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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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之下
文/莫若离
楔子
我醒来时,梅箬在一个冰冷且毫无人烟味的房子里来回踱步。
我很兴奋,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欢喜,想一个猛蹿把梅箬扑倒在沙发里,像平日打闹那样,引得梅箬惊呼,然后我咯咯大笑。
可是我扑空了。
我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手,又迟疑着在梅箬跟前晃了晃,紧接着又颤抖着声音叫了两声梅箬。
我终于发现,梅箬看不见我,也不能被我扑倒。
窗外是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屋顶上反射出刺目的亮光,我忽然不可遏制地觉得冷,在慌张与恐惧中,我脑袋里蹦出了第一个问题:我在哪儿?
可我脑子里模糊一片,对于最近发生的事一概不清,像是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怎么也拨不开。而从前的事,我又记得分毫不差。
我乖乖地坐在一旁,捧着腮帮子,望着匆忙的梅箬,又看了眼客厅里的挂历,最后忧伤地叹气。
今年是2018年,可我醒来之前生活在2014年。
我的时间,凭空消失了四年。
一、梅箬,陈粒,好久不见
四年后的梅箬变好看了不少。她从前总是腼腆地站在陈粒身后,两手总是无处安放似的,然后交叠放置在身前,然后似嗔似宠溺地朝着我笑:“别闹了。”
我实在是顽劣,难得遇上这么一个可心的姐姐。
梅箬一身精干的灰白职业套装,拉着行李箱的拉杆,冷淡的妆容下,她只是轻轻扫了眼屋内,然后关门离开。我忙跟着上前,两手背在身后,一蹦一跳,还似从前那样兴致勃勃地问:“梅箬梅箬,咱们去哪儿?”
车站人来人往,送走了一拨,便会迎来下一拨步履匆忙的行人。
梅箬坐在一等座,四周零散坐着几个人,她手持着一本全英文的书,面容安静冷淡。我费劲儿地去拼读那个书名,最终头昏脑涨地放弃,嘟囔着说:“梅箬梅箬,都过了四年,我还是这么讨厌英文!”
不过没一会儿,我便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趴在扶手上。这是多年的老毛病,我晕车,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只要是交通工具,我都晕。
为此,陈粒和梅箬没少打趣我。
陈粒也曾摸着下巴老神在在地说:“这就没辙了。以后你想去哪个地方告诉我,我替你跑。要是……要是你想吃什么东西过敏,我也全替你吃了!”
说到后面,陈粒已经是一脸坏笑了。我撒着脚丫子跳起来就追着陈粒打,怒目圆瞪:“快说,我珍藏的大闸蟹是不是被你偷吃了?!”
我对海鲜一类的食物过敏,每次吃完就浑身起疹子,可禁不住诱惑,总是偷偷藏了一些吃。不过每次也很巧,那些藏起来的食物我从来都没有吃到过,全都毫无例外地进了陈粒的肚子。
打闹时,陈粒总避让着我,我下手却没轻没重。梅箬在一旁愁得跟林妹妹似的,帮哪个也不是,最后生闷气似的沉着脸,然后我和陈粒就会觍着脸去低声求饶,哄得梅箬扑哧笑出声了,这场打闹也就算结束了。
我俩眼皮都快耷拉下来的时候,梅箬轻快地接了电话:“你回来了?好,我马上就到站,陈粒。”
最后似有似无的两个字让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我心里抑制不住欣喜,我捧着腮左晃右晃,连晕车都抛到脑后了:“陈粒陈粒,不知道四年后的你长什么样子呢!”
我满心期待着一个变得更加张扬、更加潇洒帅气的陈粒。
然而我跟在梅箬身后,原本怦怦直跳的心在门被拉开的一刻,仿若被冰冻住了。
梅箬自然地走进去,似乎很熟稔地把行李箱放在玄关,然后换了拖鞋慵懒地坐在沙发上,抬起眼淡然问:“什么时候再去?”
