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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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难
文/顾曲
这一年是她进宫的第三年,她终于变成了听话的汉人妃嫔,会用笑容掩盖自己的厌弃,用冷漠掩盖自己的真心。
一、中原,那是一个富庶繁华、熙攘繁盛的地方
少女阿难在沙漠生活的第十五个年头,第一次见到部落里有汉人到来。
那一行汉人有近百口人,十口硕大的大红箱子整整齐齐地码在毡房外,十来个与阿难年纪相仿的中原少女垂手而立,候在毡房门口,列队而立的男子排到了百米开外,比部落每年春祭的阵仗还要盛大。
阿难远远地便瞧见一名青色衣裳的年轻男子,带了两名侍从走进了阿爹的帐篷。阿难趴在沙丘上看了许久,都没见着那三个汉人出来。
她以前常听族里的老人讲,中原的汉人是极其聪明奸诈的一帮人,能言善辩,擅蛊惑人心。
阿难不免有些担心阿爹的安危,当即便从沙丘上滑下去,准备溜过去看看。
谁知她刚掀开帐篷,迎面便撞上为首的年轻男子。
为此,阿难被阿爹揪着耳朵,拎到帐篷外,规规矩矩地向他赔礼道歉。
借着道歉的名头,阿难打量了一番那年轻男子,他面色平和,衣裳素净笔挺。阿难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半月前她新猎的红狐被阿姆巧手做成了袄子,这才短短半月,红狐袄子已有些腌臜了,阿难下意识捋了捋红狐袄子脏乱的皮毛。
那年轻男子朝阿难拱手作揖,笑容温和:“臣温俞见过殿下。”
阿难并不知中原礼节,只摆摆手。她的一颗心全挂念着门口那竹篮里的一对大鸟。这种鸟,阿难从未在大漠里见过,好奇得紧。
阿难瞅了一眼那年轻男子,脆生生地问他:“这大鸟我能摸一摸吗?”
自称温俞的年轻男子点了点头,阿难便立即凑上去,摸了摸大鸟柔顺的翎毛。
侍从看到温俞递过来的眼色,十口大箱子便立时都打开了,第一箱是金银珠宝,第二箱是绫罗绸缎,第三箱是农作物的种子,以此往下都是阿难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都满满当当的。
阿难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和汉人聊天的阿爹,也不知道那温俞讲了些什么,逗得阿爹开怀大笑,花白的络腮胡一抖一抖的。
自阿难记事起,便从没见阿爹这么开心过。他们部落是大漠最深处仅存的最后一块绿洲,北有高山,南是大漠,土地又贫瘠得很。
今日汉人来了,他能如此开怀大笑,想必是部落的领地问题很快就能解决了,阿难心里顿时也高兴了起来。
说起来,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没出过大漠,只从族里的老人口中听说过中原,知道那是一个富庶繁华、熙攘繁盛的地方。
二、我们中原人以雁为聘
温俞他们一行人在部落里停留了七天,这期间阿爹和阿姆老是背着她讲悄悄话,阿难问阿爹,阿爹不告诉她,问阿姆,阿姆却只是爱怜地看着她。
阿难心里憋得慌,大晚上睡不着,赤脚爬到沙丘上看月亮。
月光如水,阿难远远地便看见不远处汉人的帐篷外站了一个人,如她一般,正仰头望着月亮。
阿难想也没想,涉过足膝深的黄沙,不客气地喊他:“喂,你们汉人为什么要来我们部落?为什么你们一来,我阿爹阿姆有什么话也不同我讲了?”
汉人闻言转身,阿难才发现是那个自称温俞的年轻男子,他还是一袭青色衣裳,只是花纹有些不同。
阿难上前两步欲问他,却不承想年轻男子后退了两步,稳重持礼:“白日里,公主想摸的那对大鸟,名大雁,我们中原人以雁为聘。”
阿难蜜色脸庞瞬间变得惨白,她瞪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温俞:“你们是来迎亲的?要跟你们和亲的人就是我?”
