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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无用

  文/蓼天木

  一、最没有用的长公主

  秦妩一直都知道自己是本朝最没有用的长公主。

  文不能题诗词歌赋,武不能驰骋沙场,就连女红一事,她都比不上小她五岁的阿弟。

  “姐,看看我绣的并蒂莲。”十五岁的阿弟兴致勃勃地把绣帕递给秦妩瞧。

  素底银边,碧线勾勒中通外直的茎杆,金线缀成的花蕊半藏在层层荷花瓣之下,光是这颜色搭配水平,就比秦妩那绣成一堆线团的鸳鸯不知道要高明到哪儿去。

  秦妩将手里绣到一半的手绢藏到绣篮中,板着脸,教训他道:“绣再好能当饭吃吗?你奏章批了吗?流民的问题想办法解决了吗?你可是皇帝,能不能长点儿心?!”

  长姐如母,他听秦妩这么一唠叨,也不管什么绣帕不绣帕的了,当即撒腿往外逃,省得她又在自己耳边念紧箍咒。跑走之前,他还不忘给秦妩转达一句话——

  “先生让你在今日之内把你抄的《大悲咒》交过去,他要检查。”

  此事宛若晴天霹雳,给秦妩悠闲地享乐笙歌的日子画上了完美的句号。秦妩估量着哪怕现在发动宫女们帮自己抄,也难达先生要求的数量,索性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越到时限她越浪。

  “雀儿,给我唱支小曲。”

  江南女子的温婉嗓音在殿内回旋,听得人身疲体软,陷入一种放松状态。秦妩懒散地躺在贵妃榻上,撑着脑袋,等着贴心的小宫女把剥好的冰镇荔枝递到嘴边。

  只是她方吃了几粒,就有人打搅了她的惬意日子。小宫女凌乱的步伐吧嗒吧嗒,打乱了小曲的韵律。

  “长公主殿下,国……国……”小宫女想要通报,可她方才跑得太快了,现在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别结巴,好好说话。”秦妩皱了皱眉头。

  “她是想说,国师来了。”

  低沉的嗓音带着难以描摹的威严之感,只是短短八个字,却让秦妩仿若沉入冰窖,微张的嘴定格,像是吃惊又像是恐惧。

  二、国师,本宫知错了

  来人身着鸦青色暗纹缠枝莲交领短袄,下穿黛蓝色绣蟒下襦,袖口领缘皆用银线绲边,腰间挂着的环佩随着步子的迈动叮当碰撞着。乌发以柳木簪束起,耳前留着的两缕青丝使得他更添几分飘逸潇洒之气。

  他是个美男子。

  不然也不会他一出现,殿内的侍女们就害羞得低下了头,又不安分地用余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秦妩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一跃而起,她慌乱地把嘴角的果渍擦干净,挤出一个自认为灿烂无比的笑容,问好道:“方敬贤,近日可安好?今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方敬贤一个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秦妩换上了谄媚的笑容,迅速改口再次打招呼道:“方国师,安好?”

  “回长公主的话,没有收到您的作业,臣不太好。”他拱了拱手,颜色颇为不悦。

  短短一句话把秦妩剩下的试图套近乎的话语通通扼杀在大脑里,她干巴巴地讪笑几声,将目光移到别处,不敢与他对视。

  “这不是天气越来越热了嘛,本宫想休息几日再抄。”

  “嗯?”方敬贤一挑眉,神色不改,可莫名就让人心生畏惧。

  秦妩心头一沉,自知避不开责骂,认输道:“国师,本宫知错了,认罚。”

  方敬贤无奈地摇了摇头,秦妩这散漫的性子让他又气又恼。她从前明明还算听话懂事,长大后怎么就变得越发散漫了呢?