我眼神复杂地望着客厅里低着头快步走来的男人,他一身得体稳重的衣服上尚有灰尘,下巴宽厚不少,嘴唇一圈是浅浅的青灰色胡茬,整个人看起来沉默寡言极了。他仍然很好看,却不再是我最喜爱的陈粒的模样。
他在梅箬对面坐下,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拿出一沓照片给梅箬看。
梅箬淡淡瞥了一眼,顾左右而言他,继续问着陈粒工作上的事情。可陈粒恍若未闻,仍自顾自地一张一张地翻阅照片,并对拍摄的场景做详细说明。
梅箬原本轻轻搁在沙发上的手忽然拽紧,她皱起眉,似乎压着不悦,面上冷静自若,冷冷哼了一声:“你不如大大方方把她的名字说出来,告诉我,你想她,你放不下她!”
陈粒揉了揉布满疲倦的脸,低声道:“我没有一刻不想念林芝。”
梅箬腾地一下起身,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便径直往外走:“是啊!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林芝,我也不愿同你聊起她,所以哪怕你做了记者,也要申请去报道军事纪实,申请调去西藏跟踪采访军事演习。而这只是因为演习的地方叫林芝镇!”
他们终于提到我的名字了,我一直隐隐担忧的事,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我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看了看快要走出门的梅箬,又看了看两手插在头发里,整个头深埋下去的陈粒,他望着被梅箬打落在地的照片,眼底分明疲惫却又蓄着浅淡的笑意。
我默默走过去,蹲在他跟前,双手打开,虚虚地拥抱了他一下。我强笑着喃喃道:“陈粒,我也很想你呀。”
然后我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匆忙跑出屋子,找寻梅箬的身影。
是呀,这股无论如何都想要见到梅箬和陈粒的冲动,这股仿佛沉淀了好几年的思念,在见到他们的那一刻终于破土发芽。
梅箬,陈粒,好久不见啦。
好久不见这四个字,加上今日的,我一共对陈粒说了二十七遍。
我相信这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所以我和陈粒重逢在我十五岁那年。
二、折翼的天使
小时候院长奶奶对我说,我是折翼的天使,所以才会被上帝馈赠给福利院。可惜长大以后,我就不再相信这个童话了。我也不会期待有人会带我离开,并给我一个完整的家。
那时我已经十五岁了,年岁太大的孩子不易培养感情,很少会有人领养。
我惯常做的事儿就是在午饭后偷偷溜出去,四处转悠。然后我在那天碰到了同样想给自己一个家的陈粒。
陈粒的双亲意外离世,他的监护人舅舅、婶婶住在城里,而他却说想在有父母气息的地方念完高中,于是他开始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
陈粒下午逛到一个宠物店,他似乎兴趣索然,可又认真地在笼子前浏览每一只宠物猫狗,等他转完一圈快到店门口的玻璃门时,蓦地瞅见玻璃门下蓝色小脚牛仔裤下不安分晃着的两只脚丫子,且这两只洁白脚丫子十分嚣张地冲着他。
脚底有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泡,饱满得十分醒目。
他眉毛一挑,视线上移,看见我大剌剌地坐在地上,我笑盈盈的目光正与他相碰撞。
我率先扬了扬手,做了开场白:“天气太热,我走太累了。”
说完我拎起两只被汗湿透的袜子,故意在他面前摆了摆。果然,他嫌弃地撇了撇嘴,冲我翻了个白眼就准备离开。
那一刻,我看着炎炎烈日下他有些不真切的背影,不知哪儿冒出来了稀奇古怪的想法,我突然就起身跟在他左右,叽叽喳喳个不停:“唉!你是不是想养宠物?要不你养我吧!我可好养了,还力气大,能干活。”
陈粒停下来,他抱着胸好整以暇地望着我,对我说出了第一句话:“不后悔?”