温俞闻言不语,只是微微别过头去,静静地看着月光下异族少女的影子,直至影子消失。
翌日清晨,温俞刚出帐篷,便看见了眼睛通红的阿难站在门口,连鼻尖都红红的,看起来像是哭了一夜的狼狈样子。
她咬唇在原地僵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问他:“我是要嫁给你们老皇帝吗?他凶残吗?会不会动不动就惩罚人?”
温俞被问得一愣,旋即温和道:“圣上年少即位,年纪与臣相仿,文韬武略,是明君。”
“那他待人好吗?”阿难盯着他问,仿佛想从他这里攫取一两分勇气,好让她说服自己心甘情愿地去和亲。
温俞自小陪着圣上一起长大,人情练达,自然看出了阿难的担忧:“圣上对人公正严明,不会轻易责罚臣下。”
阿难听罢,没再咄咄逼人地问他,只是转身回了自己的帐篷。
再有一日,她就要动身出发了,去往传说中富丽堂皇、美人如花的中原宫城。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以后她只能在梦里见到了。
第二日夜里,阿难脱下了阿姆给她做的红狐袄子,换上了汉人衣裳,一个汉人少女替她绾了时下宫城最时兴的发髻。
出帐篷的时候,部落的人都来送她,大家烹羊宰牛,燃起篝火,为她唱起了送行的歌。
阿姆和几个要好的小姐妹将她送到马车上,阿姆红着眼扒在车框上叮嘱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托人传信给我们……”
阿姆突然紧紧地抓着一旁温俞的衣袖:“温大人,阿难她年纪小,不懂事,也没规矩,以后在宫里,还请您多照拂她……”
温俞看着自己被抓皱了的衣袖,蓦地想起自己幼年时被送进宫的时候,他已记不太清母亲的样子,只记得那天飘起了鹅毛大雪,母亲牵着他走了一路,雪花濡湿了他单薄的衣衫,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温俞有一瞬间的失神,他点了点头,给了阿难的阿姆一个安心的笑容。
三、侥幸见过大漠落日、小桥流水,便不想再回到那座巨大的金丝笼中,终日碌碌
他们一行人一路东行,翻山涉水。如果不是中途遇到马贼,那本该是很安稳的一夜。
月明星稀,山风过耳。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半醒半寐的阿难立时便惊醒了,守着她的两名宫女惊慌失措地掀开车帏去查探外面的情形。
车内的阿难听到温俞不慌不忙地嘱咐两名宫女:“照顾好娘娘,不可透露身份。”
话音刚落,便有马贼的喊声在山头响起:“金银珠宝留下,女人留下,其他的统统杀掉!”
阿难撩开帘子,顺着震天响的擂鼓声和杂乱的人声望去,在峡谷口的山头上,有冲天的火光。
阿难他们部落以前与马贼交过几次手,知晓他们极其擅长突袭,来如风去无影。
阿难摸出自己惯用的弯刀,不顾宫女拦着,当即便跳下马车。
这一幕正好落在护在马车旁边的温俞的眼里,他脸色微变,厉声喝止她:“娘娘——”
阿难没理他,翻身上马,回过头看了一眼温俞:“你可杀过人?”
这帮马贼故意选在这峡谷口来偷袭,为的便是一前一后将整个队伍截断,无法相互支援。
命悬一线,阿难的眼神却十分平静,无一丝惧怕,竟将温俞看得一怔。
侍卫大受鼓舞,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翻飞。
那一仗,阿难他们险胜,百来人,厮杀到最后,只余下十人不到。
眼见马贼的残孽都四散逃窜,阿难才抬手抹去了脸上飞溅的血迹,余光扫到温俞正倒提长剑扑向自己。
阿难这才发觉一把血迹斑斑的大刀正砍向自己,月光下刀刃已卷,犹自挂着不知从谁身上刮扯下来的一块皮肉。
此刻弯刀出鞘已迟,阿难认命地闭上眼,一股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她脸上,她浑身一颤,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她颤巍巍地睁开眼,入目的是同时倒下的温俞和贼人,温俞的长剑贯穿了贼人的腰腹,而温俞的肩胛处亦是鲜血喷涌。
阿难大骇,当即接住了缓缓坠下的温俞,试图用手捂住他鲜血喷溅的伤口,大吼道:“药!”