  碍于君臣有别,他又不可能直言,只能叹了口气,道:“臣来看着您抄。”

  说是看,实则是监督。他差人备好纸笔,坐在一旁看着她抄。先皇的忌日即将来临,身为长公主的秦妩不拿出点心意表示,难以服众。

  方敬贤有时觉得,他为这个国家操碎了心。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秦妩不悲反喜,她低声嘱咐侍女焚起他最喜欢的那种香料,随即同他往书房中去。宽敞、装潢精致的书房内,方敬贤端坐在黄花梨翘头案桌的一旁,翻阅着古籍。掐丝珐琅三足炉中燃着的杜衡香萦绕在书案旁,香气清雅绵长。

  在方敬贤沉溺于书中的大千世界时,秦妩呼吸微敛,极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不愿惊扰到他,她的心跳却比以往更快。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目光深情又卑微,与她高高在上的公主身份完全不配。

  身为长公主,前有她的皇帝老弟,后有无所不能的国师,她无须胸怀天下,更何况,怀揣两个大秘密的她,哪有闲情逸致去让其他事占据她心中那块地?

  秦妩的第一个秘密是,她喜欢国师方敬贤。

  从他们初次见面,一直到现在,这份喜欢从未改变。

  三、她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

  日上三竿,朝露腾空化为茶盏中引茶的无根水,玉瓷小勺在茶盏中缓缓搅动着,暴露了这双纤纤素手的主人此刻颇为惆怅的内心。

  “雀儿,你说,我究竟要怎样做,方敬贤眼里才会有本宫?”秦妩把这个难题抛给了自己最贴心的宫女。

  “您若真喜欢方国师,让陛下赐婚不就好了吗?”

  秦妩连忙摇头,蹙眉道:“那怎么可以!本宫若喜欢一个人,定是喜欢得坦坦荡荡,何必用这种阴险手法去将他绑着!”

  小宫女瞧着自家这位傻公主突然说出这般严肃的话语,竟想不出话来反驳,只能干巴巴地说:“那您可以制造巧遇,加深你们二人的羁绊。”

  雀儿出身市井,在男女之事上,自是知晓更多。便是不懂,她也能套用戏文的段子唬一唬不谙世事的秦妩。

  于是,在某个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日子里,秦妩换上了她最为轻薄的上衫,冰肌玉骨若隐若现,连头上戴的那朵芙蓉都俏丽鲜艳无比。

  她候在凉亭之中,哪怕花园里沤肥诡异的气味尚未散去,她仍然忍了下来。因为方敬贤下朝后前去御书房教导小皇帝时,必然会经过这条路。

  秦妩摆出自认为最为柔弱的神情,手中捧着一朵残花,悲伤地念着拗口的诗句,就期待着自己佯装无意间的惊鸿一瞥,能够摄心夺魄,令他魂牵梦萦。

  然而,秦妩忘了,既然是下朝后前往御书房,那么一定还有其他人同行……

  “成何体统!”险些被她这身打扮气得热血上头的老古板尚书捂着胸口骂道,“一朝公主,学勾栏女子形神,有失体统!”

  老古板尚书的旁边,站着震惊到说话都结结巴巴的方敬贤。

  “长公主殿下,您……您……”

  方敬贤结巴了好久,也没说出些什么续上话茬,倒是他挺拔鼻梁下流下的两抹殷红,暴露了他见她时感受到的“风华卓绝”。

  “不好啦,天干气燥,国师流鼻血晕过去啦!”

  秦妩的第一招还没施展成功,就以方敬贤被送入太医院告终。

  沐浴焚香之后,已近日暮,天色也暗了下来,她在美人榻上昏昏沉沉睡了好一会儿,醒来时听见了小宫女们的窸窣低语声。

  “我就说那个傻子公主肯定会这么做,快快快,我赌对了,把钱给我。”

  “你小点儿声,小心被长公主发现!”这是雀儿的声音,语气中带了些许敬畏。

  “发现又怎么样,她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

  秦妩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翻了个身,弄出些许动静。等到宫女们纷纷来到她榻前侍候后,她才伸了个懒腰,揉着惺忪的桃花眼,唤来最贴心的婢女问道:“雀儿,这招不行,你说,还有什么招吗?”