他的声音沙沙的,像正在打磨的玉石一般,可窥见内里的晶莹。也许是天气太热,也许是这声音绕在我心底,让我感觉痒痒的。
我吞咽了下口水,直觉我或许是中暑了,然后我听见自己答道:“谁后悔谁小狗。”
一个真敢问,一个真敢应,然后这份宠物饲养协议便这么草率地定下来了。
一个少女,一个少男,加上一间狭小的房子,便开始了鸡飞狗跳的生活,但这个家相当温暖。
初到时,陈粒靠着门,扬着眉,眼神示意了下厨房,说:“到你出力的时候了。”
十分钟以后,陈粒的脸黑得能滴出水来,他沉着脸拎小鸡儿似的把我拎出厨房,啪的一声关紧了厨房门,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以后厨房禁止林芝入内!”
我梗着脖子,心里畏缩却又不服气地顶了回去:“有本事你做顿大餐出来。”
可最后陈粒真的做了一顿大餐,我一阵酒足饭饱,拍着小肚皮瘫在沙发上,畅快地打了个悠长的嗝。
陈粒白了我一眼,道:“养你何用!”
我眨了眨眼,做痴迷小粉丝状,甩出一堆话恭维夸赞陈粒。陈粒冷哼一声,分明不屑,却又忍不住嘴角悄悄上扬。
陈粒待我真算不错了,我来时孑然一身,连换洗衣服都没有。当我把那身衣服穿到第四天的时候,他终于率先忍不住把我拉去商城买衣服了。
回来的路上,他拎着装衣服的袋子痛心疾首道:“太亏了,我那天出门就该翻翻皇历的!”
我迈着小碎步,得意地回击:“咱们是社会主义的接班人,严禁封建迷信。”
三、他会不会忘了我
又是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我吃饱了饭趴在沙发上,瞌睡虫马上就来找我玩耍,听着厨房陈粒洗碗哗啦啦的水声,睡意逐渐变得浓烈。
陈粒扭头冲着客厅抱怨:“我怀疑我养了只猪,天天白吃我家大米,还不能宰了。”
我猛然惊醒,不服气地咋咋呼呼:“我是宠物,宠物是啥?是你主子啊,可不得好好伺候着!”
陈粒洗完碗,甩甩手上的水,走出来眯着眼瞅我:“那宠物还有给饲养者撸毛的义务呢!”
我一听便气性高了,瞪了他一眼,拍拍身侧的沙发,满眼都是“你有胆子就来”的意味。
这挑衅相当成功,当陈粒坐下调好电视频道,拍了拍他大腿示意我的那一刻,我突然就了。
我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眼珠子滴溜溜直转,想着我脑袋上可就这几根青丝了,被他摸秃了怎么办?!
可陈粒十分嫌弃地拍了下我的脑袋,道:“能不能有点宠物的样子?”我佯装吃痛,得了便宜还打算卖乖,却在他威逼的目光下嘟囔着乖顺地伏在他腿上。
他却不好意思起来,耳根子都红了,强撑着低咳了两声,装模作样地摸了摸我的头发,就像所有主人抚摸宠物柔顺的毛发那样。
说不出来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很奇异,很莫名,我呼吸紧促起来,所有的神经都绷起来,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脑袋上了。
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想让他的手停留得再久一点,更久一点。
那个电视里播放的综艺节目我一点也没看进去,我只记得最后陈粒喊醒我的时候,怒目圆瞪,似乎我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我迷糊地睁眼,擦了擦嘴边的哈喇子,干笑两声:“没事儿,裤子我给你洗。”
我这样日复一日地同陈粒斗嘴,一日日地更加满足而愉快,这个小小的家是我太想守护住的地方了。
只是我只看到眼前,忘了背后的阴影。
那天我趁陈粒睡懒觉,自己跑去菜市场买菜,一路上我兴高采烈,想着等我回家,陈粒会不会夸赞我。
可接着我便碰见了院长奶奶,我心尖颤了颤,说不出话来。院长奶奶则是松了一口气,拽着我便上了车。
院长奶奶不听我解释,只是恨恨道:“你就这样突然消失,就没想过我会担心吗?”
