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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念爱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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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念爱的初衷

  文/默默安然

  一、我们两个注定要以陌生的面目相对了

  我最近常常梦见妈妈。

  有时候是她在夕阳西下时买菜回来。我家离机场太近,云层被影响,总是显出奇诡的形状与颜色,傍晚最甚。她背对着夕阳提着从超市买的两大包东西走向我,因为腰疼,肩膀歪斜得厉害,走路也一瘸一拐。而有时候是她在家里做饭,不停地问我盐放哪儿了,剪子放哪儿了,煤气怎么打不着。

  可无论我梦见什么,在梦里我都不能做出任何行动,我无法走向她,也无法回答她,我游离在她的世界之外。

  直到我醒来,回到现实中,我才突然想起来,妈妈已经不在了。

  妈妈已经走了大半年了,我也逐渐接受了现实。起初那段日子我非常希望能梦见她,和她说说话,甚至寄希望于灵异故事成真,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一次都没来过我的梦里。所以这段日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究竟有什么放心不下。

  我现在过得还可以,工资虽然不高,但胜在稳定且不是太伤神,我还能有空余时间上上课,考更高一点的文凭。只是没有人给我做饭吃了,只是没有人督促我换季了,该换衣服、换被子了,半夜睡觉冻得瑟瑟发抖,才意识到是被子薄了。

  失去了妈妈的人,有些缺失总是难免的吧。

  起床后也没空多思多想,我赶紧收拾去上班。刚走到车站,来了一通电话,我看着备注的“医院”两个字,不自觉皱了皱眉,却还是接了起来。

  “你父亲今天早上睁了一次眼,这两天反射活动比较频繁,脑电也有变化。你有没有空来一趟医院?我们想和你谈一谈。”熟悉的医生对我说。

  “他之前不是也睁过眼吗,你们不是说也是正常现象吗?”

  “但这次不太一样,希望你能有个心理准备。”

  我低头踢着地上凸起的一块石子,硬生生将它从土里踢了出来,故作不经心地问:“什么准备?”

  “结束或是苏醒的准备。”

  我抬起头,用力地深呼吸,这才看见我要坐的那趟车就停在路边。我刚抬腿要跑过去,车门关闭,司机缓缓开动了车。

  “我要先去上班,下班后我过去。”

  我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情绪,似乎有庞然大物藏在冰面之下,我能看见缓缓移动的阴影。可目前我还能控制,我必须控制,我要让生活维持平稳,像我答应妈妈的那样。

  可是假如他醒过来,我的生活就不可能维持原样了吧,到时候我该如何面对他?

  他真的会醒过来吗?十年了啊。

  我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我居然并不期待他醒过来。但我的理性还在,毕竟在医院里躺了十年的人是我的亲生父亲。所以我要去上班,至少让我按部就班过完今天,这就是我的逃避了。

  只是上班的时候难免心不在焉,我在连锁快餐店打工,今天轮到我在后厨备餐,明明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了,手指却还是擦边被烫掉一层皮。同在后厨的女孩给我找药擦,顺便问我:“下班后有计划没?”

  “去医院。”

  “这点小伤不用去医院。”女孩扬着一张天真的脸对我笑。

  我当然听得出她的意有所指,但我只是淡淡地说:“我去医院看我爸,他是植物人。”

  女孩愣了愣,在意识到我不是开玩笑后表情就有点慌,之后随意聊了几句,就开始各做各的事,再也没有什么邀约的意思。

  很正常,我早已不介意。

  我下班直奔医院,医生还在等着我。经过爸爸病房时,我没有往里看。医生说了很多术语,我听得云里雾里,以前都是妈妈处理这些事。正说着,护士突然匆匆跑进来说:“108床病人有情况。”

  医生先一步出去,我才后知后觉那是爸爸的床位号。

  只是医生护士都围在爸爸床前,我反而靠不过去,但从夹缝里能看到爸爸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医生拿小电筒在他眼前晃个不停,不断和他讲话。

  “有反应了,意识水平确实在上升……”