  “有!”雀儿拿出花了半个月月钱换来的话本,递给她瞧,“还有百试不厌的一招,叫投怀送抱!”

  四、国师到了,大家快就位

  方敬贤近来出宫的路上,总是平白无故多了许多“障碍”,不是不该出现在平坦道路上的“巨石”阻住了他的去路,就是不知被谁赶来的一头接一头的老牛,慢吞吞地在他面前踱过,总之,就是不让他顺利出宫。

  看了看站在一旁神情尴尬的侍卫与手执长鞭一脸讨好的放牛郎,方敬贤用脚指头都能猜出这出自谁的手笔。

  毕竟,秦妩中意自己这事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就连小皇帝都含蓄地问过他,若两者都有情,小皇帝也乐意牵一牵这红线。

  眼瞅着这优哉游哉甩着尾巴在廊道上啃草的老牛一时半会儿不会挪动脚步,他索性顺了她的心意,绕了个道,去看看她究竟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然而,他还未到树下,便远远瞧见那棵苍天古树下围了一大群人,七嘴八舌的话语传入他的耳朵。

  “长公主您悠着点!别摔了!”

  “国师到了,国师到了,大家快就位!”

  苍郁繁枝在烈日下投下一块绿荫,恰好将围在树下的侍女们圈了进去。靛蓝累丝点翠簪上吊着两个小金铃,随着树上小姑娘身体的微微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秦妩抱着粗粗的树干,紧张得腿都在打战。

  “方敬贤还没到吗?本宫怕……怕站不稳摔下去!”秦妩害怕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了。

  “这是……”方敬贤瞥了一眼,问道。

  方敬贤的出现引起了好一阵喧嚣,侍女们七嘴八舌地讲述着事情的经过,让他觉得聒噪。他按了按太阳穴,将视线移到半蹲在主树干上的秦妩,只见她黝黑而卷翘的睫羽翻飞,抹有浅色脂粉的双眼漾着笑意,目光殷切,就差没把“方敬贤你快点将本宫抱下来”这句话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了。

  秦妩原本格外惧怕,在树上死死抱着树干不肯撒手,但见着方敬贤后,她甚至胆大到松开一只手,朝他挥手。她的手腕本来就细,这一挥手,腕上那些掐丝金镯顺着她的动作掉了下去,引得侍女们慌慌张张俯身在草地上寻起了首饰。

  其中一只镯子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方敬贤头上。

  “长公主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他抬起头,问道。

  “如你所见。”秦妩故作恐慌,顿了一下,语气却理直气壮,“本宫爬上树就下不去了,你替本宫想想办法。”

  她的那点儿小心思,无须多言,才智双全的方敬贤只需匆匆一瞥,便能猜个七八成。只见他别过视线,语气凛然,对着那群毫无纪律的婢女们厉声呵斥道:“君仆有别,她便是稚子懵懂,你们这些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的人精还不懂?若下次谁再让长公主殿下爬上树,我便能让她断了路。”

  旋即,他退了几步,对秦妩摇了摇头,柔声道:“殿下,别闹了,下来吧。您若是再闹,这树下的人可都要为您陪葬了。”

  秦妩觉得自己可真没用啊!

  他温柔的一句“别闹”,就让她丢盔弃甲,放下骄纵,老老实实地从早早准备好的小梯子上爬下。

  可是,不知是梯子太滑,还是日光太烈晃了她的眼,她脚下一踏空,身子直直往斜后方倒去。

  在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方敬贤无意识地往前跨了一步,率先伸手,及时将她稳稳地接住了。等到他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之后,因害怕而止不住战栗的秦妩已经安然躺在他的臂弯了。

  风轻云淡,凉风习习,吹得枝叶奏出缠绵序曲,好似这天地间就他们二人而已。

  不知谁给秦妩的勇气,让她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仗着没人察觉,在他怀里低语了一句:“方敬贤,你瞧,你果然还是在乎我的!”