我心下一软,又酸又涩,低着头认错。
我再次回到那熟悉的福利院时,觉得茫然无措,似乎这生活很久的地方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这里没有办法再与我有任何情感的共鸣。
我想念那个小小的家,想念陈粒,想得快要发疯了。
那天去菜市场买菜,我特意买了一些西蓝花,那是我最爱吃的。可这些被困在福利院的时日,我只能看着它渐渐失去水分,一点点烂掉。
厨房阿姨问我怎么不拿给她炒菜,我默默摇了摇头,说:“没有人能做出他的味道了。”
我总是坐在院子里的小花坛后,背对着阳光,任由思念如潮水涌来。我这样在街上突然不见了,这样不告而别,陈粒会不会担心我,或者……他会不会忘了我呢?
我好不容易熬过了两个月的观察期,又成功获得院长奶奶的谅解,便迫不及待地跑去找陈粒。
门打开的那一刻,我扬着笑脸,冲他挥了挥手:“好久不见啦,陈粒!”
陈粒愣愣地望着我,半天没说出话来。他眼眶红红的,有些愠怒:“你乱跑什么,也不怕狗贩子给你抓走了,卖给小餐馆炖狗肉。”
这实在是很煞风景的一句话。
我满心的委屈和想念,所有酝酿好的相见大戏蓦地停住,我恶狠狠地瞪着陈粒。
他莫名地瞅了我一眼,警惕地问:“干吗?!”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去,牙齿锁定目标,对着他企图拍我脑袋的手咬过去!
下一秒他就开始号叫起来,声音那一个凄惨。
我得意地拍拍手,昂首挺胸道:“趁医院没关门,赶紧去打个狂犬疫苗。”
四、幸福的平淡时光
与陈粒重逢的时候,我认识了梅箬。梅箬是新搬来这里的,父母都在外省做事,她平日就跟着奶奶,性子恬静温柔,我一见便心生欢喜。
那时我已经得到了院长奶奶的许可,隔三岔五地可以跑出来找陈粒玩耍,再邀上梅箬,三个快满十八岁的小大人,却还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瞎胡闹。
对此陈粒总是要拿眼风扫我一圈,然后抱着胸啧啧叹道:“我和梅箬这都是纡尊降贵,迁就着你,不然聊起莎士比亚、西方哲学,怕你这笨脑袋瓜听不明白。”
我瞪他一眼,牵着梅箬的手就跑,打定主意不理会他。每回我生气,对着梅箬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转脸看见陈粒就嘴巴闭得严严实实,憋得他直求饶:“小姑奶奶,我错了,你就开开金口吧!”
然后我眉梢一挑,右手五根纤纤玉指翘成兰花状,高傲道:“小粒子!”
“喳!”陈粒立马反应过来,顺着这台阶就下了。
梅箬便在一旁捂嘴偷笑。
大概是三个女人一台戏,两个女人便惺惺相惜。
我与梅箬就是这样的推心置腹。
有时我也会打好招呼,在梅箬家过夜。夜里两个女孩子洗漱完就钻进被窝,然后眼睛亮亮地瞅着对方,叽叽喳喳能说到天亮。
梅箬有一回困得不行,我却莫名的精神,眼睛瞪着天花板,想着陈粒和梅箬,我就觉得我实在是太幸福了。
梅箬忽然拿脸颊蹭了蹭我的肩膀,使劲儿往我这里挤,迷迷糊糊睡着的模样像是孩子一样,任性又含糊地说:“林芝,认识你和陈粒真好。”
是呀,真好。
真是再幸福不过的平淡时光了。
有时我看着如今忙碌在电脑前的梅箬,会很忧愁地叹气,看着看着便发觉正经严肃工作的梅箬离我很遥远,就好像四年后的陈粒与梅箬其实早已经跟我没有了关系,他们的生活还在向前,我们三人联系的枢纽曾断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却只有我不知道。
我想:我已经额外陪伴了他们一些日子,是不是该知足了,是不是……也该离开了?
