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的时候风雨兼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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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笑的时候风雨兼程
文/蒋临水
一、阿泽,要是你在的话……
修泽收到丁夏的第一封信那天,爸爸醉倒在街边,嘴里一直念叨着妈妈的名字。修泽艰难地把他扶回家,给他换衣服,让他上床,最后把脏衣服扔进了洗衣机。
靠在那个陈旧的洗衣机旁边,修泽拆开信封,看到了熟悉的笔迹。
丁夏是个傲娇鬼,到现在还在生他的气,可给他写的信却模仿了妈妈的口吻,事无巨细地把那边的情况汇报给他。一开始,她还装得很像,慢慢就露出了本性,小心思一览无遗。
“这边的县城还挺大的,新学校宽敞明亮,教学楼是红色的,刚建好不久。分班前,老师发了一套卷子给我,好像是要测测我的水平,好在我超长发挥,分到了一个不错的班级。老师对我很照顾,新同学也都特别友好,一切都还算顺利。每天幸福地醒来,又幸福地睡去……”
修泽似乎能想象到丁夏说这些话时炫耀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就要扬起下巴跟他说:“让你来你不来,多亏你不来,自从跟你分开以后,我简直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
修泽把信收起来,有些想笑,他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把衣服拿出来挂到晾衣绳上。
寄出一封信要花七天左右的时间,回信也要七天,要是修泽写信慢,再加一天,那就是十五天—丁夏是这样计算的。
这十五天来,丁夏日盼夜盼,天天祈祷,却没有盼到修泽的回应,于是她开始着手写第二封信。
这回的信的风格跟前面一样,仍是毫无水平的炫耀。她在信里告诉修泽,妈妈找到了新工作,穿上了职业装,还理了发,比之前年轻了十多岁,去学校接她的时候,大家都说她们像姐妹。
她有了新房间,特别宽敞,姥姥帮她换了梦寐以求的哆啦A梦壁纸。
姥爷比想象中要和蔼很多,也比想象中要有趣,最近在她和姥姥的帮助下,他和妈妈已经有了和解的趋势。
又过了十五天,修泽还是不回复,丁夏不放弃,又寄了第三封,第四封……
炫耀的话说太多没意思,那边没回应,这些信就宛如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实在无聊。
于是丁夏开始在信中发牢骚。
一切都比想象中好很多,但又没有那么好。刚回家的那几天,姥爷对丁夏和妈妈都半冷不热的,直到看见她的成绩还不差,才对她露出了笑容。
为了让家里的气氛变好些,丁夏开始很努力地学习,姥爷答应她,只要她能进年级前二十名,就带她去一次游乐园。
其实丁夏对游乐园并不是很感兴趣,但她还是尽量表现出了极其夸张的开心,幸亏修泽不在,没人能戳穿她,假开心变成了真开心,她恨不得淹死在书海里。
“阿泽,要是你在的话,这种事情一定很轻松就搞定了,你一直比我聪明。”
在初二上学期过完大半的时候才插班,太过不上不下,虽然学校的学生还算好相处,但有个叫程宇的男生是个幼稚鬼,在她拒绝了他的情书之后,他偷偷地在她的校服上面画了小乌龟。
这次她没有哭,而是直接骂了回去。她装出狠戾的样子,这样对方就看不出她在害怕,也听不出她的声音在发抖。
但是丁夏没想到,那人会唆使大家孤立她,原本她校服上只有一只乌龟,后面变成了十几只。她拿着衣服去找到罪魁祸首,对方一脸无辜地跟她说:“你校服上这只龟肯定是母的,你看,都下崽儿了。”
丁夏把校服摔在他脸上,骑在他身上,用马克笔在他脸上画了一堆乌龟蛋。从此,丁夏在学校里面出了名,大家都叫她母夜叉。
她真的很讨厌别人这么叫她!
但是,这样总比她被欺负好多了。
“阿泽,要是你在的话,他们肯定不敢这么说。”
过了一阵子,这件事因为期末考试的到来慢慢退去了热度。丁夏好不容易在期末考试中拿到第二十名,但约好去游乐园那天,她感冒了。
她有些失落,可这也是没办法的吧!
再过一段时间就是她十四岁生日了。
尽管她从未得到过修泽的回应,却还是乐此不疲地给他写信,像写日记一样频繁。
信里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
“阿泽,要是你在的话……”
二、他一定是脑子抽筋了
修泽念初三的时候是学校一霸,把同龄人教训得服服帖帖,可每次考试又能名列前茅,还在数学竞赛上得了奖,班主任对他是又爱又恨。拿到奖金那天,他买了几大袋奶糖,像发喜糖一样在班上撒。自习课上老师不在,男生们跳上桌子喊“谢谢泽哥”。隔壁班听到声音来凑热闹,众人相互追逐争抢,闹得整条走廊上热火朝天,连一年一度的运动节都没有这么热闹。
开完会的诸位老师一开门见到这样一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众学生一哄而散,只留下几颗奶糖在地上滚,教导主任沿着糖找到了修泽,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拉进了办公室。
在窗边偷看的女生都捂着嘴对修泽笑,他忍痛做了个鬼脸。
修泽挨完骂,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下课了,他路过二楼,看到初二那边的教室里闹哄哄的,问起情况,便听到有人说丁夏哭了。
丁夏哭了,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吧—全家人都知道丁夏爱哭。
修泽站在楼梯拐角踌躇了一会儿,既然路过这里,还听到了这个消息,假装若无其事地离开好像显得很不近人情,正好兜里还剩一把橙子味的奶糖,他决定发发慈悲,去哄哄丁夏。
修泽找过去的时候,丁夏就坐在座位上,眼睛肿得像兔子眼睛一样。
他见怪不怪,坐在她前面的空位上,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不咸不淡地问:“挨欺负了?”
丁夏面前放着一本面目全非的书,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书面上。她收起书,擦干眼泪,倔强地把脸扭到一边:“不用你管!”
好心关心她一下,她还摆谱,修泽屁股都没坐稳,整个人突然尴尬起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头一回觉得周围的视线很碍眼,好像别人都在看他。从前他和丁夏吵起架来就像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现在却舌头打结,连下一句话该怎么说都不知道。也对,毕竟这儿是丁夏的地盘。
确定她没有对他倾诉的意思,他起身离开:“这可是你说的,回家妈问起来,你可不能说我不管你。”
修泽故作镇定地走出教室,想了想,又退了回来,把兜里所有的奶糖都翻出来搁在她桌子上,然后才离开。
那时丁夏的全名还叫修丁夏,是修泽的妹妹。
但这对兄妹的关系不好,主要是因为性格不合,兴趣爱好也不一样。丁夏属于那种很少闯祸的乖乖女,从不争抢风头,而修泽正好跟她相反。丁夏不喜欢被别人认作是修泽的妹妹,遂叮嘱他少来自己的教室,在学校也尽量假装不认识。
修泽最初听到她定这个规矩的时候相当不爽:“你的意思是我给你丢人了呗?”
丁夏胡乱按着遥控器:“我没这么说!”
修泽更生气了:“你嫌我,我还嫌你呢,谁愿意有你这么个妹妹!”
自那次不欢而散之后,两人在学校里就跟相互较劲一样,一看见对方就自动隔开三米远,要是在走廊上撞见了避不开,就整个身子贴墙走。
原本一切都在原有的轨道上安稳地进行着,现在却被一把奶糖打破了节奏,因获奖有的好心情被祭了天,修泽一整个下午都闷闷不乐的。
啊,他一定是脑子抽筋了。
晚上丁夏顶着没消肿的眼睛回家,果然挨骂了。妈妈知道她哭了以后非常生气:“不是说了再有人欺负你的时候你就欺负回去吗?从小就这么没用,你看你哥,什么时候让人欺负哭过?”