侍卫立即将他们沿途带着的止血药递上来,阿难伸手欲扒开温俞的衣衫替他上药,却被他握住了手腕,语气孱弱却严厉:“还不赶紧带娘娘回马车?!”
阿难还没来得及开口讲话,便被两名侍卫请上了马车。
彼时,天边已亮起一抹鱼肚白,血腥味在晨风中久久不散。
阿难的右手还在微微发抖,她用帕子细细地擦着血迹。刚刚,就是这只手按住了温俞的伤口,那道伤口若再偏一分,温俞很可能就没命了。
阿难声音颤抖地问执意不肯坐进车内的温俞:“你替我挡刀的时候难道就不怕吗?”
略停了片刻,温俞的声音才隔着车帏传来:“臣奉命迎娘娘入宫,自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差池。”
阿难掀开车帷,盯着青色衣裳的背影看了良久:“你若因我丧命,我如何向你双亲交代?”
温俞垂下眼睫,过了片刻才答道:“臣自小进宫,没有父母双亲,臣的这条命只属于圣上。”
温俞的声音平淡、冷静,阿难愣了一下:“那你岂不是从小就没了自由?”
温俞愣了一下:“自由?”
他从小伴着圣上读书,后来圣上亲政了,他便成了圣上最信任的人,日日行走在朝堂。便是惯例每月的休沐,他也总是站在帘外,随时候命。
说起来若不是这次和亲,他甚至连走出四方城的机会都没有,遑论见识这壮丽山河、风土人情。
温俞远眺,只见山丘溪水间点缀几处农户,炊烟袅袅,鸡鸣犬吠。看这山明水秀,温俞便觉得身上也没那么疼了。
这一路,阿难总是有百般借口拖延着行程。她不愿进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温俞每每欲催她动身,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便是他自己,侥幸见过大漠落日、小桥流水,竟也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念头,想要在这浩大天地中择一席之地,而非回到那座巨大的金丝笼中,终日碌碌。
四、想在这深宫活下去,丧失自由便是第一桩需要忍耐的
行至帝都已是半月后,宫城前,已有宫人候在一旁,欲替阿难梳洗妆扮,迎她入宫。
侍卫们都各自领命归位,温俞也准备回宫复命。
时已日暮,夕阳西斜。温俞抬头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的落日,进了这扇宫门,以后便再也看不到这么绚丽的落日了。
温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高鼻深目的异域少女身上,看着她跟在宫人身后,往长长的宫墙甬道深处走去,火烧云将她的身影映得通红。
阿难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方向,那里早已空荡荡一片,只有温俞一人立于宫墙之下,目送自己。
阿难怔怔地看着他,遥声问他:“温俞,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温俞默然看了她片刻,没说话。
风过甬道,在耳边呼啸。
阿难等了他片刻,未得只言片语的答复。
温俞看着她明丽生动的五官像缺水的花一样慢慢地灰败了,落寞的眼神隐匿在席卷而来的夜幕中,看不真切。
温俞堪堪止住了自己欲上前安慰的步子,他到底只是个内官,这一切本就不归他管,也不该由他管。
温俞看着阿难转过身,继续往那更深处走去,直到跟着宫人拐进了一扇门后,他才转身离去。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在来到后宫的第三十天后,阿难终于见到了除宫人以外的人,一个青色衣衫的男子站在中庭同宫人说着话。
阿难远远地便瞧见宫人喜笑颜开地送走了内官,转而开心地奔向自己:“娘娘,今夜圣上要来康宁殿用晚膳。”
阿难也跟着笑:“那你们教教我宫城的规矩吧。”
