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照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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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灯照春恩
文/我见青山
一、华美的牢笼
我最后一次见宁鸳,是在前年的上巳节,陌上青青杨柳色,我带了两只漂亮的画眉鸟去看她,她枯坐在帐子里,伸手将一碟藩国进贡的蜜糖拿予我吃。
“你尝尝,这是阿詹赏我的。”她说。
薄如蝉翼的宫纱穿在她身上,仿佛为她罩上一层清冷的霜,而她本人也如同霜雪捏成的人偶一般,在午后透过窗棂的阳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下去。
四年未见,她竟然比我这个长年戍边的汉子还憔悴。
“娘娘可真是喜欢吃甜,就算是坐着发呆,一下午也要赔进两碟这样的饴糖。”梅娘习惯了多嘴多舌,故意当着我的面说。
我把糖碟接过来放在一边,板着脸对宁鸳道:“这东西吃多了牙疼,你怎么总没个记性?”
“可我就是喜欢。”宁鸳将糖块塞进嘴里,对我道,“哥,我如今才知道,嘴里是甜的,日子再苦也觉不出苦了。”
“容詹是不是欺负你?”我按着剑站起身,“你等着,我亲自去找他问罪。”
宁鸳便不再说话,她屏退梅娘等一众宫人,终于殿里只剩我们两个。我这时才得空细细地看她,她瘦得两颊下凹,一张脸憔悴得毫无血色,阳光穿过,反而显得耳垂几近透明的白。
“哥,你带我走吧。”她突然说。
我愣住了。
“我想看看塞北的雪。”她用一种极其渴望的语气说,眼中便笼了一层氤氲的水色。
在我迟疑的片刻,宁鸳又含了一块糖。我有意拦着她,却不忍剥夺她最后一点小小的、关于味觉的欢愉。
我终于下定决心:“好,今晚子时,玄定门等我。”
我说完便走,午后的阳光晃得人眼晕,她宫门前的海棠已经开了满树,红色张牙舞爪地在枝头肆虐,逐渐和朱墙碧瓦融为一体,终于成为这个华美牢笼的一分子。
宁鸳一定是很不快乐,我想,倘若皇宫能给她一块糖那么多的欢愉,她都不会那么毅然决然地要离开。她是我妹妹,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二、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宁鸳进宫这件事,起初是我一个人的意思。
宁家世代征战,满门忠烈。记得我与宁鸳十一岁那年,合欢花正盛的时候,忽有一日,我娘满脸泪痕地抱着我说:“阿央,以后你就是宁家唯一一个男人了。”
我很快揣测出这句话的深意,余光瞥到宁鸳怯生生地躲在门口,许是察觉到我的目光,她身形一晃,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那晚夜凉如水,掌灯时分,她赤着脚跑进我房中,用紫葡萄一样的眼睛盯着我,怯懦道:“哥,我们以后是不是没有爹了?”
“你放心,爹能守护宁家,我也能守护宁家。”我故作镇定,殊不知自己说这话时并无底气。
晚风顺着窗缝溜进来,宁鸳冷得发抖,我将她抱在怀里。彼时我尚不知,这已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
“我会和哥一起守护宁家。”宁鸳小声说。
然而,我们还是想得过于简单,宁家如摧枯拉朽般迅速败落,我虽然承袭我爹的爵位,却因为年龄尚小无法去戍边杀敌,于是手中无权的我成了朝堂上的“幼齿将军”。
世家大族的小姐们往往喜欢聚在一起玩乐,但我鲜少看宁鸳和那群姑娘混在一起。我以为她性格孤僻,便怂恿她与姑娘们多聚聚。宁鸳讷讷地应下来,颇有些不情愿。
自那时起,宁鸳的笑容更少了,我常常看她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或是刺绣。
很久以后,梅娘偷偷告知我,并非宁鸳孤僻而不愿与人相处,只是王公名媛也惯于逢高踩低,不愿与宁家有牵连,自然瞧不上宁鸳这个没落的小姐。
我用年幼无知,给宁鸳画了一个无形的牢笼。
让我庆幸的是,宁鸳终于等到了一个能解救她、解救宁家的人。
那好像是一个下着冬雪的傍晚,宁鸳提着裙摆从外头回来,她穿一件月牙色的袄,领口、袖口都缀了兔毛,脸颊和鼻尖都冻得红红的,仿佛祭祀时那点了一点胭脂的白馒头。
“哥,你看!”