妈妈的脾气不太好,这几年尤其严重,她特别讨厌丁夏哭,她一直叮嘱丁夏,女孩子要学着坚强一点儿,不然就会被欺负。
丁夏原本逼回眼眶里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一颗一颗滴进饭碗里,修泽忽然有些不忍心,咳嗽了一声,让妈妈少说两句。
“不用你假好心!”丁夏带着哭腔,把饭碗摔在了桌子上,一口气跑回房间锁上了门。
妈妈气坏了,到处寻找能修理丁夏的工具,修泽忙给妈妈倒茶消火,又把自己的奖金奉献了出来,才让妈妈恢复了笑脸。妈妈一生气,修泽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要知道,十岁之后,他许的每一个生日愿望都是一家和平。
将妈妈送回房间后,修泽看了下时间,这么晚了,爸爸还没回家。
爸爸自从创业失败赔了一大笔钱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失业半年多了,其间一直是妈妈打零工贴补家用,最近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爸爸才开始出去找工作。他的新工作非常忙,每天要到半夜才回家,但这是个好兆头,证明爸爸终于愿意为了这个家而努力了。
事实上,只要爸爸在家就一定会和妈妈吵架,家里的氛围差到极点,直到最近才好了一些,修泽希望这种状态能一直保持下去。
三、但是,他的肩膀这样温暖
修泽和丁夏原来是住在一个房间里,后来房间中间加了一块隔板,勉强分出了两个空间。但隔板很薄,又够不到天花板,两边有什么动静,他们都听得清楚。
晚上十一点,修泽看到丁夏那边的台灯还亮着,不时会传出翻书的声音,便踩在床上,踮起脚,从隔板与天花板中间的缝隙里看了过去,刚好看到她在粘那本书。
蚊子在台灯下边嗡嗡嗡地打着转,她将那本写真书摊放在书桌上,在书页破裂的地方涂上胶水,耐心地抹平每一个皱褶。
说起来,在教室的时候,她就一直在对着那本书掉眼泪。
他突然好奇,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书,值得她这么宝贝。木制隔板咯吱咯吱地响了两下,丁夏猛地回头,修泽心里一慌,迅速将脑袋缩了回去,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丁夏突然恼火,仿佛自己的心事被偷窥了,她像被踩了尾巴、全身奓毛的猫一样朝他吼:“死修泽,你到底在看什么?”
修泽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躲,宛如一个变态的偷窥狂被抓了个正着,他有些烦躁地捶了捶额头,把手里的碗从缝隙处递过去:“问你吃不吃面!”
丁夏怔了怔:“你煮的?”
修泽不想承认,但还是“嗯”了一声。
虽然她没吃晚饭不是他的错,但他总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萦绕在他的心头。听到她在那边翻书,修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以为她是因为肚子太饿才睡不着。他安不下心,纠结了半天,去厨房开了火,快速煮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他们的爸爸以前是厨师,修泽耳濡目染学做了几道菜,其中做得最多的就是牛肉饭,因为妈妈和丁夏都爱吃。但做那个太麻烦,他怕等自己做好以后,丁夏都饿傻了。
修泽举碗举得手酸,不耐烦地“啧”了一下:“你到底吃不吃?”
丁夏在那边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接过了那只白瓷碗。
碗底烫得她措手不及,她慌忙把碗放在一边,捏了捏耳朵。
修泽在木板这边听到她喊“烫”,捂着嘴偷偷地笑,心想:这下可算报仇了。
丁夏的灯在深夜一点之后才关上,修泽也在那个时候才安心睡着。
闭上眼睛的时候他还在想,那本书好像有些眼熟。
翌日,闹钟没有响,或者是响了被忽略了,再加上外面下雨,天色阴沉得像太阳还没升起来,总之,等修泽和丁夏醒来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向七点。
爸妈老早出去工作了,留了字条和早饭在桌上。
修泽慢吞吞地洗漱完,慢吞吞地吃早餐,擦擦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见丁夏咬着面包在门口穿雨衣,踩着双布鞋就要往雨里冲。他想起她的雨靴坏了,但门前那条路地势比较低洼,一到雨天必积水,如果她穿这双鞋出去,肯定是要湿一天的。
“等一下。”他叫住她,“我跟你一起走。”
“来不及了。”她皱眉道。
“现在就是坐火箭去也赶不上了,你急也没用。”修泽穿上雨靴,把书包斜挎在腰间,又在她面前弯下腰,拍拍肩膀,“上来。”
丁夏愣了半天,像是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修泽急躁地催促道:“你到底着不着急?”
“你背我?”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不然呢?”修泽回头瞪了她一眼,“我一个当哥的,还能让你光着脚去上学?妈知道以后不得骂死我?”
丁夏唯唯诺诺地跳上了他的后背。
修泽背着她稳稳地蹚过了那条由雨水积成的“河”,丁夏一只手搂他的脖子,一只手帮他撑伞。雨水滴在她的后背上,也滴在他头顶的伞上,他时不时地说:“你把伞举高点儿,我看不到路了。还有,别搂这么紧,我喘不上气!”
丁夏按他说的做了,心里却很不自在。从小她就把他当冤家,大脑里从没有过“哥哥”这个概念,因为传说中那种被哥哥呵护的幸福人生她从来没有体会过,打从有记忆开始,他一直都在欺负她。而且爸爸重男轻女,对她总是漠不关心,光是这一点,就足够她讨厌修泽一辈子了。
但是,他的肩膀却这样温暖。
她提醒他:“前面红灯。”
修泽把她往上颠了颠:“我每天走这条路,红灯在哪个位置我还是记得的。”
“树叶开始变黄了。”她没来由地说了这样一句。
修泽怔了怔,抬起头茫然地打量前面的树,树叶被雨水打落在地,顺着水流漂向远方。
那条路不算短,修泽却没说她沉。
丁夏一直都记得,小时候修泽嘲笑她吃太多,预言她将来会长成一只猪,气得她三天没跟他说话。到了第四天,她看见他拿着从二叔家借来的哑铃练肱二头肌,忍不住破功,问他在干吗。少年放下哑铃擦了擦汗,特别认真地说:“我怕你将来长成猪的时候我背不动你。”
当时丁夏气得恨不得拿那个哑铃在他头上敲一个洞:“让你背我,我还不如真的变成猪!”
丁夏想到这里,太阳穴突突突地跳起来:“放我下去吧,这儿没有水了。”
修泽把她放了下来,见她一点儿道谢的意思也没有,拂了拂身上的水,跨出几大步,离她远远的:“真是不可爱。”
修泽每走十步一回头,看似离她很远,却一直保持在一个能看到她的距离。自从两年前他们彻底闹掰后,他们一直都是这样走路的。
他是因为什么跟她闹掰的来着?
修泽仔细想了想,好像是因为爸妈从乡下带回来一袋刚摘的桃子,想拿去给爷爷尝尝,结果被他一晚上吃了个精光,他吃完后又起了恶作剧的心,把桃核藏在了丁夏的床底下,导致连桃子味儿都没闻到的丁夏,被扣了一口“做错事情不承认”的锅。事后,修泽对丁夏炫耀自己的高端操作,气得丁夏当场跟他绝交。
其实他只是想跟她开个玩笑,没想到她气成这样。随后他想了很多办法跟她道歉,又用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买了一本死贵的写真集送她做生日礼物,可是她非但不领情,还把陈年旧事都翻出来说了一遍,比如爸爸从来不记得她的生日,每年却变着花样给他庆祝;再比如他打架闯祸,总让她给他背锅。
修泽凡事大而化之,过去的事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听到这些话的第一反应是摇头否认,可摇着摇着,心里就没了底:“那些事真是我做的?”
“你以为呢?”
但修泽仍没当回事儿:“你这也太小气了,大不了以后你闯祸,我背锅。”
丁夏不接受他没诚意的道歉,当他的面把那本写真集扔进了垃圾桶里。
修泽感觉自己的真心被践踏了,暗自咬了咬牙,两人各自记了仇,于是就有了那个不讲话的约定。
可是修泽不如丁夏心思细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试图跟她和好,他假装顺道送去她班里的奶糖已经攒了一大盒了,但他每次换回的都是一个白眼。
于是修泽逢人便念叨:“你说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像修丁夏那么小心眼儿的妹妹?”