  我听见医生说话,还听到了某种岌岌可危的碎裂的声音,恍惚间我看见爸爸的手指动了动,那一瞬间,我才发现是我情绪的冰面终于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我不顾医生在后面叫我的声音,转身跑出了病房。

  病床上躺着的爸爸枯槁,苍老。在我的成长过程里,他一直躺在那里,已经失去了作为亲人的意义,而是变成了一个符号。可如今他真的要醒过来了,他还认得我吗?即便他还留存着记忆,在他的记忆里我也只是十岁的小孩子而已。

  我们两个注定要以陌生的面目相对了。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是恐惧的。可是,当我望着窗外暖橘色的云霞,感受着炽热跳动的心脏,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落了泪。

  妈妈,你看到了吗?爸爸醒了。

  二、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所以我必须理解他

  我对于爸爸应该有的感情似乎被这十年来的艰辛生活磨灭了。

  准确地说,是我和妈妈的艰辛生活。

  当初为了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妈妈毅然决然在房价还没到顶的时候草草卖了房子,但几次头部手术仍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可最后的结果就是他在那里一躺十年。

  这十年里妈妈白天上班,下班回来在家里支起缝纫机,接改做衣服的活儿,眼睛很快就熬花了。因为植物人要夜以继日地上各种监控和生命支持,要雇护工照顾,钱总是不够的,我们省吃俭用,还是免不得要借外债。

  所以即便我高中成绩很好,毕业之后我还是选择去工作了。妈妈边骂我边哭,说对不起我,却还是没有执意阻止我。因为我们都清楚,只能这样。

  这些年我时常觉得妈妈就像是为了病床上的爸爸而活的,她那么执着,那么无怨无悔。我叛逆期的时候曾经抱怨过,觉得妈妈已经仁至义尽,谁知妈妈鲜有地发了脾气,逼着我发誓,就算哪天她不在了,我也要继续照顾爸爸,即使爸爸永远都不会醒。

  不过在那之后妈妈就不强求我去医院了,擦身体、换衣服这种事情她都不让我插手,她总说她身体还好,兴许能好好把爸爸送走,还能看见我结婚生子。我都不忍心告诉她,根本没有女孩子愿意来负担这么重的家,我连个密友都没有。

  有妈妈在,我就觉得日子还没垮。可是一天晚上我回家就看到妈妈倒在厕所的地上,是过劳导致的突发脑溢血。

  临走的时候她说不出来话,却执拗地哆嗦着手在我掌心写了一个字:爸。

  那之后我并算不上很好地照顾爸爸,说心里没有怨就太假了。不过最关键的是,我以为日子会这样继续下去,我早已不抱任何他会醒过来的期盼。我连梦里都不曾见过他,我只要想到他会看着我,对我说话,让我叫爸爸,我就起一身鸡皮疙瘩。

  可现在,居然真的走到了这一天。

  医生说虽然他脱离了植物状态,但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还得观察。当年颅脑损伤严重,这些年神经元即便有自行修复,但想像正常人一样也是不可能的。刚刚醒过来他仍旧不能动,不能说话,也不知道记得多少东西,医生建议我多和他说话,多做按摩,之后看恢复程度再决定如何进行复健。

  我逃不过,这浩浩人间我们只有彼此这一个亲人了,更何况我答应过妈妈,不能食言。或许这段日子反复地梦到妈妈,也是某种预兆吧。

  “我是余数,你还认得出来吗?”我站在爸爸的床前,故意从上向下望着他的眼睛。他目光混沌地看着我,只是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可我能感觉到他确实在看着我。

  “认不出了吧,那时候我还没有同班的女生高,现在我都有一米八了。”我自说自话地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撕着手上的倒刺,“不记得也正常,你都睡了九年零七个月了。九年零七个月,你有概念吗?”