温俞告诉过她,如今她入了宫,与远在天边的族人是荣辱一体。所以她得打起精神来,今晚的侍寝她不能有丝毫差池。
宫城规矩多,行走坐卧皆有准绳。宫人一板一眼地教她,她学得吃力。
用过午膳后,阿难接着学,教她的宫人却倚在墙角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其他人也不知去了哪儿。
寝殿一片阒寂,偶尔有树叶簌簌作响。
温俞进康宁殿的时候,远远地便瞧见阿难正在小心翼翼地学着规矩。
她就那么来回地学着步子,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下,丝毫未察觉庭中有人。
直到打瞌睡的宫人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庭中站着常在圣前行走的内官,吓得一个激灵,急急忙忙地行礼:“温内监。”
阿难茫然地回过头来,庭中玉树葳蕤,树下站着温俞,她愣了半晌,才开心一笑,反倒有两串泪珠滚下来。
她啊,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要孤身一人老死在这宫城里,再也回不了大漠,也见不到温俞。
在这宫城里,无人愿意听她讲大漠的故事,她们只愿给她讲圣上多么俊朗贤明,其他妃嫔们是多么的受宠。
或许是见过阿难原先在大漠里骄纵的样子,如今见着她收敛的模样,温俞心中反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滋味。
宫里的人大多拜高踩低,温俞沉声道:“今夜圣上要来康宁殿用晚膳,若是见你们连娘娘都伺候不好,定会龙颜大怒。”
温俞是品阶最高的内侍,待人素来温和,鲜少有厉色的时候。几名宫人都忙俯身认错,温俞却不理,只是朝阿难躬身行礼:“中原不比西域,不知娘娘可还习惯?”
阿难提着裙角,一步并作两步地下了台阶,朝温俞走去:“以后你能常来看我吗?陪我聊聊天……”
深谙宫规的温俞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温声道:“娘娘闲时可与其他娘娘走动,久了便习惯了。”
想在这深宫活下去,丧失自由便是第一桩需要忍耐的。
阿难“哦”了一声,仰头看着这一方小小天地,神情落寞:“那你来我这里有何事?”
温俞眉眼低垂,答道:“娘娘自西域来,对中原的礼节颇不熟悉,微臣特来看看,怕底下的人教得不尽心,惹怒龙颜。”
原本,他是去毓秀宫送御赐的葡萄美酒和琉璃盏,在回去的甬道上,远远地便瞧见了“康宁殿”三个大字。
也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来那日临别前阿难问他的话语,在康宁殿的朱红大门前站了片刻。他深知这一切于宫规不合,但他还是撩了袍子进来了,便见着了眼前的这一幕。
阿难低头哂笑:“你看,我这不正学着吗?”
温俞没答话,只是静默地陪她在庭中站了一会儿,才回去交差。
阿难怔怔地看着他青色衣裳消失在朱红大门前,过了好久才转过身继续学规矩。
五、这宫城什么规矩都会有人教,唯独不会有人告诉她如何去揣度圣上的喜怒哀乐
当天夜里,阿难第一次得见天颜,正如宫人们所说,俊朗无双、意气风发,可她只觉得紧张惶恐。
宫人们都肃立于两侧,内室里静得阿难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圣上问一句,阿难便答一句。
用过晚膳后,圣上同她闲聊,宫人们便都识趣地退出去了。
阿难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半跪在床榻边,伺候圣上入寝。
眼见床榻上的人已经睡熟了,阿难才借着月光悄悄地出去了。
她猫着身子回来的时候,一抬眼就看见了好整以暇地坐于床榻之上的圣上。
他挑眉望着她怀里紧紧抱着的一碟糕点,笑道:“怎么,怕朕抢了你的点心?”