四、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欺负我妹妹
而该怎么哄好小心眼儿妹妹更是世纪难题,修泽把丁夏背到学校后,一整天都在思考,又有些担心她昨天哭过的事情。她到底跟谁闹别扭了?为什么她最近总是很不开心?别误会,他不是担心她,他只是害怕下回她哭了以后妈妈又会发脾气。
正好修泽下午碰见丁夏的同学,便打听了一下,从那个女生口中,他知道了事情的起因和经过。
丁夏有个同学叫周洛,两个人读小学时就认识。周洛家境很不错,自身比较有优越感。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周洛来找丁夏写作业,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找起了修泽的麻烦,最后被修泽修理了一顿,打那儿以后,周洛就再也不来了。
后来修泽再也没听丁夏提起过周洛,自然也就忘了这个人,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一个大概轮廓:“是那个圆滚滚的小胖子吗?”
“对。”
修泽点点头,听那位同学继续说。
周洛非说修泽的比赛成绩是抄出来的,丁夏护着修泽,跟周洛起了争执,两个人推推搡搡之时把一本写真集弄掉了,丁夏紧张地去捡,周洛见她这么宝贝那本书,夺过去跟其他男生当球传,一个传一个,书脊断裂、脱胶,照片撒得到处都是。
写真集是修泽送给丁夏的生日礼物,她宝贝得恨不得穿根绳子挂在脖子上,周洛当然不理解,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嘲笑她哭:“不就是一本破书吗?知道你家穷,但你也不至于这样吧!”
所有人跟着周洛笑,丁夏一边捡照片一边哭,整堂课都趴在桌上一抽一抽地抹眼泪……
“等一下。”修泽揉了揉耳朵,打断那位同学,“你说丁夏是为了我跟别人起争执?”
“对啊!”
修泽觉得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问了好几遍才敢确定。先不说丁夏会护着他这件事情的可信度是多少,就单是那本写真集,两年前他就亲眼看着它进了垃圾箱……修泽想到昨天看到的书的封面,屏住了呼吸,啊,原来在他走之后,她又偷偷把书捡了回来。
他那个妹妹,还真不是一般的别扭和任性。
修泽心里蓦地一热,鼻子也有些发酸。
于是他揣上新买的奶糖,找去丁夏的班级,想跟她和好,却刚好见到周洛跟她吵架。平常那么文静的女孩子,突然变得张牙舞爪,像是要把长时间以来积攒的怒火一股脑地发泄出来一样,她指着周洛的鼻子吼道:“我哥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用不着你在这儿胡说八道!”
周洛被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众人拍桌子打节奏起哄,他憋得脸通红,最后想起一招撒手锏:“你哥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但你爸是什么人我可知道。他白天在公园睡觉,晚上去麻将馆打牌,一年到头不能往家拿一块钱,你妈在工厂干活都快累吐血了,你有跟我在这儿争论的工夫,不如去外面垃圾桶捡点儿废品看能不能赚点儿钱……”
一只拳头挥过来打断滔滔不绝的周洛,周洛觉得腮帮子疼,吐了一口血水,惊恐地抬头,见修泽居高临下地揉着手腕,道:“脸皮这么厚,打得我手好疼。”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默默后退两步,让出空地给修泽发挥。
修泽凝神看着周洛,想起丁夏凌晨一点坐在灯下,仔细地抚平书上的皱褶,以及她细弱的哭声,热血涌上头顶,他朝周洛另一边脸挥了一拳,好让对方肿起来的脸看起来比较匀称。
周洛瓮声瓮气地叫起来:“你凭什么打我?我哪句话说错了?”
“你那番话要是对我讲的,我都不会这么生气。”修泽蹲在地上看周洛,一字一句道,“但是你记住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欺负我妹妹,那就是我。”
五、可惜我看不到
修泽因为跟周洛动手的事情再次被教导主任请到了办公室里谈心,他一副吊儿郎当、不在意的模样,敷衍地背了两遍中学生守则,到傍晚才被放出来。
丁夏站在大门口等他,发着牢骚:“好慢啊!”
修泽扛着书包:“我又没让你等我!”
回家的路上,走在前面的修泽叹了一口气。
他们还是跟原来一模一样,永远做不到跟普通兄妹一样好好相处,说不到三句话就会吵架,什么时候能心平气和地吃一顿饭,都算是上帝开恩、菩萨显灵了。
说到吃饭,他记起爸妈在纸条上说今天都会晚回家,停下来,转过身:“喂,晚饭……”
丁夏走路没抬头,哐当撞在他肩上,她捂着头皱眉道:“你停下来干什么?”
“你走路不抬头还怪我?发什么呆呢?”
她揉了揉额头,问:“你要说什么?”
“爸妈不在家,晚上吃什么?”
“晚上……”丁夏猛地抬头,“你带钥匙了吗?”
修泽神情一僵,摸摸口袋,空的,反问道:“你带了吗?”
“没有。”丁夏挠了挠眉心,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带钱了吗?”
修泽把空空如也的裤兜翻出来给她看:“你还好意思说,昨天为了你,奖金全上交给妈了。”
“那现在怎么办?”丁夏摸了摸肚子,她早就饿了。
正好遇见家在附近的同学,修泽跟对方借了自行车,拍拍后座,命令丁夏:“上车。”
小镇就是这点好,到处都有可以免费捞鱼的地方。修泽带着丁夏停在一条小河边,卷起裤脚跳了下去。
小时候家里的生活还很快乐,爸妈并不经常吵架,一家四口常来这里野餐,他抓鱼的本领还是爸爸教的。
晚霞明亮夺目,火烧云把小溪照成了粉色,丁夏一边拢起火堆熏蚊子,一边喃喃道:“看来明天是个大晴天。”
修泽捉到的鱼是个大家伙,到了手里也不安生,翻了几个跟头又打了几个滚,修泽没抓住它,自己却在河里摔了一跤。满身是水的他狼狈地上岸后,疑惑地看着头顶的天,问丁夏:“是火烧云吗?”
他脸上的水一滴一滴落下来,丁夏“嗯”了一声。
“好看吗?”
“好看。”
“可惜我看不见。”
丁夏想起小时候,爸妈在隔壁吵架,她和修泽趴在窗前看月亮,他突然问她月亮是什么颜色的。
“唐诗里面不是说了吗,‘呼作白玉盘’。”
“别人说的我不信,我要你告诉我。”
“唔……”丁夏挽着修泽的手,月光温柔地落在她脸上,她随口胡诌,“红色的。”
“红色是什么样子的?”
“嗯……温暖的,幸福的,像阿泽的手。”
修泽捂住她的耳朵:“像这样?”
“这样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啊!”
两人笑作一团的时候,争吵的声音从隔壁传了过来:“你老埋怨我赚不来钱,要不是养两个孩子,我压力会这么大?养个姑娘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泼出去的水!要不是你非得生下她,我早就有钱给阿泽看眼睛了……”
修泽看了看没有颜色的天,又看了看眼前飘忽的火苗,说:“周洛一直欺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打从修泽把周洛从家里撵走之后,周洛心里就存了口气,因为他欺负不到修泽,就只能去欺负丁夏了,但这事儿丁夏从没和修泽说过。
要不是别人告诉他,她打算什么时候跟他说?
“为什么告诉你?”丁夏漫不经心地问。
“喂,我问你啊,我这个当哥的在你眼里就这么没用吗?”修泽脱下外套,拧干水,又把鞋子脱下来倒了倒水,“只要你跟我说,我肯定会保护你的啊!”
丁夏吸了吸鼻子,把脸别到一边去,假装去捡地上的木头:“我才不要欠你的人情!”
修泽把烤熟的鱼递过去,却在丁夏伸手来接的时候往后一闪,让她抓了个空。他一副半是威胁,半是开玩笑的样子,跟她说:“以后有了困难就找哥哥,记住了吗?”
丁夏倔了一会儿,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那天修泽是故意捂住她的耳朵的,所以她一直没有说,其实那天她什么都听见了。
所以后来的她变得敏感多疑,只要修泽给了一个不耐烦的眼神,她都会怀疑自己被讨厌了。
她是多余的,是不该被关怀的,是家人争吵的理由,是挡在幸福中央的绊脚石。
所以在他憎恶她之前,她想先离他远一些。
但是,但是……她用袖子捂住脸,说话变了腔调:“你会讨厌我吗?”