  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手指动了动。

  “你挺厉害的,大夫说你脑子恢复了不少,脏器也没什么毛病。这次好了没准能活到九十九呢。”

  “我现在已经上班了,只能休息的时候来看你,不过有护工,你大可放心。这护工照顾你好几年了,知道你醒了比我都高兴。”

  他继续做出一些不知是否有意识的反应,而我并不看向他,只是自顾自说着。

  “你想知道什么?那个孩子?人家好着呢,算着……也该上高中了吧。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因为在那之后那家人就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

  “哦,对了,妈妈不在了。”说到这儿我才察觉到自己还是在生气,“过劳,血管爆了。你能理解过劳的意思吗?她太累了,太累了……”

  这口气我憋了十年,以前是没有地方发,现在终于有了出口。我突然很想轰轰烈烈和他闹一场,问他是否后悔当初的选择,问他心中是否有亏欠。可是当我抬起头,看到他的眼泪顺着眼角蜿蜒而下,干瘪的皮囊,迟钝的身体禁锢着他的情绪,却仍是压制不住哭泣的颤抖,我还是没有出息地哭出了声。

  “活着吧,毕竟只有活着才能明白什么叫痛苦。”我强忍着哽咽对他撂下最后一句狠话,转身跑出了病房。

  我在支离破碎的家庭中长大,妈妈的爱是我唯一的慰藉,可正因如此我也能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妈妈的执拗与困顿。而爸爸,丢失了十年,同样醒在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里,他的爱与恨早已烟消云散,只剩狼狈。

  我们两个之间可以互通的只有痛苦而已,可无法分享爱的人,又如何能够分享痛苦呢?

  “小余,你爸爸是个好人,他值得这个奇迹。而且这和你妈妈这些年的努力也是分不开的。”我的眼泪还没擦干,就碰上了负责爸爸的医生,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难堪地用袖子抹掉泪痕,低声说:“我知道……”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所以我必须理解他,医生这么想,妈妈也这么想。可这正是我最憋屈的地方,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想要的只是一个负责任的爸爸,而不是一个遥远的好人。

  三、对不起

  当初的事情我记得很模糊。我的记忆仿佛在那一天形成了分割,之前的所有美好都被贴上了封条,关进了暗无天日的箱子。

  我只记得那天放学妈妈没有来接我,是老师送我回家的。妈妈很晚才回来,明显是哭过。她什么也没和我说,只是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些东西就又走了。我只看见了一样,存折。

  “我得去医院陪你爸,你自己乖乖睡觉,天亮之前我会回来的。”临走时妈妈摸着我的头,突然又掉了眼泪。

  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但什么都不敢问。

  结果妈妈半夜又折返回来把睡眼惺忪的我拉到了医院,夜里医院走廊显得很静很冷,医生护士在我们面前来来回回,妈妈好几次站起来想和他们说话,却又害怕似的缩回我身边。我感觉得到,她一直在发抖。

  爸爸做了一次又一次漫长的手术,病危通知书下了一张又一张。我听见妈妈打电话借钱,我听见大夫说就算抢救回来也很可能脑死亡或是成为植物人。在那个时候,妈妈只要有一丝犹豫,结果可能都会不一样。

  可是她没有,她坚定到歇斯底里地说:“救!有一丝可能也要救,用什么药什么办法都行!就算他躺一辈子,我也养他一辈子!”

  坚强如妈妈,她说到做到。

  后来我知道那天中午爸爸和同事一起到外面吃饭,单位旁边有一片正在拆迁的危楼,不知道哪来的小孩跑到了上面玩,眼瞅着脚下踩的砖就要塌,爸爸想都没想就扑过去接孩子,结果被狠狠砸倒在下面。

  更可笑的是,那个孩子只受了点轻伤,一开始妈妈只顾着爸爸的状况,无暇分心,等到再想找那个孩子,才发现那家人早已偷偷摸摸办了出院,连电话留的都是假的。十年前网络和媒体还没有那么发达,那家人再也没有找到。我们非但没有拿到任何赔偿,甚至连句谢谢都没听到。

  这个“好人”留给他的妻儿的只有无尽的伤痛与苦难,难不成还让我感恩戴德?