离得老远,宁鸳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锦囊,又把它高高扬起,道:“这是阿詹送我的糖,他说这糖是藩国的贡品,整个端朝仅此一份。”
“阿詹,哪个阿詹?”我问。
宁鸳笑了:“还能有哪个,正是当今圣上的三皇子,容詹。”
我追问宁鸳怎么回事,最后还是梅娘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的。她说,宁鸳今日去沛国公府上做客,因为刺绣比其他小姐好,惹得周遭嫉妒。她们正指桑骂槐奚落宁家时,容詹突然出现,为宁鸳解了围。
她说,宁鸳当时委屈得眼眶发红,正愁不知怎么还口,容詹便一袭白衣,仿佛神祇一般从天而降。
“宁家世代为将,满门忠烈,论功行赏,诸位哪一家都比不上宁家。”
“况且宁将军是我的至交好友,宁鸳亦是我当作亲妹妹一般的姑娘,岂容你们这般轻贱?”
我想象过,那一定是极其美好的场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十二岁的宁鸳与十四岁的容詹,他自袖间拿出装着蜜糖的金丝锦囊,她拭干眼泪接过,只一刹那,天地间恍若只有她与他两人。
“吃了这糖,日子再苦也甜了。”容詹如是说。
事实上,我与容詹并非什么至交好友,是因为这场奇遇,我才开始对宁鸳口中的阿詹投入更多的注意力。
同为性情中人,我与他很快相熟起来,听容詹说,他是圣上膝下最不受宠的皇子,那天送予宁鸳的蜜糖,是这些年来圣上给他的唯一的赏赐。
“倘若宁鸳嫁给我,我一定日日都让她过得像蜜糖一样甜。”
说这话时,容詹已过了二十岁的生辰,而我正满十八岁,刚在边境打了第一场胜仗。
三、我不喜欢皇宫
端朝女子大多十五六岁婚配,宁鸳今年已经十八,一张小脸刚褪去稚气,那双惹人怜的眸子变得长而媚,显出几分特别的风情。我总觉得她比大多数女子更瘦,也更柔弱。
媒婆踩塌了门槛,礼单像雪花一样飞进宁家,宁鸳却一点也不在意,每每我提起她的婚事,她总推说不急。
“你心里想着容詹,怎么会急。”我用这话打趣她。
宁鸳听了,小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可她又不如我口齿伶俐,只翻来覆去用一句话反驳我:“才没有,我与阿詹清清白白,我才没有。”
我道:“不如你就嫁与容詹吧,反正他是要当皇上的。”
宁鸳只当我说笑,殊不知我这话并非戏言。
就在那夜,火光映红了皇城,我带万余铁骑杀入宫中,拥立容詹为帝。
这场我与容詹谋划了六年的谋反,最终以胜利告终。
容詹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立皇后,宁鸳成为当之无愧的人选。入宫的前一夜,我见她拿着一个金丝锦囊发呆,依稀记得那锦囊曾装着十二岁时容詹送给她的蜜糖,糖早就吃光了,没想到她还留着那装糖的劳什子锦囊。
郎有情,妾有意,我暗想,让宁鸳嫁给容詹,这决定果然没错。
“哥,”她看见窗外的我,疑惑道,“你怎么还不睡?”