修泽僵了一下,不懂她为什么哭:“你这眼泪突如其来,还真是牛,女明星都应该配备你这个技能,这样还省点儿眼药水。”
煽了一半的情突然被打断,丁夏使劲儿瞪他,他忙举手投降:“都是我不好,是我错了,我跟你道歉。所以丁夏,咱和好吧,行吗?”
六、等待太阳升起来
天黑了,月亮出来了,修泽右手推车,左手牵着丁夏,慢吞吞地回家。
回去时,两人路过公园,丁夏拽了拽他的衣袖:“这不是回家的路啊!”
“我知道。”修泽说,“突然想来这儿看看。”
穿过一片柳树林有一排长椅,树枝垂在椅子前方,遮住了大半的光,再靠近一些,能听见一阵呼噜响,以及含糊不清的笑声和梦话:“三万。”“赢了。”
修泽把自行车推到丁夏手里,指了指前面:“你到那边有路灯的地方等我。”
丁夏带着疑惑走了,中途她回头看见修泽拨开树枝,看了看长椅上酣睡的人的脸,然后深吸一口气,一脚把人蹬到了地上。
那人站起来,比修泽高了一个头,身子摇摇晃晃的,像是喝了酒。两人争执了几句,下一秒,修泽的脸上就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修泽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缝,丁夏借着月光给他涂药,隔壁依然是吵闹声,但这次比往常都激烈。好像有人动了手,修泽过去敲门,被妈妈骂了回来:“大人的事情你别插手!”
修泽忍了半天,捏了捏拳头,默默回房关上了门。
吵闹持续到半夜,最终以一阵摔门声收尾,爸爸离开的时候让妈妈冷静冷静,过两天再回来。
丁夏对此已经习惯了,她心想,终于能睡觉了,却又听到妈妈的哭声。以前妈妈和爸爸吵了那么多次架,从来没像这样哭过,她是坚强的、万能的,不管爸爸惹到什么样的麻烦,她都能想到办法摆平,但是这次,她哭了。
强烈的不安占据了丁夏的心脏,不好的预感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她觉得手脚发麻,下意识敲了敲隔板。修泽也没睡,翻了个身,跟她说:“睡不着就数羊,明天太阳升起来就好了。”
有太阳就有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翌日太阳升起来了,但是妈妈病了,她趴在床上,一只手按着腹部,脸埋在枕头里,像是在忍受莫大的痛苦,说话的声音很微弱:“夏夏,妈妈今天没做饭,上学来不及了,盒子里有钱,你和阿泽出去买点儿吃的吧。”
丁夏倒了开水放在妈妈房间的床头柜上,到盒子里找零钱,却连一个硬币都没翻到。修泽看到后,将食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
两人蹑手蹑脚地背书包出门,修泽说:“钱肯定被爸拿去还账了。”
“那现在怎么办?”
“这会儿就别给她添堵了,我们先忍一上午。”
下午两人回家,妈妈的病还没好,疼得额角冒汗,丁夏煮热粥给她暖胃,她只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看妈妈吃不下去饭,水也喝不了,丁夏急得直哭。
修泽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家里一分现金都没有。前阵子妈妈在吵架的时候提了一次离婚,自那之后爸爸担心妈妈会不告而别,所以每次出门都会带着银行卡,但爸爸现在人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修泽打电话给爷爷、奶奶,那边听到这里的情况后只丢下这样两句话:“熬点儿粥喝。”“肚子疼不算病。”
关键时刻谁也派不上用场,修泽摔了电话,让丁夏在家等着,一个人冲出了门。半小时后,他捧着一堆药盒回来,气喘吁吁地说:“这都是妈之前吃过的药,问问她先吃哪个。”
“你哪儿来的这些药?”
“赊的,等爸回来再给钱。”
丁夏喂妈妈吃了几粒药,妈妈总算疼得不那么厉害了,喝了两口丁夏做的粥,便沉沉地睡了过去。丁夏放心不下,一直伏在妈妈床头。
强烈的紧张之后是无尽的空虚,修泽瘫在椅子上,想起电话里奶奶无情的声音,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
七、修泽是个笨蛋
爸爸在三天之后才回家,一进门,正好赶上周爷爷上门要账。妈妈脸色苍白,失望地看着修泽,丁夏则坐在角落里垂着头抹眼泪。
“发生什么事情了?”爸爸问。
周爷爷看到他,嚷嚷道:“你回来得正好,前几天我不在家,让小洛帮我看着药店,结果修泽这孩子去拿药,不给钱,还威胁小洛不许告诉大人,我今天查货才发现药少了。大家认识这么多年,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你把药钱如数还我就可以了。”
修泽在旁边解释:“我没有威胁他,我让他记了账的……”
一边的周洛使劲儿摇头:“他说谎,他没有!”
“我孙子是不会撒谎的。”周爷爷把账本扔在桌子上,“修泽,你前段时间在学校打过小洛吧。我一直以为小孩子之间闹点儿矛盾没什么,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往大了说就是抢劫,你爸妈还真是会教育啊。”
爸爸听到这话,撸起袖子要和周爷爷吵架。修泽看到周洛幸灾乐祸地笑着,一把抓住周洛的手腕,想让他说清楚。而妈妈看到这一幕,只觉得丢脸到极致,上前掴了修泽一个耳光。
世界恢复了宁静,妈妈拉着修泽,按着他的脖子让他低头认错。修泽脸上火辣辣地疼,如困兽般猛地挥开了妈妈的手:“为什么你们都不信我?!”
妈妈在惯性之下撞到了桌角,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坐在急救室门外,修泽问丁夏:“门上面的指示灯是什么颜色的?”
“红色。”
爸爸正在骂骂咧咧,责怪妈妈生病花钱,修泽靠在椅背上,问丁夏:“你以前不是说,红色是温暖的吗?”
修泽说这话的时候不带一丝感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丁夏碰到他的手,忽觉他掌心冰凉。
一天以后,妈妈在急救室醒来,病情慢慢稳定,她的视线在修泽脸上停顿片刻,然后转到了一边。
修泽没说话,悄悄退出了病房。
第二天,姥姥不远千里赶来探病,并和妈妈商议接下来的事情。姥爷没来,是因为他还对妈妈当初不顾阻挠嫁给爸爸的事情耿耿于怀。
其实姥姥也一直看不上爸爸,连与爸爸长得相似的修泽也不喜欢。大概是怕被问到妈妈住院的原因,在姥姥探病期间,修泽不再去医院,也再不和妈妈说话。
修泽“偷药”的事情传到了学校,事情传着传着就变了味道,有人说,修泽偷东西被妈妈发现,恼羞成怒把妈妈撞伤,害妈妈进了医院。
平常对修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师们不能坐视不管,在修泽和造谣的人吵完架之后,把修泽叫去办公室,不由分说就教训了他一顿。
丁夏拼命帮他解释,可不管她说什么,都没有人相信。
晚上放学回家,修泽躺在床上发呆,丁夏在厨房煮汤,她端着保温杯过来问修泽要不要一起去医院,他闭眼假寐,装听不见。
该怎么帮帮他呢?丁夏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情。
他一定特别疲惫。
丁夏熬完汤,盛了一碗牛肉饭,坐在床边推修泽,让他起来吃点儿东西。这段时间他一直食欲不佳,丁夏害怕,怕妈妈才好起来,他又倒下了。
修泽“啧”了一声,让她走开。丁夏继续摇晃他的胳膊,固执地想让他坐起来。他不耐烦地挥开她,砰的一声,碗摔在了地上,碎得到处都是。丁夏僵了一瞬,手忙脚乱地去收拾。
她捡起两块瓷片,委屈涌上心头,忽然站起来哭着冲出了门:“修泽是个笨蛋!我不管你了!”