  下一秒,秦妩“扑通”一声落地,摔得屁股生疼。

  “不好意思,殿下,臣手滑无力了。”

  方敬贤心虚地收回了手,与秦妩拉开了距离。

  五、陛下,臣不能接

  若说方敬贤不为秦妩所动,那必然是笑话。

  抛下皇家公主身份,在他面前傻笑讨好,任谁被这般爱慕,还不心动,那必然是铁石心肠。

  他还记得自己生日那日,虽是小宴,只请了交往甚好的大臣小聚一顿,小皇帝却背着史官,轻衣从便,借着月色来给他庆生。

  其他人都说,这是小皇帝看中他,给他长脸面、撑场面,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位素来讨厌人际来往的小皇帝断然不会为了轻易过来,小皇帝会来,只是为了一件事——

  “这是阿姊托我送给你的,她说今日你生日,她无法出宫祝你,便送了这个小玩意儿,讨你欢喜。”

  小皇帝别扭地转过身,显然大晚上被逼着出宫当月老这件事让他甚是不悦。

  巴掌大小的漆雕盒里摆着一个荷包,藏蓝色的底布上绣着一对走线歪歪扭扭的鸳鸯,金线勾勒出蝇头小楷,方敬贤瞪大了眼才勉强认出那是一句诗词。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秦妩把自己的心意用这么质朴的方式呈递到方敬贤眼前,少女含羞又隐隐的期盼得到回复的神情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心底的湖面原本静若死水,在这一刻,才翻起了惊涛骇浪,仿佛要将他素来处事不惊的伪装悉数冲散,暴露出他最为卑劣的性情。

  他紧抿着唇,闭上了眼,将漆雕盒退了回去,道:“陛下,臣不能接。”

  “你凭什么不接?!”

  秦妩提着繁复的裙摆,嗒嗒嗒迈着步子,拦住了他出宫的去路。秦妩涨红了脸,瓷白的肌肤上像是染了两抹晚霞,连带着蔓延上了眼梢,给她的双眸笼上了朦胧水雾。

  “殿下,是我不配。”他施了施礼,不动声色地为他们俩划出了安全距离。

  “你哪里不配了?!”秦妩仍然不松口,像是要从方敬贤那里硬逼出个理由来。

  他可以收下后再扔掉,可以假装是御赐贺礼然后还礼,甚至可以佯装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如往常一般同她问好告别。

  但方敬贤他怎么能这样推掉?

  小皇帝从方敬贤的生日宴上回来后,摔了一晚上的花瓶、砚台,气得牙根痒痒。若不是她百般恳求,他险些因为一己私怨就将方敬贤踢出朝廷。

  “阿姊,这种人不值得,我再去替你寻些温柔体贴的男儿。”

  百余张青年才俊的画像如流水般被送到秦妩眼前,秦妩摇了摇头,竟是认定了方敬贤不肯松口。

  方敬贤看着她这般恼怒的模样,心头一软,极力克制着自己为她抹眼泪的想法,险些就将真心话说出口了,但好在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极为冷静的言语:“殿下,请自重。”

  “自重”二字,宛若最为苛刻的评论,将秦妩的一切举动定性为轻浮,好似她所做的一切如同稚子胡闹一般,于他而言,只有忧虑,未有欢喜。

  心头的阵阵抽搐让秦妩连吞咽这个动作都做得格外艰难,她哽咽着,泪眼婆娑地问道:“方敬贤,你是不是同他们一样,也嫌弃我是个傻子?”

  “不是。”

  方敬贤这句无头无尾的回话,竟让秦妩不知该做“不嫌弃”理解,还是做“不觉得你是傻子”理解。

  但不管哪种,秦妩都知道,他不过是在安慰自己罢了。

  六、这长公主,到底是又犯傻了

  宫里人都知道秦妩是个傻子,诗词歌赋样样不通,琴棋书画样样不行,连大字都认不了几个,全靠着贴身宫女雀儿替她念书读字,更别提为人处世了。年纪尚小时,她便总被小她几岁的堂弟、堂妹忽悠得团团转,年纪大些后,连宫女都能诈她一笔。

  大部分人提起她,只会用可惜二字来形容,可惜了她的荣华富贵,可惜了她的盛世美颜。

  但这一切,秦妩都不在意。

  她甚至有时候觉得,自己光靠着这张脸,哪怕当个不说话的花瓶,也能成为祸国妖姬。要不然那个匈奴王子,为什么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宁愿退让一座城池,换取一门亲事?