“你要嫁人了,我哪有心思安睡。”隔着一方小小的窗,我答。
宁鸳垂眸,许久后,她小声说:“哥,我不喜欢皇宫。”
“那你喜欢容詹吗?”我问。
宁鸳点头。
“这就成了。”我安慰她道,“你放心,容詹定会对你千般万般的好,况且以后你做了皇后,宁家也能跟着沐皇恩浩荡。”
“宁家……”她默默念了几遍,忽而粲然一笑,“如此也好,既能陪着阿詹,也能帮哥哥承担宁家的担子。”
我以为我将宁鸳送进一个安乐场,许久以后才恍然大悟,我只不过是从无知到无畏,将她从一个牢笼推到另一个牢笼。
第二日天未亮,我扶着身穿华服的宁鸳登上凤鸾车,穿着大红翟衣的宁鸳艳光四射。她站在鎏金点翠的车阶上,回过身长久凝望着我,凝望着宁家。还没等我开口,宁鸳的眼泪已大滴大滴落在我手上,她说:“哥,咱们以后是不是再难见面了?”
我一怔,刚欲开口安慰她,却被一旁的喜婆打断话茬:“将军,吉时快到了。”
宁鸳低低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让人心碎。
我身披铠甲,腰佩龙头剑,一路驾马跟着凤鸾车。此时我已是大端朝十万禁军之首,再不是往日朝堂上被人瞧不起的幼齿将军。
内有中宫皇后,外有镇国将军,我就是要告诉天下人,这才是宁家,这才是满身荣耀的宁家。
知道宁鸳爱吃糖,容詹特意遣人去波斯国买最好最香的果糖,并命工匠把饴糖雕成凤藻宫的模样,他说:“书上有金屋藏娇,我读来总觉得虚假,如今我将蜜糖做成凤藻宫,只为博阿鸳一笑。”
宁鸳笑没笑,我至今不知道。
之后我也很快婚娶,娶的是沛国公幺女柳清清,一个极不受父亲宠爱的姑娘。
说来奇怪,在清清身上,我总能看到宁鸳的影子,怯懦,温顺,仿佛一阵风、一场雨就能吹散的柔弱。
四、宁耀出事了
宁鸳进宫三年,一直未有子嗣,而我与清清育有一子,名唤宁耀。
我在戍边,常常收到宁鸳写给我的信,信很长,讲一些她和容詹的趣事,还说她又得了一种好吃的糖果,已经遣人给宁耀送去,只是不知道宁耀喜不喜欢。
清清偶尔也会寄家书给我,提到宁鸳在太后面前并不得势,还说皇帝又得了右丞之女沈沉鱼,那位沈姑娘模样出众,是一等一的妙人,前几日刚得了封号,称作“莲美人”。
这些事情,宁鸳从未与我提起,她守着皇后的荣光,寂寞地活在深宫里,活在她的阿詹身边。
我提议,不如让清清带着宁耀去凤藻宫住一段日子,有了小侄子的陪伴,也许宁鸳的生活可以多几分乐趣。
清清一贯善解人意,当即奏请容詹应允,带着宁耀住进了凤藻宫。
宁鸳的脸上终于多了笑影,听梅娘说,她对宁耀视若己出,起居住行都带在身边,生怕自己的小侄子有半点闪失。
偶尔容詹去看她,遣人送许多的蜜糖,又带一些坊间的小玩意儿哄宁耀开心。宁耀年幼不懂尊卑,总喜欢奶声奶气地唤容詹“姑父”,容詹便欢欢喜喜地应了,将宁耀抱在怀里摘宫门前的海棠花。
后宫多年无有子嗣,宫人私下笑道:皇上这是把小宁公子当皇子养啊。
大多时候,容詹抱着宁耀摘花,宁鸳便远远地站在他们身后发呆,眸子里是朦朦胧胧的喜悦,掺杂着一点点的甜蜜。
宁鸳一直没有孩子,虽然容詹总是留宿凤藻宫。无数个宫灯长明的夜晚,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清清对我说,她曾看见宁鸳注视着容詹,落寞道:“阿嫂,倘若我也有一个孩子就好了。”
“皇上那么宠爱娘娘,娘娘想要一个孩子,应该不是难事。”清清安慰她。
宁鸳哑然失笑,许久才怅然叹息一声。
那时我并不知道,容詹已经开始忌惮宁家的势力,他依旧宠爱宁鸳,却有意地疏离她,并且决绝地剥夺了她为人母的权利。
宁耀出事了。
那是一个盛夏的傍晚,宁鸳去太后宫里侍奉,回来时找遍凤藻宫都不见他。清清急火攻心,几度昏厥过去。出了这等大事,阖宫上下都乱了套,最后还是宁鸳在荷花池子里找到宁耀,他小小的身体已经被泡得发白,早就没了气息。
我得了消息,连夜赶回京师,跑死三匹军马,终于赶在第二日天亮前赶到宫中。
宁鸳不知等了我多久,她取下满头珠翠,呆呆地站在凤藻宫门前,瑟缩着低头不敢看我。我看见她微微发抖的手指,听她小声道:“哥,是我没有照顾好宁耀,我……”
我没理她,径直进入凤藻宫,大声呼唤清清的名字。
清清见了我,仿佛撞鬼了似的往后躲,怀里一直抱着宁耀僵直的身子,一边躲,一边咿咿呀呀唱一些我听不懂的曲子。
我的妻子疯了,我的儿子死了。
宁家何其无辜,为什么落得这样的下场?