  于是我真的试图按部就班地上班,只在轮休的时候去医院看看他。没想到的是过了一周多,做了很长时间的护工突然和我说不干了。现在想找个靠谱的护工不容易,我第一反应是:“是不是钱的问题?我知道现在什么都水涨船高,这样,您说个价。”

  这些事以前都是妈妈处理,我毫无经验,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不是钱的事。”谁知护工摇了摇头说,“怎么说呢,以前啊,他躺在那儿不动,照顾起来反而方便。可现在他醒了,要顾及的就太多了,所以……”

  人家不好意思讲太透,可我听明白了。人都有羞耻心,而羞耻的感受有时候和现实的程度并不直接相关,而是来自情感交互。护工的工作就是面对身体、疾病,面对人们不堪与羞耻的那一面,他们其实早已习惯。感到羞耻的不是他,而是爸爸。

  醒来之后爸爸一天天恢复知觉,虽然肌肉萎缩严重,一时半会儿使不上力,但情绪的反应越来越灵敏,也可以模糊地发出声音。他逐渐意识到这十年来自己是怎样无力地活下来的,他开始觉得羞耻,于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

  恐怕是他太过不配合,才逼走了护工。

  “您能不能再考虑考虑?您先歇几天,我也劝劝他,回头……”

  我还试图劝护工留下,可他去意已决,临走时还语重心长地和我说:“小余啊,这些年你和你妈妈多不容易,我也都看在眼里。我孩子和你差不多大,他和我也不亲,嫌我干这个活儿没面子。可是再怎么样,亲人就是亲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还是多抽时间陪陪他,你多想想小时候他对你的好,我不信一个能救路边不认识的小孩子的人,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送护工下楼之后,我折回病房,爸爸直勾勾地盯着我,他现在扭头的弧度大了很多,眼神也越发清明了。

  他是一个存在于我生命里的活生生的人了,我逐渐有了这样的实感。就好像是枯死的枝丫突然又钻出了新叶,开始长出新的枝条。

  “这下好了,人家不干了。你这种情况想找个尽职尽责的护工有多难,你知道吗?”我无奈地说,“行吧,我辞职,我24小时在这儿跟你耗,你满意了?”

  爸爸努力想抬手,只抬起一厘米不到就又落回去,喉咙里发出近似于“不、不”的声音。

  “那你想怎样?人家医生护士的工作是救死扶伤,不是照顾你吃喝拉撒。也就只有我有这个义务了。”

  护工工作仔细,每天翻身擦洗,换康复垫的时间都有记录,这也是当初妈妈定下的规矩。刚刚下楼时,他还一个劲儿叮嘱我,翻身要勤,卫生要注意。十年时间,一个完全没有自主能力的人没长过疮,病房里连一点异味都没有,这花费了活人多少心力可想而知。我站起来,企图帮爸爸翻个身,却因为不熟练显得比他还僵硬。虽然他已经很瘦,也多少比以前有了点配合意识,但要翻动一个动不了的人还是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

  我又想起妈妈的夜以继日,以至于当我不小心碰到爸爸裸露在外的皮肤,便像触电一样抽回了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我看到爸爸的手指在身侧不断地抖动。起初我以为只是肌肉反射,但他一个劲儿斜眼瞥我,哼哼着似乎意有所指。

  我脑子空白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就像一阵劲风猛地吹开了回忆的窗子。

  “你等会儿,我查一下,我早就不记得了。”

  我拿出手机开始查摩斯密码的对照表,十岁以后,我逐渐将这些忘光了。

  只有他还活在十年前。

  横点点,横点点点,横横点横。虽然他只敲了拼音的首字母,我却还是能明白,爸爸反复敲击的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四、现在我必须成为他的光,不能留他一人待在陌生的黑暗里