然而我茫然着,我到底要去哪一个僻静的角落等待自己回忆完所有的片段,然后等着自己慢慢消失在这个世界。
原本聚精会神的梅箬忽然眉头一皱,似乎是看到手机上的某条信息,突然发气似的把手机狠狠扔出去。她紧闭着眼用力往椅背后靠,深呼吸着把手掌按压在自己的额头上,拼命想让自己冷静。
我心里紧张片刻,近前了些,嚅嗫道:“梅箬,你怎么了?”
门被敲响,不轻不重的三声。梅箬更加烦躁地别过头,只听得门锁处传来轻微的扭动声,然后门缓缓被推开,陈粒身侧是行李箱,他半个身子被隐藏在阴影之中。
梅箬怒极反笑,抱着胸冷冷审视陈粒,语调上扬,带着一点嘲讽的意味:“你行李都准备好了,机票也订了,手续都齐备了,还问我做什么?先礼后兵?我不同意有用吗?”
陈粒高大的身躯立在玄关处,没有进一步,他沉默了片刻,轻轻把一把钥匙搁在鞋架上,静静道:“钥匙我替你保管了一年,这次一并还给你。”他回转身,连进屋的意思都没有,想要立刻离去。
他态度寡淡而抗拒,似乎不想与梅箬沟通交流,而梅箬单方面的气性无法落在实处,这让她变得尖锐而刻薄。
水杯砸地碎裂的声音嘈杂刺耳,一瞬间,室内安静极了。我惴惴不安地望着他被水打湿的裤腿,像个无法插入二人之间的第三者般难过又无力地小声呢喃:“为什么要这样……”
梅箬的眼睛里盛满了眼泪,可她紧咬着冷艳的红唇,死死忍着眼泪,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不能把林芝带走!都四年了,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走出来?!”
陈粒仿若受了刺激的猛兽,浑身的血性在一瞬间被点燃,他眼里布满血丝,痛苦而挣扎地回头回应:“我走不出来!我很想过正常的生活,可是我就是没办法做到,你明白吗?!我既然走不出来,那就只能走过去了!”
他紧紧握着拳头,用力地砸向雪白的墙壁,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他静默了片刻后,深呼吸,低声说道:“再见。”
我预感,也许在我不存在的那四年里,我们三人已经朝着分崩离析的方向一步步走去,而他们一直在粉饰太平。
五、我的时间停滞了
陈粒离开后,梅箬险些崩溃,她一路魂不守舍地驱车疾驰,我便一直跟着,直到看到最后的景象。
那是个很安静的疗养院,我的身体就躺在其中一间病房里,那副躯体很瘦弱,脸色蜡黄,连刻意被梳整齐的头发也在太阳光下反射出泛黄的光泽。
梅箬扑在那副除了呼吸看起来毫无生气的身体上,痛哭起来:“陈粒要把你一起带去林芝镇,我也很想把你真正地还给他,可是不会说话不会笑的你,我要怎么还?!林芝啊,这四年来,其实我也不曾走出来,我也如此地需要你啊……”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脑袋忽然变得沉重起来,像是强行被塞入许多东西,胀得像要裂开。
那年,原本是陈粒和梅箬毕业实习结束的时候。梅箬那边实习结束,转正后开始忙碌起来,可午休时匆匆给我打了电话说:“林芝,等我下午下班后,我们一起去咖啡厅吧,咱们好久没聚聚了。”
我那时刚从老街的一家旧书店走出来,一冒头,太阳就烤着我头顶。我一边小心护着怀里的书,一边夹着手机,有些为难地说:“梅箬呀,要不我们明天约,我下午约了……”
“就这样吧,四点半在蓝菲咖啡厅见面!”梅箬没有听完我说的话,甚至有些急切,似乎不愿意等我说完。
其实那天陈粒下午六点半的车去北京,他因为表现优秀,被委派到北京总部学习一年,他前一晚很是兴奋地给我打电话说:“明天你来送我吧,我必须在走之前把一桩心事了了。”