“哥。”宁鸳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我……”
我气得浑身发抖,事情发生在皇宫,我急着向容詹要一个说法,临走时回头重重地扔给她三个字:
“你没用。”
身为中宫之主,入宫三年无所出,她没用;身为宁家的女儿,不能为振兴宁家出一份力,她没用;身为我妹妹,却让我的儿子暴死在凤藻宫,她没用……
五、一半是怜悯,一半是温柔
宁耀的死成了一个谜,金吾卫迟迟没有给我调查结果,只推说孩子贪玩,故此失足落水,酿成了惨剧。
为了补偿我,容詹晋了我的爵位,封清清为一品诰命夫人。宁家的荣耀一升再升,我却在这场漫长的战役中感到疲惫。种种蛛丝马迹告诉我,宁耀的死和容詹脱不了干系。
他是皇帝,决定着天下人的生死,尽管那个人是我儿子,我依旧感到无力。
想来宁鸳与我一样,无力、无能乃至绝望。
我第一次察觉出容詹对宁家的防备,也逐渐发现宁鸳在后宫的不易。
宁鸳因耀儿的死自责,随后几日高烧不退。容詹去探望她,听她半梦半醒间胡乱呓语:“阿詹,你把耀儿留给我。”
他说:“好,阿鸳,我把耀儿还给你。”
容詹叫这声“阿鸳”时,目光里一半是怜悯,一半是温柔。
也许是于心不忍,那段时间,容詹对宁鸳特别的好,没过多久,中宫便传出皇后有孕的消息。
宁鸳给我写信,信上说,她会保护好自己和孩子,有了这个孩子,宁家就永远有希望。她还说,不会让我失望,让宁家失望。
此时我已在戍边,准备与漠北的狄国背水一战。
少了对妻儿的挂念,我一心扑在战事上,而这场战争打得出奇的顺利,从狄国边境攻入梁都,我仅用了四个月的时间。
整个端朝都在为这场战争的胜利欢呼,身为将军的我却忧心忡忡。有人提醒我,端朝开国之时,始皇帝曾立下御诏:攻狄国,胜者,则王之。
我是攻下狄国的人,按始皇帝诏命,容詹应封我为狄国之王。
容詹很快意识到这一点,迫于天下人的压力,他秘密地召见了我。
“你想做王吗?”他开门见山地问我,在他眼中,我看到了当年他起兵谋反时的光。
我不置可否。
“阿鸳怀了我的孩子,她是皇后,那孩子理所应当是太子。”他说,“太子,就是端朝下一位皇帝。”
提到宁鸳,我的身子猛然战栗了一下。
“宁家,太庞大了。”他说。
我懂他的意思。
“我必须抉择吗?”我问。
“如果你放弃狄国,”容詹为我斟酒,用帝王独有的睿智与我谈判,他顿了一下,接着道,“我用生命担保,宁鸳的孩子会成为太子,成为端朝的下一任皇帝。”
“你放心,无论你怎么选择,对阿鸳来说,这永远都是一个秘密。”
我迟疑了。
我这一辈子都在追求,追求位极人臣,可是这样的追求意义何在?即便穷极一生,依旧活在别人的掌握中。如今选择权就在我手里,成为狄国的王,为人君,这才是宁家最大的荣耀。
至于宁鸳,我安慰自己,只是一个孩子而已,比起狄国的王位,今日失去的,以后我会加倍补偿她。
我将那杯酒高举至面前,一饮而尽。
“我选王位。”
六、最漫长的夜
容詹的动作比我想象的更快,没等我离开皇宫,凤藻宫便传来消息,说皇后身体不适,现下情况危急,请大将军立刻前去探望。
梅娘磕磕巴巴地对我说,孩子,似乎保不住了。
我站在凤藻宫外,听宁鸳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呼。容詹则脸色铁青,目光落在医女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上。
冥冥之中,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我马上就要失去她了。