  我没见过爷爷,不过很小的时候就听爸爸说,爷爷是个野战兵,很懂信号编码那一套。爸爸从爷爷那里学会了摩斯密码,然后又教给了我。

  没什么用的东西,学起来也很麻烦,现在想来还不如学英语,但小时候的我居然会觉得有趣。

  现在想来,对那时的我来说,和爸爸一起玩,才是真正吸引我的吧。

  念小学之前妈妈为了锻炼我的独立意识,开始让我分房睡,我的房间在爸妈房间的对面。起初我有些不习惯,晚上不敢关上房门,那个时候爸爸用手电筒的光发摩斯密码和我说话。

  他们的卧室门框的上方有一块可以推开的玻璃窗,我只要开着门,躺在床上,就能看见光束打在玻璃上,明明灭灭。

  我也用手电筒回应爸爸,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从自己的位置照出去的光,几乎无法反射到那扇玻璃上,太远,太模糊了。爸爸为了回应我,要搬凳子坐在门边,透过门下缝隙来观察外面微弱的明暗变化。

  我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呢?可能是爸爸出事后,妈妈说给我听的。可是渐渐地,我连同摩斯密码一起忘记了。

  那些属于父子之间的回忆,随着我频繁出入医院,帮他翻身、擦身体、做按摩,教他说话,一点一点重新涌现了出来。当我不再排斥与他接触,甚至可以没有心理障碍地帮他换洗,那些记忆就越发清晰。

  那些夜晚摇动着的手电筒光圈,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是可以枕着入梦的星星。

  我还想起了很多零碎的画面,在动物园他将我扛在肩上,教我骑自行车,冬天瞒着妈妈买冰棒给我吃,吃西瓜总是把最中间的一块先挖给我……他那个时候很帅的,我其实长得更像他。

  如果他能像个普通爸爸一样陪伴我长大,也许我们的关系要比我和妈妈还要好吧。

  爸爸隔三岔五就会闹一次,他的意识里自己还没有老,他接受不了如今无法自理的模样,总是想着出一点力。可是事与愿违,他越是努力,就越是出乱子。我有时着急起来就会数落他,他看我生气了,就一动不敢动,跟小孩似的。

  我出去打水回来,一进门就被吓了一大跳,爸爸脸朝下地摔在地上,玻璃杯就碎在不远处,桌上的橘子也掉了一地。

  “你又要干什么啊?!”我赶紧放下水壶,过去搀他起来,他身上沾了好多液体,也不知是不是水,我叹了口气,“昨天新换的衣服,又得换!”

  一抬头却看见爸爸在哭,哭得委屈又别扭,我哭笑不得地说:“该哭的是我吧!”

  “活着……干什么啊……”他含含糊糊地说,“死了好……”

  “你这样说,可就对不起我妈了。”

  我心里突然打了个哆嗦,强忍着眼中上涌的潮热,将脸转向一边,平息了半晌才对他说:“刚才我去问了大夫,说可以推你出去走走。我去拿个轮椅,我们出去过过风。你想去哪儿?”

  “我想见……你妈……”

  我闭了闭眼,有些不情愿地点了头。

  我和妈妈租的房子离医院近,我拿轮椅推着爸爸过去。这样的情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他的眼珠一直在转,脸上的神色没有兴奋,只有惶恐。这十年,我身处其中,再回想起来也觉得变化太大,道路扩宽了,房子越修越高,远处的高架桥是这十年里修的吗?我记不清了。

  看到爸爸有握轮子的意图时,我停了下来,弯腰问他:“怎么了?”

  “不认识……”

  “我知道你不认识,重新认识吧。”

  感觉他还有话要说,我只好绕到他对面蹲下,他颤抖着想要抬手,但很费力,我拎着他的袖子,想把他的手放到膝上,他却不断试图晃手,想要触碰我。最后他居然着急起来,带着哭腔说着:“我只有你了……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

  “谁说不是呢,我也只有你了。”

  如他所愿,我还是主动握了握他的手。这或许是第一次,我和爸爸之间有了并非必要,只与情感有关的肢体接触。多少还是有那么点生硬,但不适的感觉只是一颗转瞬即灭的火星,之后只剩下温暖在心中缓缓流动,似乎在逐渐融化我。