  “天可汗,我远道而来,是为了向您求娶长公主,以结两国之好,促国泰明安。”

  神魂正游离天外的秦妩被他这一句吓得险些失了仪态。她揪了揪袖子,竭力让自己看起来端庄而高傲,余光却在方敬贤与阿弟的脸上来回扫过。

  阿弟神色从容淡然。

  很好,看来她的阿弟越来越有皇帝的派头。

  方敬贤神色波澜不惊。

  很好,这是方敬贤的一贯表情。

  自那日被说了“自重”以后,秦妩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再没有到方敬贤面前去胡搅蛮缠。宫内暗地里的小赌庄甚至开盘下注,猜测秦妩的这份难得的“自知之明”能持续多久。

  “倘若朕不允呢?”

  “那还望陛下开放北境马场,还林三百亩,以安抚边境住民之心。否则,民兵暴动,恐怕难以制止。”

  言下之意,竟是逼着皇帝割地求饶。饶是不愿沾惹朝政的秦妩都气从中来,一怒之下拍案而起。

  “笑话!”

  “笑话!”

  孰料,与她同时出声的还有一个人。在秦妩说话之前,他先行出言,以避免史官拿捏住她的失言,记入书册。

  “我泱泱大国,从不以女子为质。”方敬贤朝上座拱了拱手,他微微昂首,锐利的眼光带有杀意,直抵匈奴王子,无形的硝烟弥漫在大殿之中,“长公主殿下知书识礼,蕙质兰心,为我朝骄傲,岂是尔等粗鄙之辈可攀附的?”

  他夸起秦妩来,遣词造句极致真诚,惹得素来以厚脸皮自称的秦妩都觉得听不下去了,她脸颊一热,竟有些羞赧。

  如果这不是恭维话该多好,如果这是方敬贤真心实意夸她该多好。秦妩心中竟然又生起了奢望,奢望他给她一个回眸,抑或是像从前那样,温柔地对她说“莫怕”也好。

  但秦妩知晓,这都是梦里才会有的事情了。

  “国师如此激动,莫不是国师也有意于长公主?”匈奴王子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样,挑起了话头。

  在方敬贤反驳之前,秦妩先起身说话了。

  她说:“王子莫要说笑,国师都是要成亲的人了,你这般胡言乱语,倒是会惹谣言四起。”

  满鬓珠钗绾青丝,华服鹤氅缀雍容,秦妩高举酒杯,在满朝文武因她的容貌而发呆的这一刻,将酒一饮而尽,恭贺道:“本宫提前祝国师喜结良缘,百年好合。”

  方敬贤眼里的惊诧被她尽收眼底,无声翕动的唇瓣似是在问她怎么会知道这个消息。明明圣旨都还没下,明明他跪求陛下莫要告诉她。

  她笑得甚是灿烂,连眉梢都洋溢着喜悦的神色。除了在宽大袖口里死死握紧的手心上留下了道道掐痕,没有人会察觉她此刻的心境。

  但文武百官在意的并不是这些,他们疑惑地对视,像是在互相询问——

  这长公主,到底是又犯傻了,还是难得清醒?

  七、方敬贤,你可信我?

  方敬贤的亲事,算得上是朝廷里的一段佳话。

  即将要与他结亲的姑娘,是左相的掌上明珠,说是京城第一才女也不为过。与那位名声不太好的傻子公主相比,谁都能掂量出该选谁才好。

  所有人都觉得不怪方敬贤狠心拒绝秦妩,实在是……实在是秦妩不堪大用!