我见容詹眉头紧锁,他在门外踱步,终于上前一脚踹开凤藻宫的门。冷风拂过,慌乱中我拽住他的袖子,鬼使神差地,大声质问道:“容詹,你可曾真心爱宁鸳?”
容詹愣住了,正在这刹那的空当,有宫女上前禀报,说莲美人头疼得厉害,请皇上去瞧瞧。
“有病就找御医!孤又不通医术,去看了有什么用?”
容詹破口大骂,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事已至此,我不愿再问,便不顾医女的阻拦,先一步冲进凤藻宫。
宁鸳虚弱地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如纸,她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了,任凭医女收拾死物一样侍奉她。也许是听见我的脚步声,她终于微微睁开眼,伸手攥住我的衣袖,只是嘴唇翕动,声不可闻。
“阿鸳,我在听,我在听。”我慌乱道,旋即俯身靠近,这才听清她声细如蚊,一遍遍重复着:“哥,我没用,我没用……”
容詹双眼血红,浑身战栗,可他是帝王,帝王怎能失态?
他站在那儿,长久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宁鸳,看着跪在宁鸳榻前的我。
宁鸳的手就这么一点点从我袖间滑落到榻上,等我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暖暖她的手,这才发现那手腕细得硌人。
那是我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夜晚,直至第二天清晨,宁鸳终于沉沉睡去。我与容詹一前一后离开了凤藻宫,走到宫巷出口,我问他:“容詹,你是怎么吩咐的?”
“我告诉太医,阿鸳之所以保不住孩子,是因为身体虚弱。”他说,“而且,阿鸳身子单薄,以后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拼了命才得到一句没用,殊不知她身边最亲的两个人,无一例外都算计着她。
在那之后,我去往狄国,成为端朝的藩王。而宁鸳迅速消瘦,就连精神也越发不济。
容詹经常去看她,她却不为所动,不会哭也不会笑,如同一个精致的木偶。
过了一年有余,莲美人诞下皇子。又一年,莲美人生下皇女。宁鸳膝下无子,却不能抵挡这宫中越来越多的喜讯。莲美人双子傍身,一时间风头无两。她毫不避讳地带着两个孩子去凤藻宫请安,觍着脸讲做母亲的不易,眉梢眼角却写满得意。
她说的话,宁鸳有时听,有时不听,然而更多的时候,她只是看着她的孩子走神儿。
那个身体虚弱的幌子,终于在日复一日的催眠中成为现实。
宁鸳让出皇后之位,是在皇长子满四岁生日的时候,妃嫔们为皇长子带来各式各样的礼物,只有宁鸳静静坐着,一言不发,等所有人都退下,宁鸳才命梅娘拿出皇后的玺绶,缓缓地走到容詹面前。
容詹傻眼了,他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跪下叩首,说:“臣妾入宫八年,未有所出,是德行亏损,乃至上天抱怨。”
“胡闹!”容詹重重一拍桌子,吓得皇长子大声哭闹起来,他说,“宁鸳,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道。”
她仰起头看他,暗淡的眸子里没有半点光彩,然后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你还是我的阿詹吗?”