  推着爸爸到了现在住处的楼下,我才想起重要的事,家在四楼,没有电梯,我只得把轮椅留在下面,先背着爸爸上楼。

  他现在比我矮小很多,背着他一步步往楼上走,我仿佛感觉到时间倒流了,我好像变成了他,而他变成了从前的我。我想起那时候我常常趴在他的背上睡着,学前班回家的路上,游乐园回家的路上,我们最初的家在六楼,他就这样一次一次背着我爬上去。有一次我模糊醒来,听见他对想叫醒我的妈妈“嘘”了一声,楼道里的灯坏了,一片漆黑里他呼吸的声音便是我的光。

  “你真的长大了。”爸爸在我耳边说,我仿佛听见了他的心跳。

  现在的我必须成为他的光,不能留他一人待在陌生的黑暗里。

  我终于说服了自己。

  妈妈的骨灰就放在家里,摆了个小小的灵堂,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忌讳。潜意识里,我还是想她陪着我。这个住处对爸爸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我直接将他放到了椅子上,推到了妈妈的照片前面。

  之后我折返下去拿轮椅,等我再回来,看见爸爸额头抵着妈妈的照片,一声声地哭诉,喊着妈妈的名字。

  五、原来,我不过是希望爸爸的爱能还给我一点

  我冲动之下辞了职,在照顾了爸爸一个多月,我就开始焦虑往后的生活。我偷偷向医生咨询复健中心的费用,计算着之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我在医院附近的快餐店找了个送外卖的活儿,区域比较近,多接多赚,时间也相对灵活些。只是爸爸那边的问题接连不断,我带他出过两次门之后,他反而对外面的事情更加不感兴趣,只想待在医院里,每天就是看老照片,越来越封闭。只有我在那里的时候,他才会老实。我把妈妈之前的旧手机给他挂在了脖子上,没什么复杂的功能,就是屏幕大。我把自己的号码设成了快捷拨号,原只是想给他解解闷的,谁知他一天打给我无数次,接通又不说话。

  起初吓得我总往医院跑,到了又什么事都没有,我还以为是不小心碰到的,后来逐渐意识到他就是故意的。医生说这可能是种心理问题,也是正常的,他对于外界太陌生,会产生排斥,现在我就是他的救命稻草,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多陪伴。

  “心理问题……”我忍不住苦笑,“难不成我没有心理问题吗?病人家属的日子能比病人好受多少?”

  “放宽心,人活着,日子总会一天比一天好的。”

  这些话我听得太多了,只好摇摇头,转身朝病房去。医生却在背后叫住我:“对了,小余,过几天有个公益平台的负责人过来走访,最近这两年类似水滴筹之类都做得挺好的,你家这个情况没准可以,到时候我引荐你和他们见见。”

  我只是随便听了听,并没有太当回事,潜意识里我总觉得自己是个有手有脚的人,如非逼不得已,实在不想求助别人。这大概也是受妈妈的影响。

  我走进病房,看爸爸正想办法用手碰手机,他手臂还是无力,但逐渐会用一些方法操纵肢体了。我帮他把手机拿起来,没好气地说:“怎么?又要给我打电话?你知不知道我给人家送餐,晚一点都要扣钱的。”

  “累吗……”

  “哎,你是不知道现在外面的物价,不工作我们吃什么啊!”我抖着手里的缴费单,跟爸爸说,“你要不要看看,你每天花多少钱?”

  我也不是真心想给他看的,他那时候的物价和现在差别太大了,更何况他可能已经没有钱的概念了,看了无非是害怕而已。但爸爸居然非要看,我心一横就让他看了。

  爸爸看着单子上的数字,露出疑惑的神情。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都迷茫了,眼神黯淡无光。

  “这些年,你妈妈是怎么过的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问你啊……”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有个问题憋在我心里太久了,我也不想忍了,我问爸爸,“如果现在让你选,你还会去救那个孩子吗?”