八、这么远,阿泽再也找不到她了
三天后,妈妈出院了,长辈们开始正式商谈爸妈离婚的事情。丁夏并不觉得意外,她早就猜到爸妈会有这一天。在妈妈问她想跟谁一起生活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妈妈,反正爸爸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爸爸不同意,他难得降低姿态,问有没有挽回的余地,但妈妈心意已决:“过去我想为两个孩子保留一个完整的家,可阿泽这件事情给我提了个醒,父母应该是榜样,我不想修泽变成他爸爸那样游手好闲、知错不改的人。”
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丁夏看到修泽的睫毛颤动了两下。
爸爸知道事情无可挽回,不得不松了口,只提出了一个条件:“丁夏你可以带走,但阿泽得留下,他是我儿子。”
两边争执不休,最终把选择权留给了修泽,妈妈对此胸有成竹,但丁夏仍然记得,他们等待那个答案的过程十分漫长。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修泽会选择妈妈,可当众人的目光落在修泽脸上时,他平静地抬起头,说:“妈,你带夏夏走吧,我要留下来。”
妈妈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觉得不可思议,腾地站了起来,直勾勾地问他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呢?
丁夏是最不理解的。
夜里,修泽叼着一根草,躺在草地上看星星,他对丁夏说:“其实那天我说谎了。”
“什么?”
“那天我去周爷爷药店的时候,只有周洛在,他说什么也不肯把药赊给我,是我威胁了他。”修泽别开脸,“妈说得对,我根本就不是好孩子,我跟她走,只会给她添乱。”
从四面八方飘过来的云彩渐渐汇集在一起,连最后一片星光都被覆盖。
丁夏突然慌了,连同手脚都在发抖,她故作镇定地道:“要是你不和我一起走,我们以后就可能永远见不到了呀。”
修泽捏了捏手指,低声说:“反正你一直讨厌我。”
丁夏张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她抓了一把土扔在修泽身上,哭着跑开了。
“修泽你这个小气鬼!”
修泽的心比铁还硬,他做了决定以后谁都劝不通,妈妈不甘心了许久,在姥姥的劝说下,无奈接受了他的选择。
于是她们离开了。
丁夏和妈妈离开的那天下午,修泽在做什么呢?
汽车载着十多年的回忆慢慢驶离小镇,车窗外,水泥路边上那一大片黄澄澄的稻田里,少年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狸猫在田埂上谨慎地前行,好像这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丁夏把头伸出窗外,盼着他回头看一眼。
呼呼的北风从她耳边刮过,妈妈觉得危险,让她关窗,她不听,被妈妈骂了两句,她才缩回车内,皱了皱鼻子,却没有哭出来。
从小到大,她总是被修泽气哭呢。
丁夏暗暗叮嘱自己,以后不管遇到多么糟糕的事情都不要哭,她要坚强给修泽看,如果有朝一日他们能再见到的话,她一定会好好地嘲笑他。
从小镇到妈妈老家的县城,中间穿梭了好几座城市,需要坐十个小时的火车。丁夏心里的蜡烛越烧越小,最后全部熄灭。这么远,阿泽再也找不到她了。
车子开到中途,妈妈蓦地叹了一口气:“阿泽一定是恨我打他的那个耳光。”
姥姥把洗过的苹果递给丁夏,对妈妈说:“那孩子跟你不亲,不然也不会铁了心要跟他爸。你这些年为他受的委屈他一样没记住,一个耳光就记了仇,这点也像修家的人。”她又把目光转向丁夏,“以后夏夏改随你姓,把‘修’字抹掉,就叫丁夏,这样也不至于总是被人说闲话。”
丁夏没回答,只是看着窗外忽明忽暗的灯火。
黑暗过后便是光明,周而复始,从无例外。
九、你会快乐吗
丁夏很生修泽的气,写信的时候用的都是挑衅的语气。
在姥姥家过的第一个春节,一家人拍了全家福,丁夏把照片寄给了修泽:“角落里保留了你的位置,你要是羡慕,或者孤独,就在回信里写一百个对不起。只要你态度端正,我就会请求妈妈原谅你。”
修泽拿到那张照片时,正一个人吃年夜饭。爸爸的状态还是一样差,夜不归宿是常事,修泽盼着他能在某天醒悟过来,可是这个某天是什么时候呢?
他还是没有回信。
丁夏写信不注意格式,字也写得不整齐,说是信,更像一个人的碎碎念,字里行间都带着她平常说话的风格,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情。
她炫耀完了又觉得空虚,每当在陌生的环境里感到寂寞难挨,她都在想,要是阿泽在的话就好了。
于是她在每封信的结尾都恳求他回信:
“给人回信是基本礼貌,希望你能注意一下。”
“再不回信,我就真的跟你绝交了。”
“你说我是小气鬼,其实你才是,连封信都不肯回,你到底是有多懒?”
信一封接着一封,但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自从回到老家,妈妈就变得爱哭了,稍微受一点儿委屈就会流泪,过去坚强的母亲忽然变得特别柔软,就连对丁夏,也慢慢变得温柔起来。
妈妈时常想念修泽,她总是后悔自己当初打了他一巴掌,以为他是因此才不肯跟她回家。
丁夏再一次铺开信纸,写下修泽的名字。
“阿泽,学校的海棠花都开了,满地都是花瓣,我拍了照片给你。昨天我梦到你和我抢桃子,我一激动,翻身滚下了床,额头上磕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大包。妈妈问我怎么了,我没敢告诉她原因,现在你知道了,是不是正在笑话我?你总不会无聊到写信过来嘲笑我吧?但愿你真有这么无聊。”
年后的春天,丁夏交到了一个叫翘翘的朋友,不久之后她过生日,翘翘送了一条漂亮的手链给她。
“母夜叉风波”在寒假结束后彻底成了过去,她慢慢适应了新的生活。
于是她把寄信的频率由一月两封改成了两月一封。
“阿泽,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我想念你。”
“阿泽,你有看到我的信吗?”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
离开修泽两年后,丁夏确定修泽不会回信了,心灰意冷的她给他寄了最后一封信,算是告别,顺便说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妈妈在工作的地方认识了一位姓夏的叔叔,两人相处得很好,他听到丁夏的名字之后笑着说这是缘分,妈妈就跟着他笑。姥爷对夏叔叔很满意,经常邀他来家里吃饭。
时间真的可以治愈一切,也或许是夏叔叔带来了阳光,妈妈现在终于不怎么哭了,也不怎么叹气了,姥姥为了不再揭她的伤疤,也为了让她和夏叔叔顺利发展,叮嘱丁夏以后不要再提起修家的事情,也不要再提修泽的名字。他们说,这是他的选择,应该尊重。
丁夏写到这里,心脏紧了紧:“我考上了市里很好的高中,离家住宿,每周坐大巴回一次家。妈妈的笑容一次比一次多,她很快乐,我希望她快乐,正如你也希望的一样,所以,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忘记你。但是阿泽,在那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快乐吗?”
你会快乐吗?
在我们离开之后,你真的会快乐吗?
半个月后,丁夏终于收到了回信,也是唯一的一封回信。
十、我不要你的奶糖,也不要你的免费券
与修泽分开第三年,丁夏十六岁,升入高二,妈妈和夏叔叔开始了第二段婚姻,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平静得一丝涟漪都没有。
她开始对什么事情都不在意,和所有同龄人一样,整日为未来感到迷茫。
这样平静的生活,一直延续到第二年。
翘翘跟她不同班,两个班级离得远,两人见面的机会变少了。翘翘偶尔腾出时间来找她,说的也都是八卦,比如前阵子有女生买了件特别贵的名牌衣服,比如班里转来一个长得还不错的男生……丁夏用手捂住耳朵:“跟考试无关的事情请不要告诉我啦!”
翘翘掰开丁夏的手,非要说给她听。
学校上课时间延长,晚课结束后还有一大堆作业,关灯后丁夏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食堂的饭菜清汤寡水,不够维持身体机能,丁夏每周要外出两天改善伙食。
原先丁夏常吃的那家餐厅涨价了,她的零花钱不够用。这时翘翘告诉她,对面巷子里开了一家便当店,可以带走,也可以直接在店里吃,特别好吃,物美价廉。
那天中午,翘翘带着丁夏去那家店,一路上喋喋不休:“你还记得我上回跟你说的那个转校的男生吗?”