  可是谁也没想到,左相府的红纱还没装上门框,喜烛也没摆上桌案,就被染了色,红变成了白。

  方敬贤的未婚妻死了,在成亲前轰然暴毙。

  这场原本举世关注的联姻,在喇叭唢呐声中,变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送别会。痛失爱女的左相借了宫廷百人禁卫,立誓要抓住幕后黑手。

  然后,在华灯初上,夜明珠替代余晖照亮宫殿的那一刻,禁卫包围了秦妩,大理寺卿跪在石阶上,颤颤巍巍地恳求道:“殿下,还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没办法,谁让京城人都知道,秦妩爱慕方敬贤爱慕到愿意抛下尊贵的公主身份,这么一想,若是她派了刺客杀了左相爱女,似乎也有挺大的可能性。

  那时,秦妩刚刚卸了妆,未施粉黛的她唇色颇淡,宛若失了血色。她披了件火狐毛披风,那红得热烈的色彩,与她苍白的唇色形成了鲜明对比,衬得她瞧着有几分憔悴。

  她环视一圈,发现没见到那人后,问了句:“方敬贤知晓吗?”

  “知……”

  不堪一握的细足踏在蓬松的雪地上,印出朵朵莲花,成了老天赠予她第一次出宫的贺礼。在她最后一次回眸时,秦妩看到了瑟缩在门框泣不成声的小宫女,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像是在嘱咐后事般,说了句:“雀儿,本宫应允过你的,待本宫第一次出宫之日,就是你归乡之时。现在,你自由了。”

  秦妩本以为,她第一次出宫,会是凤冠霞帔,红妆万里,坐着喜轿,满心欢喜地成为方敬贤的新娘。

  但现在,似乎她与方敬贤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

  在秦妩被关着的短短一周里,她见了方敬贤三次,算起来,竟比在平日里在宫里故作偶遇还多。

  他第一次来时,神色慌张,似乎想要说明什么,但支支吾吾了半天,也只是说了句:“殿下,你莫要怕,再过几日就能出去了。”

  秦妩神色不动,从攒盒里摸出一捧瓜子,翻着小说话本,嗑了起来。像她这般有零嘴还有书打发时间的嫌疑人,全天下,可能只有她一人了。

  他第二次来时,带了秦妩最喜欢的小点心。

  秦妩接过后,当着他的面,用银筷子往点心里一插,确认无异后,才一口口吃下。只是她低垂着眉眼,没看他一眼。

  他第三次来时,带着释放令,还有真凶的消息。

  据说那是左相的某个死对头,趁着左相府上下准备喜事的混乱之际下的手。然后那人在行事后,也上吊自尽了。左相悲怆之下,决定告老还乡。

  方敬贤说得绘声绘色,仿佛想要用这个真相,还秦妩一个清白。但秦妩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她只是瞧着他唇瓣张张合合结束后,哑声问了句:“方敬贤,你可信我?”

  “自是信的!”他回答得甚是笃定。

  秦妩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不想信你了。”

  她镇定自若地推开门,仿佛这一周内的“暂时囚禁”于她而言,不过是清风拂水,只荡起小小的涟漪而已。

  她避开了方敬贤从身上取下来的大氅,依然披起那件毛色鲜艳的火狐披风,一步步朝殿内走去,步子沉稳而不失仪态。

  她叩开御书房的大门,跪在了脸上挂满了重逢喜悦的小皇帝面前,叩首道:“陛下,臣自请和亲出嫁。”

  不过是一句话,却让小皇帝神情崩溃,豆大的泪花簌簌落下,他努力想要扶起他的阿姊,手却绵软无力。

  “阿姊,你再等等,我一定能处理好边防之事,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小皇帝慌张得连自称都忘了。

  秦妩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你就别骗我啦,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等到我搞定匈奴,我送你太平盛世可好?”

  “阿姊,我不要太平盛世,你留下来好不好?”

