也包括在内了。”

  “你们没有便宜点的房间吗?”

  “夏天没有。现在是旺季。”

  我们是旅店里仅有的两个客人。算了,我想,也就几天。

  “包括酒吗?”

  “哦,是的。”

  “好的,”我说,“好吧。”

  我回到比尔旁边。他向我吹气来表明有多冷,然后继续弹奏。我在一张桌子前面坐下,看着墙上的画。有一幅画的是兔子,死气沉沉。有一幅画的是野鸡,也死气沉沉。还有一幅是死气沉沉的鸭子。画面全都很灰暗,看上去像是给烟熏黑了。碗柜里装满了酒瓶。我一瓶瓶看了一遍。比尔仍在弹琴。“来杯热的混合甜酒怎么样?”他说,“弹琴不能一直让我暖和。”

  我走了出去,告诉老板娘什么是混合甜酒,怎么做。过了几分钟,一个女孩拿了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罐来到房间。比尔从钢琴边过来,我们一边喝着热甜酒,一边听着风的声音。

  “里面没有太多酒。”

  我去碗柜边,拿出一瓶朗姆酒,倒了半杯到罐子里。

  “好直接的行动,”比尔说,“比请求批准强。”

  女孩进来摆桌子准备晚餐。

  “这里风刮得地动山摇。”比尔说。

  女孩拿来一大碗热蔬菜汤,还有酒。之后我们吃了炸鳟鱼、一道炖菜,和一大碗野草莓。在酒钱上我们没有吃亏,那个女孩虽然腼腆,但是愿意给我们拿酒。老板娘进来了一次,数了数空酒瓶。

  吃完晚餐后,我们上楼,为了暖和,我们躺在床上抽烟、看报。半夜我醒了,听见刮风的声音。在被子里暖烘烘的感觉很舒服。 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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