丁夏眼睛盯着单词本,漫不经心地回:“啊,你说过吗?”
“那家店就是他家开的。”
“哦。”
“名字还挺有意思的,叫‘壹修家’。啊,对了,你想不想知道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翘翘卖了个关子,丁夏表示没兴趣,翘翘嘟嘴道,“你倒是配合我一下啊!”
“好好好,我配合,你说他叫什么?”
“修泽,好听吗?”
“啪嗒”一声,丁夏的单词本掉在了地上,她呆呆地看着地面。
翘翘的手在她面前挥了两下:“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呢?”
丁夏弯腰捡起单词本,抬手擦了擦上面的灰,自言自语似的:“没事,没事……”
世上叫修泽的人应该有很多,不一定是她想的那个。
壹修家的店面简洁干净,里面挤满了排队的人,大都是附近的学生。丁夏拿到号之后等了半小时,那碗牛肉饭才终于端了上来。
端菜的男生有些胖,眼睛被肉挤得只剩一条缝,丁夏皱着眉说:“这个饭太难吃了。”
服务生下意识回复道:“不应该啊!这是我们店里的招牌菜呢。”
“太咸了。”丁夏拉着服务生,理直气壮地说,“给我换一碗。”
服务生纠结了半天后回:“好吧,我去问问。”
第二碗牛肉饭很快端了上来,丁夏这次吃了两口,再次把勺子放下:“还是不好吃,姜丝放太多了。”
服务生看她的眼神一下子变了:“你不是来吃饭,是来找碴的吧?”
两人争执了许久,谁也不肯退让,翘翘目瞪口呆地拉了拉丁夏的衣袖:“你别这样,别人都看着呢……”
丁夏好像就是为了吸引到更多的视线,逼着服务生把老板叫出来。直到厨房的珠帘被掀起,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男生从里面走了出来,丁夏的目光与他的目光在空中对接,她才终于闭上了嘴。
他的围裙上有一个哆啦A梦的图案,那是丁夏小时候最喜欢的动画片里的人物。
“阿泽,你可算来了……”服务生吵不过丁夏,急得都快哭了,“她太不讲理了!”
“没关系,这儿交给我,你去忙别的。”修泽看了看桌上的饭,问丁夏,“不喜欢?”
看到她,他一点儿也不惊讶,似乎她跟路过的甲乙丙丁没什么区别。
丁夏把脸别到一边去:“是你做得难吃。”
“那真是抱歉了。”修泽弯了下腰,“我做主,这顿饭给你们免单,另外送你两张免费券,你们可以和朋友一起来。下次来的时候把你爱吃的和忌口的告诉我,我会尽量让厨师做适合你的口味。”
“啊,对了。”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抓了一把奶糖放在桌上,“还有这个,也送给你。”
丁夏抬头看他,他目光坦荡,带着淡淡的笑意,气质沉稳又有些疏离。
啊,也对,毕竟四年过去了嘛!
他早就忘了她。
丁夏咬了咬下嘴唇,把饭钱拍在桌子上:“我不要你的奶糖,也不要你的免费券!”她转身拉起翘翘的手,“我们走!”
十一、有些人注定是冤家
教室里,翘翘看着啃着干巴巴的面包的丁夏问:“你刚才干吗那么做?很丢人哎!我以后都不好意思再踏进那家店了!”
丁夏用凉水把面包顺进肚子里,哼了一声,说:“是他们服务有问题。”
“人家有什么问题?好话说着,免费券送着,结果你白跟别人吵了一架,临走时连颗糖都不拿,怎么,显得你高风亮节是不是?”
丁夏嚼着没有味道的面包,眼睛看着窗外的海棠树,眼前浮现的却是修泽的脸,她甩开思绪:“我讨厌他!”
翘翘一脸莫名其妙:“你不是才第一次见他吗?”
丁夏把包装纸折叠成小方块,扔进垃圾桶里:“有些人注定是冤家。”
“这是什么玄学?”
丁夏哼了一声,蓦地问翘翘:“修泽转来多久了?”
“一个月吧。”
她佯装翻了翻手里的书,抹掉上面的面包渣:“他比我们大一岁,不是应该念大一吗?”
“啊,我听说他读高二那年休了一年学……”
翘翘说到这里才觉出不对:“你怎么知道他几岁?”
丁夏再次看向远处,淡淡地说:“猜的。”
翘翘从丁夏眼里看见了奇怪的东西,便追着她问,可是她什么也不说,而她越不说,翘翘就越在意,在她面前提起修泽的次数就更多了。
丁夏表面上对修泽的事情很不感兴趣,却没像最开始那样打断翘翘的话,练习册上的题写错了两道,她擦掉重写,却发现脑子里面只剩下一团毛线。
翘翘说的事情非常琐碎,从没提过修泽到底为什么休学。丁夏知道那跟自己没关系,却还是忍不住在意。
她放下书本揉了揉太阳穴,翘翘拉起她的手:“累了吧,跟我出去散散步,你都快学傻了!”
从教学楼出来,只听篮球场那边一片喧哗,两人过去看热闹,只见修泽运球、投球,一气呵成。
修泽投完球,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是一二年级的学妹在边上应援,尖叫声一阵接着一阵。
他回头,看到的却是一脸冷漠的丁夏。
丁夏发现他看到了自己,故意咋舌道:“这些人真是太无聊了。”
换作从前,他肯定二话不说,扔了篮球就跟她吵,但这次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头去,假装没看到。
丁夏看不惯他耍帅,心里蹿起一股无名火,三步跨到球场边,双手在嘴边拢成喇叭状,用最大的嗓门儿喊:“宋哲加油!”
被点到名的男生一脸震惊,球场内的男生交头接耳:
“那是丁夏吧!”
“可以啊,宋哲,你什么时候跟丁夏好上了?”
而当事人才最疑惑:“这个,我也不知道……”
“装,接着装!”
回班级的路上,翘翘买了一根冰棍儿:“你别告诉我你喜欢宋哲。”
“不喜欢。”
“那你刚才干什么?”
“毕竟是同班同学,我看他被修泽虐得太惨了,本着革命情谊,想给他加加油。”
有了给宋哲应援的理由,丁夏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球场观赛了,然而修泽不是眼瞎就是耳聋,愣是没再看过她。
但丁夏仍然每天都去,即使宋哲不在的时候她也去,有时假装路过,有时假装看书。
这回球场里的男生们都疑惑了:“难道她只是单纯地喜欢看球?”
程宇摊了摊手:“那个母夜叉啊……”
修泽的手顿了一下,他回头看了丁夏一眼,又把目光锁定在程宇身上。
边上的人问:“母夜叉是什么梗?”
程宇刚要回答,忽觉脊柱发寒,一回头,发现修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没……没什么。”他蓦地结巴了一下。
十二、这世上最折磨人于无形中的冷漠,叫懒得理你
十一月中旬,妈妈出了趟远门,周末不在家,丁夏不想回去,因为屋里只剩她和夏叔叔的时候两人非常尴尬,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学校有老师专收离家太远,周末没法回去的寄宿生住在他们家里,丁夏暂时借住在那里。
只是周围的学生她都不熟,和他们也没什么共同话题,于是周六一早她一个人到海边散步,顺便买了个风筝。
天气倒是很暖和,却没什么风,丁夏牵着线跑了一圈又一圈,也没能让它飞起来。
她跑累了,坐在沙滩上喘粗气,路过的小男孩儿嘲笑说:“妈妈你看,那个姐姐连风筝都不会放。”
“谁说我不会放的?”她很想这么还击。
小时候她和修泽放的风筝飞得又高又远,小镇的孩子都很羡慕。
丁夏不甘心,再次随着一阵风跑起来,这一次她把线放得很长很长,盼风筝能像小时候飞得那么远,但风筝不是当年的风筝,飞了一半就落下了,风筝线缠在木头上解不开,气得她扔掉了线轴。
那个小孩儿说得对,没了修泽的丁夏,连个风筝都放不起来。
她不想再跟自己较劲,便拍掉了手上的沙子,决定回去看书。这时有人路过,捡起了线轴,极有耐心地解开了缠在木头上的风筝线。
是谁多管闲事?