  “不许哭,以后我不在,你也要学着怎么好好当一个帝王。有不懂的,可以去问方国师,他毕竟是老师,懂得比你多。”

  “可他再聪明也比不过阿姊你啊!”

  秦妩笑了,她眼神清亮,目光透过窗棂,落在了那个肩头满是落雪的男人身上。

  她心想,这或许就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从此一别两宽,山高水远勿相送。

  八、殿下,您别哭

  秦妩与方敬贤初次见面的时候,一个身份尊贵,高昂着头,睥睨众生。一个身份低微,毕恭毕敬跪在她面前,对她叩首,问安道:“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从今往后,臣就是您的新教书先生了。”

  那时秦妩佯装什么都没听见,打起了哈欠,玩起了手指头。

  直到在窗外偷看教学情况的老皇帝捏了一把她的耳朵,她才哭哭啼啼,端正坐好,听起课来。

  “方探花,你别在意,朕这位长公主脑子不太行,你就随便教教,会读书写字就好。”

  方敬贤阅完两人平日的练习题后,看了看满脸写着“你快点夸吾写得好”的太子殿下,又看了看打了个哈欠,交了张白卷的秦妩。

  方敬贤觉着,自己的前途可能会葬送在这里了。

  “长公主殿下,您有什么不会的吗?”他弯下腰,轻言细语地问道。

  “什么都不会。”秦妩回答得坦坦荡荡,似乎还引以为荣,“本宫就是个榆木疙瘩啦,开不出花来,你去教教太子吧。”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从《三字经》开始教吧。”

  秦妩怒了,吼道:“方敬贤,你没听懂话吗?你去教太子,本宫不用你管!太子才是最重要的!”

  方敬贤置若罔闻,自顾自安排起秦妩的作业来,他说:“太子虽有基础但并不精通,臣自会教导。只是殿下,在臣心里,您与太子都是臣的学生,没有孰轻孰重。所以殿下,您也很重要。”

  他声音清冽,语调柔和,他说出来的每个字,秦妩都认识,但凑成一句话,秦妩就听不懂了。她隐忍着,强行将豆大的泪珠憋回眼眶,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将手掌心掐出深深的红印,微微战栗的身子昭示着她此刻的心神激荡。

  上一次她听到这样的话,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那一天,母后跪在御书房抱着她不停地冲父皇叩首,每一声都回荡在房内,叩击着她的耳膜,震得她看不清父亲脸上的哀愁与犹豫。

  “陛下,阿妩和清儿都是妾身与您的孩子!他们一样都是皇家子嗣啊!求求您,放过阿妩吧!”终日挂着温柔笑容的母后此刻一遍又一遍地哀求着,“阿妩那么乖,她绝不会和清儿争的,这江山,也绝不会因为司天监的一句话而牝鸡司晨 。”

  母后撞得发青的额头,终究换来了父皇的妥协。从那一天以后,秦妩便知道,自己再难得到父皇的青睐了。

  在母后溘然长逝后,在方敬贤成为她的新教书先生的这一天,她又听到了类似的话语。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竭力隐藏着自己的怯懦与不满,试图将她嚣张、任性、没脑子的形象重新在方敬贤面前树立起来。只是,方敬贤递过来一方锦帕以及他说的那句话,将她的伪装击得七零八落。

  他说:“殿下,您别哭,学不会我慢慢教您,您一点儿都不笨的。”

  秦妩忍不住了,落下的泪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宣泄着她的委屈。

  戏文里的姑娘们都爱温柔体贴的儿郎,撇开长公主的身份,秦妩也不过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女郎。她会对谁动心,会在何日开启心房,在这一刻,昭然若揭。

  秦妩的第二个秘密是,在她八岁那年,司天监说她天生帝命,所以为了安稳父皇的心,她不得不藏拙,当个不争不抢,一心为阿弟铺路的傻子公主。

  九、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很多年后,当人们提起那位长公主,他们再也不会用“无用”二字冠在她名号之前。

  试问哪家公主,可以在远嫁匈奴后,掀起匈奴朝廷好一阵腥风血雨?试问哪家公主,有那么大胆量,敢只身赴战场,救回某王遗孤,然后力挽狂澜,召集谋臣忠士,推翻一个朝代?又试问有哪家公主,敢在异域自称摄政王,快马加鞭送来同盟文书,促成两国友好?