七、狄国的塞北,现在还有雪吧?
容詹将宁鸳留在了宫中,但她不再是皇后,容詹封她为妃,赐封号恬。
恬者,大有岁月静好之意。我猜,也许容詹也曾想过,与宁鸳好好地、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一辈子吧。
狄国地处极北,终年大雪不断,活在一场又一场大雪中,人的欲望就像雪花一样越滚越大。成为狄国的王以后,我一如既往地操练精兵,培养铁骑。某一个清晨,面对城下数以万计的兵将,一个可怕的想法在我脑中浮现:不如就这样,做天下的王。
这半辈子,我宁家竭尽全力,成全的却是容詹的江山,凭什么呢?凭什么我的儿子被容詹所杀,我的妻子被容詹逼疯,我的妹妹被容詹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傀儡?为什么我不能像帮助他谋反一样,反了他呢?
宁鸳很少给我写信,即使来了信也只有寥寥几笔,大多是梅娘代劳。梅娘说宁鸳的身子越来越差,她并非不愿与我联系,实在是连拿笔的力气都没有。
通过这寥寥几封家书,我知道,自我称王后,容詹对宁鸳极好,那种特别的好,超出他对所有妃嫔的宠爱。梅娘在信里写,前几日宫中赏月宴,宁鸳吹了冷风,身体不适,容詹便把龙袍脱下来为宁鸳挡风,并且当着所有妃嫔的面,亲自抱着宁鸳回凤藻宫。
皇后之位已经空悬许久,即便莲美人的孩子多么聪慧,即便新入宫的妃嫔有多么曼妙的躯体或歌喉,容詹一概视若不见。他用行动警告每一颗蠢蠢欲动的心:自己对这个发妻仍旧是爱的,并且超过这宫中的每一个人。
宁鸳是阖宫唯一一位有封号的妃,且依旧住在凤藻宫,那是旁人都没有的殊荣。
他常常留宿在凤藻宫,和衣而眠,绝不逾矩。这几年宁鸳缠绵病榻,落下了心悸和梦魇的毛病,容詹就代替梅娘守着她。有好几个晚上,她在梦里叫阿詹,额头上、身上满是虚汗,然而更多的时候,她在梦里一遍遍地重复:“我没用,我没用。”
我也是男人,我深知容詹已经把一个男人的温情尽数留给了宁鸳,可是我确信这温情里不仅有爱,更多的是他对宁鸳的愧疚。一个女人,需要靠愧疚博得男人的宠爱,难道还不够可悲吗?
我不会让我妹妹如此轻贱地活下去,所以我要做天下的王。
上巳节,我带着画眉鸟去看她。我们兄妹俩多年未见,此番我来到端朝,亦是因为我已经联合诸国,时刻预备起兵谋反。
我一向知道宁鸳病重,却不知她的病已然严重至此。锦衣华服下,她每一处裸露的肌肤都不带半点血色,惨白且有些蜡黄的脸,全没有当日嫁给容詹时的光彩,唯有那双长而媚的眼睛,依稀能辨认出几分多年前的影子。
“哥,你要谋反吗?”她问我。
我点头。
“那你能带我走吗?”宁鸳笑了,接着道,“我怕我活不到今年下雪的时候了,狄国的塞北,现在还有雪吧?”
“好。”我重重点头,毫不避讳地说出今晚的计划,“今晚子时,我会在玄定门一箭射杀容詹,你只需在玄定门等我。等我杀了容詹,我便带你离开。”
宁鸳久久地注视着我,那目光让我想起她出嫁的时候,她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仿佛要把我的眼睛、鼻子、嘴,一寸一寸刻进她的记忆里。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又不是以后看不到了。”我笑她。
宁鸳没说话,只是自嘲地笑了笑,然后道:“是啊,又不是看不到了。”
八、皇上,您爱她吗?