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笑嘻嘻地问:“慌什么,还怕我跑了不成?你可是跑到千里之外的北京去了,我呀,是会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的。”
可谁知,他低笑一声,尾音里是溢出来的欢愉与自信:“当然怕,怕我去北京的这一年,你被别人拐跑了。”
毫无疑问,那一刻我的心怦怦地、极用力地撞击我的心墙。我的脸烫烫的,明明陈粒不在我跟前,我却还是羞赧地低垂下了眉眼。我怀揣这一腔的蜜水,佯装不在意,连连答应了他的要求。
于是,在陈粒离开的那天早上,我跑遍大街小巷的书店为他找一本其华拍摄的图集。那是曾经声名鹊起的摄影家,却忽然销声匿迹,陈粒曾说他很喜欢这个人的风格,只可惜出版的图集极少,市面上不容易找到。
那天下午,我带着图集率先去了蓝菲咖啡厅,我想先见上梅箬一面,然后拦一辆出租车去火车站,时间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焦急地等待,拨打梅箬的电话,却一次又一次被冰冷的声音提示无法接通。我眼看着咖啡厅里的挂钟已经走到六点,我按捺不住,终于起身冲出咖啡厅,却在出门的一瞬被梅箬拽住。
她勉强笑着,拽着我的手有些用力,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来晚了,林芝你饿不饿?要不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我匆忙解释,可是梅箬一直打断我的话,对此充耳不闻。我那时焦躁得不行,满脑子全是陈粒在火车站等我的模样。我用力地挣脱梅箬的手,一边向马路跑去拦车,一边回头抱歉地冲梅箬招手。
然后我耳边便什么都听不见了,下身一阵剧痛,很快便觉得自己轻飘飘地被抛上了天空,眼前最后的景象是那刺眼的太阳。
我眼皮实在沉重,周遭一直吵闹,可我又清晰地听到梅箬的哭声:“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错过那个时间,我不想让你出意外的。林芝,真的对不起,我只是不想你们那么快把我丢下,我以为至少能为自己争取一个说明心意的机会……”
我懂了,我全都懂了,可我已经无力抬起手替梅箬擦一擦眼泪,然后告诉她没关系。
自那之后,时间过去了四年。
在医学上被判定为植物人的我,被陈粒和梅箬轮守着照顾了四年。
我眼角有些湿润,愣愣地望着眼前懊悔痛苦的梅箬,她明明自责,却仰着头把眼泪逼回去,轻轻笑着说:“去年我把自己公寓的钥匙偷偷给了他一把,我想着,既然我是罪人,我们三个人这辈子都纠缠在一起了,那便让我顺理成章地替你照顾他。可是林芝呀,他从来没有踏进公寓一步,直到今天,唯一一次来却是为了还钥匙。”
她轻轻摸着我的脸颊,笑得无奈而释然,轻轻道:“你已经给了我四年时间去表明心意了,可还是我输了,如果当初我早一点服输该有多好。”
在别人的时间正常流逝时,我的时间却停滞了。这缺失的四年堵在梅箬和陈粒的心里,像蚌柔软的肉里裹着尖锐的砂石,时时刺痛,时时提醒。
我哀伤地看着他们,很想抱一抱他们,却没有能力说上一句没关系。
六、属于星星的故事
梅箬一直不知道,陈粒为何纠结于林芝镇。
我还记得某个夏天,我跑去找陈粒。夜晚天空深黑,星星零散地挂在天幕上,偶尔顽皮地眨眨眼。我和陈粒背靠背坐在阳台上,夏日有些和暖的风吹拂着纱帘,纱帘撩动,在我光着的脚丫子上撩拨,脚底的痒慢慢变成心里的痒。我没忍住,屏着呼吸突然发问:“你说我在这儿看星星,那些星星会知道地球上有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在看它们吗?”