她不悦,顺着那根线看过去,只见修泽摇着线轴说:“这东西要两个人才放得起来。”他把风筝交到她手里,“这回跑起来试试。”
她想说“我凭什么听你的”,但话到嘴边又被她吞了回去,她牵着风筝跑起来,然后在修泽的口令下,将风筝抛至半空……
“哇,飞起来了!”修泽慢慢放线,得意地说,“看吧!”
丁夏没说话,只是看着与海水同一个颜色的天,红色的金鱼风筝越飞越远,彩带制成的尾巴抖动出波纹的形状。
“这条鱼是什么颜色的呢?”修泽自言自语。
丁夏咬了咬嘴唇,像是不情愿地回答:“红色的。”
见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了,修泽顺势问:“今天怎么没回家呢?”
“不想回去。”她坐在冰凉的沙子上,还是看着天。
“一个人很无聊?”
“才没有!倒是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本来打算去逛逛附近的海鲜市场的。”
“哦,看来是我耽误你了。”她朝他伸手,“把线轴给我,你去逛你的吧。”
她以为他会说没关系,没想到他很干脆地将线轴还给了她:“好好牵着线,别让它掉下来。”
他走到一半,回过头,将一颗橙子味的奶糖放在她的掌心,笑了笑,说:“要是觉得无聊的话,你就去店里找我。”
线轴上还残留着修泽掌心的温度,她呆呆地看着他越走越远,没注意到手里的线越来越松,刚刚嘲笑她放不起风筝的那个小孩儿过来拉了拉她的衣袖:“姐姐,你的金鱼风筝要掉下来了。”
丁夏这才反应过来,快速收线,一着急,线轴被她摇掉了,风筝最终还是摇摇晃晃地落在了路边……
小男孩儿替丁夏捡起风筝,上面却破了一个洞,它再也不可能飞起来了。丁夏鼻子一酸,忍了半天没忍住,朝着修泽消失的方向喊:“修泽是个笨蛋!我才不想看见你呢!”
她在这边崩溃大叫,那个笨蛋却连脚步都没停一下。
丁夏难过极了,这世上最能折磨人于无形中的冷漠,叫懒得理你,显然修泽已经将其练得出神入化。
好比她与他分开这数年,她给他寄了数十封信,而他却一次也没有回复过。
所以,她才不想看见他呢!
丁夏这样想着,却一步步朝那个挂着“壹修家”牌匾的店子慢慢靠近。那周围似乎有什么神奇的魔力,一踏进那方圆二十米的范围内,她就条件反射似的全身绷紧。
最终她还是没有鼓足勇气进去,只敢在对面的一家奶茶店里偷偷观察。
修泽坐在窗边,看到对面有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好像是丁夏,又不能确定是她。
他一边擦桌子,一边等她进来。
他从下午四点擦到五点,客人陆续增多,爸爸不在,厨师喊他帮忙择菜,他应了一声,再抬头,发现那道影子已经不见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果然,她还在埋怨他。
十三、就当他从没来过
周一上午第二节课结束后,丁夏到翘翘班上借语文书,正好修泽从翘翘身后路过,丁夏解释的时候结巴了一下:“我的忘在宿……宿舍了。”
丁夏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不就是借本书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可她像是受了什么诅咒一样,每隔两天就忘带一次语文书,翘翘一边翻书一边念叨:“这么丢三落四,不像你啊。”
丁夏紧张兮兮地避开修泽的视线:“我以后会注意的。”
翘翘翻了半天,把所有的书都拿到桌面上,仔细一找,什么书都在,就是没有语文书:“啊,我的也忘带了。”
上课铃响,再去别的班借也来不及了,丁夏打算回班级,刚到门口,一本语文书迎面飞来,她两手并用接住,随即传来的是修泽的声音:“拿去用吧。”
“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个丁夏,最近来咱们班来得特别勤?”丁夏走后,有人这样说。
翘翘回复那个人:“就你嘴巴大,人家来借书的!”
“这话你也信啊,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修泽听到这话,手腕倏地僵住,他想起十三岁的丁夏为了自己跟人吵架,事后却别扭地不肯承认。
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的。
下课后,丁夏还没来得及去给修泽还书,班主任突然急吼吼地过来叫她:“丁夏,你妈妈刚才给我打电话,你姥姥进医院了,你快去看看。”
丁夏有些慌,她握着那本书,犹豫该不该把这件事情告诉修泽。
老师在一边催促:“快点儿啊,你妈叫了车在门口等你呢。”
丁夏只好扔下书,跑去校门口。
车子开到医院,姥姥还在睡,丁夏紧张地问妈妈发生什么事情了,妈妈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刚才很严重,心脏病突发,不过现在脱离危险了。”
“那就好。”丁夏舒了一口气。
最近姥姥的身体情况越发不好了,医生劝她说,心脏手术还是早做为妙,可惜手术费用太高,一直拖到现在。
妈妈给姥姥擦了擦手,突然说:“我今天遇见你爸了。”
丁夏心里咯噔一声,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在哪儿遇见的?”
“朋友婚礼上,幸亏你夏叔叔没有去。”妈妈坐在凳子上说,“他对我拉拉扯扯的,非要跟我谈什么,你姥姥跟他吵了起来,一生气就犯病了。”
丁夏不知该说什么,坐下来看姥姥。妈妈两手交叉搓着胳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
“听说他把老家的房子都卖了,不知道是不是走投无路了。夏夏,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他?”
丁夏拿了一个苹果削起皮来,摇头说:“我没有。”这是实话。
“那阿泽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他过得好吗?”
“他转来了我们学校,我见过他几次,但没怎么说话。他好像过得还不错。”
“这些年你给他写信,他一封也没回过吧。”
丁夏想起十五岁那年,邮递员将信封递到她手里,她微微一怔,在看清来信地址时,激动得连鞋都忘了换就跑回了房间。
黄昏的光线不够明亮,她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灯,怕错过信里哪怕一丁点儿的内容。
可开了灯以后她才恍惚发觉,信封上的字迹与修泽的不符,内容也跟他无关。
不,也不是全无关联。
那封信由一个陌生人书写、寄出的,他是搬到那栋房子的新住户,他告诉丁夏,房子的前主人早在半年前就已经离开了这个家。
在完全放弃希望的时候看到曙光,然后又被彻底打进谷底,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绝望呢?
丁夏撕掉了那封信,下定决心要忘记修泽这个人,就当他从没来过。
丁夏专注地看着手里的苹果,水果刀滑了一下,她的指尖渗出丝丝血迹:“是呢,一封也没回过,我估计他都没看过。”
“他当初铁了心要跟他爸,就是不肯跟我走。”妈妈有些崩溃又无助地把双手伸进头发里,“夏夏,我不想让你爸爸找到我。”
丁夏有些理解姥姥为什么不让她在妈妈面前提起修家的事情了。
她把苹果递给妈妈,笑着说:“我知道的。”
十四、我讨厌你
丁夏信守承诺,不再假装路过球场,也不再去借语文书,只是翘翘还是经常和她提起修泽。
“我听说,修泽休学是因为前年打工时受伤住院了。”
丁夏盯着书桌一角,淡淡地“哦”了一声。
吃午饭时,翘翘又说起修泽和程宇打架的事情,丁夏放下筷子:“翘翘,以后修泽的事情你都不要跟我说了。”
翘翘不解:“为什么?你不是对他很感兴趣吗?”
她口是心非:“从来没有的事儿。”
“别不承认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就算之前是,现在也不感兴趣了。”
翘翘“嘁”了一声:“对自己哥哥也不感兴趣?”
丁夏的脸色白了一阵:“你怎么知道……”
翘翘端起托盘:“我吃完了,我去洗碗。”
“等一下。”翘翘路过自己身边时,丁夏条件反射地拉住她的衣角,踌躇着小声说,“他为什么跟程宇吵架?”
翘翘笑了:“你不是对人家不感兴趣吗?”