我命人在皇城周围埋伏好,孤身一人躲在玄定门的城墙上。再过半个时辰,容詹的轿辇会出现在这里,我只需一箭射穿那龙袍的心口处,一切就都结束了。
轿辇来了,走得无比缓慢,隔着珠帘,我隐约看到了暗红色的龙袍,是了,定是容詹无疑。
天赐良机!我拉紧手中的弓,刹那间羽箭离弦,径直朝轿辇上的人飞过去。
一阵风吹来,那是一阵怪风,直吹得轿辇上的珠帘来回翻飞。透过珠帘的空隙,我看到一张苍白的脸、一双长而媚的眼睛,她的目光穿透面前的珠帘,落在我身上。
“阿鸳!”
我大声唤她,金吾卫在此时一拥而上,我不顾一切杀下玄定门,浑身是血地扑到轿辇上。那一刻我喉头发紧,不停地说:“阿鸳,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哥。”
宁鸳笑了,她伸手抚摸我的脸,那样的目光,仿佛要一寸一寸把我的模样刻在她的记忆里,她说:“我不怪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说。
“我知道,阿詹杀了宁耀,他忌惮宁家。”说这话时,有泪从她的脸颊上滑落,“可是我恨不了阿詹,我太爱他了,狠不下心来,是我没用。”
“所以你去做王,我不怪你。能用孩子换宁家的荣耀,阿鸳很愿意。”
“能用我的命换阿詹的命,阿鸳很愿意……”
宁鸳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喘息着,终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
我抱紧她,她的身体渐渐变冷。我慌乱地安慰她,我说:“你放心,你不能死,容詹会救你,御医马上就来了,我带你去塞北看雪,咱们现在就去。”
她趴在我的肩上,轻得像一片羽毛似的,良久良久,她终于笑着告诉我:
“哥,我也是有用的人了。”
荒唐啊,怎么可以这样荒唐?
我疯狂地大笑,任凭金吾卫将我押解在地,失魂落魄如同鬼魅,这才见容詹赤脚散发,像疯子一样跑到玄定门。他拔出剑横在我的脖颈上,红着眼睛问我:“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
“皇上,您爱她吗?”我反问他。
那柄剑,锵的一声落在地上。
“如果你不爱她,为什么要给她希望呢?”我接着说。
我疯癫般地笑,笑到流泪,笑得痴狂,我说:“恬妃,甜妃,这可真是一个好封号啊,可是除了糖,您给过她一点甜吗?”
容詹没回答我,他转身抱起宁鸳,一步一步朝凤藻宫而去。宫巷又长又远,他们的影子逐渐融为一体,终于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不见。
九、阿詹,你可曾爱我?
容詹常常做一个梦,雪天,少女的脸颊和鼻尖冻得红红的,他低下头把糖袋交给她,笑着问:“阿鸳,你回来了?”
少女却摇头,把糖塞回他手里,然后决绝地转身离去。
他爱不爱她呢?
年少时,他与她初见相识,怦然心动;知道她是宁家的女儿,他利用她,利用宁家成就自己;之后他娶她,剥夺她的欢乐,一点一点抹杀她的希望;他知道宁央要谋反,所以他对她无限好,好到毋庸置疑,好到自欺欺人,好到连他自己都相信,他是爱她的。
最后,她用那件代表着无限荣宠的龙袍,坦然地替他赴死。
有时他会得意地想,在这场骗局里,也许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未曾质疑他对她的爱。
那一步步的死棋,他下得决绝而果断,如此看来,他应该是不爱她才对。
可是为什么那之后的无数个夜晚,他会躺在凤藻宫的榻上无眠?
烛影摇红间,他用鎏金的喜秤掀起少女的盖头,这不是梦啊。他记得清清楚楚,就在这张榻上,她羞得两颊绯红,怯生生地抬起头问他:“阿詹,你可曾爱我?”
日子过去太久了,久到他也记不清那夜他回答了什么,只是现实和记忆重叠,在某个夜凉如水的夜晚,也是在这张榻上,她躺在他身边,问他:“阿詹,我只问一次,你爱我吗?”
“我爱你。” 人间万物,独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