陈粒嗤笑我那句抬高自己的“漂亮”,却还是想了想,故作认真地回答:“假如那些星星知道有你的存在,应该会很感激曾有人认真地喜欢过它们。”
我笑眯了眼,继续问:“可惜这里看不到特别多的星星,听说有个跟我名字相同的林芝镇,有极美的桃花,还有繁星满天。”
“我会带你去。”陈粒微微侧目,那深黑色眼眸底下浮着一层让人心神恍惚的温柔。我压抑住鼓噪的心口,点点头微微一笑。
那是属于星星的故事。
而今,这个故事也终于到了尾声。
我发觉自己慢慢变得不能集中注意力,偶尔跟在梅箬身后会忽然忘了自己在干什么,有时我明明记得是上午,可一转眼就又成了下午。
我感觉到,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想在最后一段时间里,陪着陈粒一起去到故事的终点。
陈粒先到林芝镇那里安排好了一切,然后回来联系了专车。我看到他在与医生交谈时,难得地面露喜色。因为医生告诉他,我的身体开始有细微的反应,检测大脑活动的机器捕捉到了一些信号。
我捧着脸颊看他舒展的眉、充满希冀的眼,忍不住对着空气比画一下,笑着说:“以后你要多笑笑,老皱着眉,容易变老的。”
那晚在火车的一等卧铺里,陈粒望着车窗外飞速闪过的零星灯火,目光有一瞬的茫然,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不清醒,我靠在他背后,双手环住他的腰腹,努力蹭一蹭他的肩膀,很想再闻一闻熟悉的味道,可终究还是落空。
我慢慢闭上了眼,含着泪忍痛告别:“再见啦,陈粒。”
明明车里没有人过走,却无端起了一阵小风,仿佛带走了他身边的某个重要东西。
陈粒心尖颤了颤,立马回头去看睡容安静的林芝,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却又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似的,一刻心狂跳起来,就要冲到嗓子眼了。他俯身将耳朵贴近林芝心口,瞳孔骤然睁大,狂躁地冲上走廊叫着早已经安排好的医护人员。
那一晚,在即将抵达林芝镇的时候,某一节车厢乱成一团,穿着白色制服的医护人员累得满头大汗,而某个男人僵住的五官无法挤出表情,垂在身侧的手不知是因喜还是悲而颤抖莫名。
我在又一个深夜睁开眼,那一瞬觉得身体说不出的疼痛酸胀,仿佛躺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侧头看见了一脸憔悴却又喜极而泣的陈粒,看他的模样好像一夜老了七八岁。我纳闷地扯了扯嗓子,声音干哑而难听:“你怎么给自己整成这副模样了?”
陈粒只是紧紧握着我的双手,激动莫名,几度哽咽,两只眼睛定在我脸上。难不成我一夜变怪物了?
我记得我要去给陈粒送行来着,怎么周围环境不一样了?我床边其他的人有的穿着少数民族的服饰,脸上皮肤粗糙,却都是真心地笑着,祝福着。
我皱着眉瞧着陈粒,委屈巴巴地说道:“我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我很难过,可是醒来又都不记得了。”
陈粒下巴抵在我额头上,那浅浅的胡茬蹭着我的额头,有些痒。我无力躲闪,只觉得此时也不能躲开陈粒。他用低沉沙哑的嗓音哄道:“没关系,中间空缺的,我们以后用新的记忆去填补。”
虽然不太明白陈粒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我仍然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我的脑袋在他怀里转了一个方向,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深蓝的天空,天将亮未亮,繁星还未完全消退,美极了。
我问:“这是林芝的星星吗?”
陈粒抱着我,吻了吻我的额头,连眼角的细微皱纹都跟着笑起来了似的,回答道:“是的。他们的林芝一直在,我的林芝也终于回来了。” 人间万物,独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