“不说算了。”
丁夏收起托盘去水池边,水流哗啦啦地落在她左手拇指的创可贴上,隐约的痛感遮不住她心里的空虚。翘翘随即跟上,就着水声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
那天程宇一直叫丁夏的绰号,逢人就说她初中时的丑事,修泽让他闭嘴,他不听,然后修泽忽然站起来,问他:“丁夏初中刚转学的时候写信给我,说有个男生一直在欺负她,那个人就是你吧?”
翘翘手舞足蹈地描述当时的画面,激动得汗都快冒出来了:“修泽撸起袖子要动手,程宇不服气,问修泽跟你是什么关系,你猜他怎么说?他说……”
翘翘的声音飘出了很远,丁夏只觉得眼睛发热。
啊,原来那些信,他都看到了。
翘翘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欺负我妹妹……”
翘翘还没说完,丁夏就已经跑出去了。
丁夏跑到办公室门口,正好看见修泽出来,脸上贴了个创可贴。他身后的程宇看起来更加惨烈,一见丁夏,跟看到天煞孤星一样远远地躲开了。
修泽好像看不见她,与她擦肩而过,她跟在他后面,从教学楼走到操场,从操场走到小卖部。
修泽在柜台挑了一袋奶糖付钱,背对着她问:“你打算跟着我多久?”
“为什么假装看不到我?”
“是你说过不想见我吧!”
“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什么回信?”
“你还装傻!”
“啊,那个啊,那个……”他转过身,把糖放进她手里,“当时实在没有力气,也没什么快乐的故事讲给你听。你寄给我那张全家福的时候我忙着打工,没办法,当时实在太缺钱了。”
修泽走出小卖部,靠在树荫下:“我又不会编故事,要是把那些事告诉你,你会哭吧。”
“我为什么要哭?我才不会!”
“你会。”修泽笃定道,“你会哭着让我去找你,白天哭,晚上也哭。”
修泽自小与丁夏一起长大,没人比他更了解她。
丁夏想反驳,但突然发现这是事实,她闷闷地说:“为什么当初不跟我们一起走?”
修泽不说话,一直在操场上绕圈,好像想等她累了就把她甩掉。丁夏紧紧地跟在他后面,一步也不肯放松。
“我讨厌你!”她闷闷地说。
“我知道。”修泽平静地回。
“我说我讨厌你!”她大声地说。
“我说我知道啊。”
“我超级超级讨厌你!”
“都说了我知道啊。”
丁夏用手捂着眼睛,蹲在地上:“我想你。”
他驻足,蹲在她面前,剥一块糖放到她嘴里,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说:“我知道。”
丁夏抢过那袋糖,剥了一块又一块,直到嘴里塞得满满当当,闭都闭不上,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她张大嘴,也不管好看、难看,只是“哇哇哇”地哭了起来。
“你看,这不就哭了。”
路过操场的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可是她顾不了,就那么站在路中央,恨不得全身的水分都从眼睛里流出来。
她忍了好几年不肯哭,是因为他不在,现在她一股脑地把攒了几年的委屈都倒了出来。
她是真的好想他啊!白天想,晚上想,吃饭想,睡觉也想。
他们分别前的那天晚上,他躺在草地上,装得高深莫测:“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你瞎说!”她反驳。
“我说真的。”修泽双手枕在头底下,小声说,“你以为一个单身女人抚养两个孩子是很容易的事情?”
“可妈妈说她会想办法的。”
“你一点儿也不了解咱妈,她现在要带我走,有一半的原因是赌气,我敢百分之百保证,她压根儿就没考虑过之后要怎么生活。”
那时丁夏没法理解修泽的逻辑,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可是亲人在一起,总会想到办法的……”
修泽打断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你还记得那天妈妈胃疼,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所有人冷眼旁观,我们俩急得团团转,却什么也做不了吗?你拉着我的袖子哭,当时我心里想,啊,我这个哥哥真是没用啊!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我又能为妈妈做什么呢?”他确实拿到了药,却给妈妈添了更大的麻烦。他把胳膊盖在眼睛上,说:“既然什么都做不到,就不要再添乱了。”
他很想要有担当,但十四岁的肩膀太瘦削了,什么都扛不起来。
而那些大道理,丁夏只听懂了一半,转过头就忘干净了。
真相什么的,好孩子什么的,添乱什么的……那些事情都不重要!
她活了十多年,不过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告诉他四季的花草分别是什么颜色的。
她无法理解,不能理解,她潜意识里一直觉得,只要阿泽在,天就不会塌下来。
修泽的眼珠转了转,眼眶里有亮晶晶的液体在流动,但他还是硬着心肠说:“修丁夏,你别天真了!”
然后,他们谈崩了,一崩就是好几年。
十五、到此为止
修泽告诉丁夏,爸爸有事情要见妈妈,想让她帮忙传个话。
丁夏不愿意:“我们会有今天全都怪他!你会出事故,也是因为他!”
“夏夏,我们做子女的,到底该以什么标准来评论父母的对错?”修泽严肃地敲了敲她的头,“何况在我受伤之后,他就彻底改变了。”
丁夏还是不肯听,修泽没办法,只好把一个信封交给她:“那你把这个拿回去吧。”
信封里只有一张银行卡,妈妈看到以后暴跳如雷:“他什么意思?千里迢迢赶来讽刺我,嘲笑我离开他以后过得还是那么差?”
她不能再逃避了,事情到了该彻底解决的时候了。
于是,当天妈妈便拉着丁夏回去把钱摔在桌子上,彼时已经晚上十点,店里没有客人,服务生都下班了,修泽从里面走出来,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妈”。
那一刻,全世界都寂静了。
四年到底有多么漫长啊!
小少年已经长到十八岁,妈妈需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在来之前,丁夏就把事情都告诉妈妈了。妈妈一直觉得小孩子的思维是直线,只要吃饱喝足,他们什么都不会想,可她没想到,他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其实,这些年她也有偷偷让朋友打探修泽的消息,前年得知他受伤,她让朋友带钱去,劝他回到这边来,但他拒绝了。那时她觉得他太任性了,现在想想,他可能只是为了不给她添麻烦。
妈妈实在不忍心再发脾气:“你爸找我什么事情?”
修泽端来两碗牛肉饭,放在桌子上:“他知道你不想见他,做完这个就走了。”
“卡里面是卖房子的钱,之前挪了一部分,是为了开这个店。爸说他知道你缺钱用,想把这个交给你,那房子本来就有一半属于你,所以你不用还了。他让我告诉你,他来这个城市只是为了跟朋友合资做生意,不是为了打扰你。他还说,如果你同意,就让丁夏去见见他。”
妈妈听到这里,手指关节已经捏得发白,修泽把筷子放到她的手心:“妈,尝尝吧。”
妈妈握着筷子,打量着眼前的店,屋子收拾得干净明亮,吧台内侧放了一张他们好多年前拍的全家福照片。
味道还是当年的味道,有些东西却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妈妈放下筷子,抽泣着。
一切到此为止,这些年的不甘和懊恼她通通放下了。
修泽顿了一下,说:“他还说,那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十六、我比你先来到这个世界
时光倒回很多年前,小少年在房间里面练哑铃,妈妈问他干什么,他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为了保护最爱的人。”
在场的大人面面相觑,集体笑哭。
而修泽无动于衷,就让他们笑好了。
那些没有妹妹的人怎么会懂他的心情?
姥姥的手术预约在春节之后,一家人吃年夜饭时修泽也在,夏叔叔爱屋及乌,让修泽没事儿的时候常来。
海边有人放焰火,丁夏想去看,但地上雪太厚,她怕鞋子湿了脚会冷。修泽看出她的小心思,弯下腰,拍拍肩膀:“上来。”
修泽背着她走了出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她问他:“沉不沉?”
“不沉。”
“真的?”
“当然了,我这个当哥的,偶尔也想耍一次帅。”
我比你早一步来到这个世界,会成为你的哥哥,就是为了把所有美好的东西收集起来,再亲手交给你。你可以任性,可以哭,但我只允许你在我面前哭。我会比你高很多很多,我会比你强壮,天塌下来,会先落到我的肩头;困难来了,我会先帮你挡。
因为全世界,我最爱你。 人间万物,独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