  “是那位长公主啊!”司天监的众人朝天而跪,像是向多年前因误算天命而被老皇帝悉数诛尽的那些前辈们澄清,“天命无错啊!”

  这些,都是不惑之年的方敬贤从皇帝那儿听来的。

  岁月更迭,那位总是要躲在装傻充愣的长公主背后寻求庇护的小皇帝,终究成了一代明君。

  这一切,正是秦妩所乐见的。

  “我的阿姊,是全天下最聪明的女子。所以先生,你也教一教阿姊读书好不好?”说话都说不清楚的太子向他恳求道。

  那时,身为探花郎的方敬贤刚刚被聘为教书先生,对太子口中那位“全天下最聪明的女子”,而宫里人都认为是“傻子”的长公主颇为好奇。他故意比他们晚到片刻,从窗户缝里瞧见,秦妩正双手齐下,为拖欠作业的太子补着功课,一边补,还一边骂道:“你若是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

  她红着眼气鼓鼓的模样,像极了他多年之前养的那只小兔子。他只是在集市上匆匆一瞥,就把它买了回家,恨不得捧在手心上日日呵护。

  而那时,他连自己的吃穿都成问题。

  “朕的阿姊,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子,所以,国师你也喜欢她好不好?”

  方敬贤自然知道她是最漂亮的女子,要不然她从梯上跌落那日,自己怎么会身体先于大脑,伸出了手,把她揽入怀里。那般柔软的躯体,仿佛他再用力一点点,就能在秦妩的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那是恪守礼法的他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逾矩。

  孔孟之道,君臣纲常,被他悉数抛之脑后,他只祈求时间流转得再慢一些,让他在这一刻不用顾忌一切,坦然承认自己的心意,去尽情地感受自己加速的心跳。

  “朕的阿姊,是举世无双的瑰宝!是灿烂的朝阳!是瑰丽的晚霞!可是方敬贤,手段这么肮脏的你,怎么敢拿她作筏子,去铺垫你前进的道路,去玷污我无瑕的阿姊?!”

  没有人知晓,其实方敬贤从未打算与左相爱女结亲,因为早在左相透露出结亲的意思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让左相远离官场的准备。

  命人刺杀一事对他而言,不过手上沾染的罪恶又多了一条而已。除了不小心将秦妩牵涉进来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方敬贤不是圣人,而是俗人,他有欲有求,所以庸俗而龌龊。他惧怕秦妩爱的只是他伪善的笑颜,所以他连一点儿不堪都不敢暴露在她的面前。

  她应是天上皎皎明月,余晖映照大地;而他只是地上一粒沙,卑微而贱劣。

  所以,后来连皇帝都知晓与左相结亲不过是他演的一出戏后,聪慧如她,怎么可能推断不出?

  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所以她的离去,才毫无留念?

  方敬贤不知,他也无法告诉她,他从未想过让她成为他的棋子。他连把她当作珍宝,暗暗揣在心里日思夜想都来不及……

  他只知道,有一封纸张泛黄,脆弱到像是一用力就会捏碎的信,跨过山山水水,经由皇帝的手,被送到了他这里。

  那是一封当年没有来得及送出的信,而信上只有三行字。

  但就是这三行字,让这位已经霜雪白头、声名显赫的一朝之师,在大殿之上,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那笔迹,他很熟悉,是秦妩十六七岁左右惯用的写法。

  那时她正满怀希望,在众人看戏心态的唆使下,义无反顾地向他靠近。

  信上她问——

  方敬贤,你别把我当公主,我也不把你当国师。

  你只是会读书的少年郎,而我不过是与你熟识的女郎。

  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人间万物,独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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