  我以为他会回答得很快,可是他始终沉默着。

  他会,他还是会。我明白了,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两天后那个公益平台的人来医院,刚好我在医院里,就有一搭无一搭地谈了谈,递了递资料。当年事情发生时没有这么多的办法,我只记得妈妈一通一通电话找人借钱。但毕竟最难的时候都过去了,眼下还有那么多等钱做手术的人,我不认为自己家的事值得别人帮忙。

  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周都没过,有自称记者的人突然找到了医院来,举着相机就要拍我爸。护士赶紧拦住,打电话叫我回来。也不知他们是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到了我爸的事,觉得见义勇为,家人不离不弃,植物人复苏,这一连串的故事很有爆点。他们觉得这种正能量传播对我家也没什么损失,兴许还能筹到些钱。

  我不是一个走在时代前沿的人,我这才意识到如今确实是自媒体时代了,换作从前,见义勇为顶多在当地有个人小豆腐块的新闻,如今却可以尽人皆知。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想他们拿着相机对着爸爸拍个不停,那会加重他的心理负担。

  我赶了一拨记者走,过两天又来了一拨,信息还是被挂上了网,传得还有点玄。我原是想风头兴许很快就过,一心想瞒着他,直到我发现网上的议论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转变,我突然改变了主意。

  “你就让他们拍一次吧……”我对爸爸说,“你也不用说话,他们就拍个状态而已。”

  “为什么?”

  “因为他们可能能帮我们找到当初你救的那个小孩。”

  我以为爸爸会有多一点反应,可是没有,我给他擦手,他连半分僵直都没有。我抬眼看他,他只是平静地问我:“找他做什么?”

  我突然明白,介意的只有我,那家人只是我的心魔。对爸爸而言,那家人现在在做什么根本不重要。他当初做了自己该做的、能做的,他问心无愧。

  我把毛巾用力丢在水盆里,水溅起老高,我端着盆往门外走,却还是不吐不快:“就算你不需要一句谢谢,至少让我替妈妈要一声,这不过分吧?”

  “可是……可是……”

  我维持着背对着他、微微侧头的姿势,似乎这样可以防御他说出刺痛我的话。可他还是说了:“可是孩子还小,他已经忘了,何苦害了他。”

  他说得不清不楚,可我听懂了,他的意思是,当时那小孩还小,兴许已经不记得那件事了,何苦现在再翻出来,去打扰人家的生活。

  “你还真是慈悲。”

  一整个下午我都没再回医院,光奶茶就送了十一杯,胸中这口气却还是出得痛快。我知道自己就像个赌气的小孩,可是,我不能是个赌气的小孩吗?

  原来,我不过是希望爸爸的爱能还给我一点。

  六、我突然被击中,第一次用力抱紧了爸爸

  爸爸最后还是配合了拍摄,反正他不配合也没辙,类似“好人没好报”“忘恩负义”之类的议论已经发酵开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期待找到那家人,我也很紧张。我以为我很恨他们,但到这会儿才意识到其实我也不想闹得太难堪。

  我特意注册了一个账号,认证了自己当事人的身份。终于,我等到了一个自称是当初爸爸救下的男孩的妈妈的人的联络,我想应该没有人会随便认这种麻烦事。

  我本想约她到医院见面,可她死活不同意,最终我们约在了人流密集的火车站。一个穿得很严实、戴着兜帽口罩的女人紧张兮兮地出现在我身旁,她年纪可能不算很大,但姿态和眼神看上去很疲惫。我在看见她的瞬间就想起了妈妈。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这是我家现在能拿出来的所有活期,定期取不出来,等能取出来,我都拿给你。”她一见到我就掏出一张银行卡,硬要塞在我手里,她手的皮肤粗到刺人,“我求求你,求求你把那些新闻撤了吧!我儿子他根本都记不得当时的事了,他那时不懂事的,是我没看好孩子,让他乱跑……是我不对,我不对!”

  大庭广众之下,她的嗓门越来越大,说着就想给我跪下。我眼疾手快地撑住她,没让她跪,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感到羞耻的居然是我。

  “我求你了,这个孩子是我一个人带大的,我真的没钱,当时看你爸爸那个样子,我吓坏了,我怕出人命,我赔不起啊……都是我的错!可我儿子就要上高中了,他能考上重点高中的,我不想有人戳他脊梁骨,我求求你!”

  她拖着我的手哭,眼泪是滚烫的。我明明怒火中烧,却又像是被漫天的雨浇着,又冷又热,整个人起了鸡皮疙瘩。

  “他当时是孩子……我不是吗?”我用力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用纸巾发泄似的使劲儿擦,“我爸爸躺在那里以后,我妈妈不是一个人带大我吗?”

  因为我是个男的,我已经尽力控制着情绪了,但当我质问出这句话,她还是怔住了。

  我忽然明白了一点,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像我爸爸妈妈一样,会替别人着想。

  “你知道我小时候经历了什么吗?我有爸爸,有妈妈,却没有一个人有能力管我。别人欺负我没有爸爸的时候,我冲他们喊我爸爸是英雄,没有人信,他们反而更加笑话我!”我指着自己的心口对她说,“我从小没参加过学校任何一次集体活动,我妈一分钱分两半花,就是不愿委屈我爸!你们这些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母子俩虽然不富裕,也平静顺遂,不是吗?现在你却说得好像我是个坏人一样,是我要打扰你们的生活!”

  丢脸死了,我最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哭,可我几乎要忍不住。我扭头往人少的地方走,开阔的广场上有孩子在放风筝,我就抬头看着天,可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是之前我爸也说了和你一样的话,说不要影响你孩子的生活。我和他发了脾气,好几天没和他说话。”

  那个男孩的母亲一直安静地听我说话,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听进去了,她看起来唯唯诺诺,可我知道她骨子里比谁都坚强。

  妈妈都很坚强。

  “我一直都恨他,所有人都和我说他是个好人,可我还是恨他,因为他唯独对我和妈妈不公平。而你是个好妈妈,你做的所有选择都是为孩子好,不考虑其他任何人。”

  她突然哽咽起来。

  “我想通了,如果让我选,我还是选我爸。因为我想,这世上终究还是需要更多像他一样的人,才能在你这样的‘好妈妈’看不住孩子的时候,挽救一个无辜孩子的生命。”我把那张卡丢回给她,“如果你真有一丝后悔的话,把你的孩子教育成一个好人吧,让他记得这件事,让他珍惜用我们一家人的幸福换来的日子。”

  我走出好远,还能听见她在我背后喊“对不起”,但我始终没有回头。

  我发了个公告,说不想再用这件事占用社会资源,然后注销了本人账号。我想这件事可能不会很快烟消云散,但终究会的。

  我给爸爸预约了康复中心,办理了出院。相熟的医生护士送我们到电梯口,这么多年都有了感情,医生不断和我说:“小余,看开点。”

  “会好的。”我笑了笑。

  爸爸用小拇指钩了钩我的衣角,我反手握了握他的手,放进了毯子下面,深吸一口气说:“回家了。”

  会好的,我相信。

  即使此刻我们还有心结,就像他还不熟悉这个世界,我还不熟悉他,但我们毕竟是亲人。我们之间有一个共同爱着的人——我的妈妈,只要朝前走,路总会有的。幸好还有时间,还来得及。

  那之后过了半个多月,一天我带着爸爸在康复中心复健,那对母子突然出现了。十几岁的男孩被推搡到前面,面对着我和爸爸,眼神中虽然有恐惧,却还是挺直了脊背,突如其来地朝我和爸爸鞠了一躬。

  “我会好好活着,好好学习,我给你们立借条,等我工作了,钱我会慢慢还。”他掷地有声地说,“对不起。谢谢。”

  爸爸颤抖着想去摸了摸他,膝盖一软却险些摔在地上,幸好我蹲下来撑住了他。我感觉爸爸虚虚地抱住了我,他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妈妈……听到了。”

  我突然被击中,第一次用力抱紧了爸爸。

  后来的一天夜里,我梦见年轻时的爸爸在我面前笑着拍手,喊我“小数,小数,来找爸爸”,我松开身旁妈妈的手,奔向了爸爸。等我回过头,看到妈妈像泡沫一样变得透明了,可她不断朝我挥手,笑得那么美。 人间万物,独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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