他一笑,周身的凌厉气势消减了不少。
阿难讪讪地笑了笑:“晚膳没吃饱——”
圣上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阿难万分不舍怀中的这点小食,但还是双手奉上。
圣上看她依依不舍的样子,便忍不住笑道:“朕就想听你讲讲你们部落的风土人情,并不想要你的糕点。”
阿难脸上顿时一红,说起故乡,她的话才慢慢多起来,又有了几分当初在大漠的神采。
翌日,阿难受宠的消息便传遍了六宫。圣上对她颇好,十天半个月便来看她一次。
宫里的日子过得漫长,日复一日中,阿难已能熟练地使唤宫人们,也能准确叫出这宫中每一件器物的名字。
只是她仍旧喜欢在夜里看月亮,仍旧喜欢望着西方发呆。
温俞再见阿难的时候,是去给康宁殿里的圣上送奏折。
彼时,她已升妃位。
温俞捧着奏折进去的时候,圣上正立在案前,手把手地教她写汉字。
温俞便在帘外站了片刻,微风徐来,吹起了帘子的一角。
那抹青色身影就这么跌进了阿难的眼里,她欣喜异常:“温俞,你来了。”却忘了自己手里还握着毛笔,一分神,笔尖便在上好的宣纸上蜿蜒出一道墨迹。
年轻的圣上往后退了一步,松开了阿难的手。
温俞朝并立的两人行礼,将奏折递至案首。
圣上看了一眼阿难,她浅色眸子不知何时迸发出熠熠光彩。
温俞将圣上转瞬即逝的不悦已尽收眼底,拢于袖底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这宫城什么规矩都会有人教,唯独不会有人告诉她如何去揣度圣上的喜怒哀乐,遑论逆鳞。
而阿难对暗潮汹涌的一切恍然未觉,她只是想要同温俞说上几句话。
圣意转瞬即逝,圣上淡淡地对温俞说道:“先回宫吧,朕想起来还有事情未处理。”
一切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可温俞清楚,圣上已十分不满,他只得跟着圣上离开。
刚出宫门,温俞余光扫到追上来的阿难衣裙的一角,他犹豫了片刻,偏过头远远地看了一眼,她还立在宫门口,迟迟不肯回去。
六、白日和黑夜于她而言毫无分别,都是一样的漫长难熬
渐渐地,圣上来得少了。宫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传从异域来的娘娘与温内监不清不楚的流言。
阿难恩宠正盛的时候,鲜少与其他宫里的人打交道,如今没了恩宠,连这些谣言都是无从得知。
幸好,每月的例银和月俸无人克扣,因此她的日子过得也不算艰难,只是宫人们见她的荣宠已无,伺候起来怠慢了不少。
阿难并不在意这些,只是越发让她难以忍受的是,这牢笼般的深宫里永无尽头的孤独。
白日和黑夜于她而言毫无分别,都是一样的漫长难熬。而温俞也再没来康宁殿。
直到那日来了个着皂色衣衫的小内官,他上前来拜见阿难,自称是来送信的。
那是宫里惯用的信封,阿难略迟疑地接过信封,摸到了里面厚重柔软的羊皮,是故乡来的羊皮卷。
她望着面生的小内官,问他:“谁让你送来的?”
小内官怯生生答道:“温内监。”
阿难正在拆信的手顿了顿,让身旁的宫人拿了圣上以前赏赐的纸墨笔砚过来,又拿了小金裸子:“这纸墨笔砚是给温内监的,这金裸子是给你的。”
阿难送他到中庭,眼见小内官欢欢喜喜地接了赏赐出去,阿难才拆开信。
信封里装的是被烧了大半的山羊皮,羊皮被炙烤得斑驳腌臜,上面的文字已是字不成句。
阿难欣喜地辨认着这封来自故乡的家书,却在下一秒如坠冰窟,脸色倏忽变得苍白无比,双手紧紧地揪着那块温俞差人送过来的羊皮。
凭着历经坎坷剩下的那半截字,深宫中的阿难才得知远在天边的父母双亲已突然病逝,从此偌大天地之间只余她一人了。
是夜,阿难在庭中坐了整整一夜,从暮色四合到黎明,朝西边磕了三个响头。
翌日宫门一开,阿难未来得及梳洗妆扮,便在甬道上奔走。
到乾宁殿的时候,正是黎明时分,万籁俱寂。
温俞远远地便瞧见一个身影步履踉跄地朝大殿奔过来,散落的乌发遮了她半边脸。
有几缕光亮从天幕中漏出来,照在那高鼻深目的半张脸上,紧紧抿着的薄唇,赤红的眼睛里毫无生机。
突然冲出来一个疯女人,殿外的侍卫们都立即警觉起来,刀剑已架在阿难的脖颈上。她却仍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温俞眼睁睁地看着侍卫手中的利刃在她的脖颈上划出一条红线,殷红的血细细密密地渗出来,温俞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他步履匆匆地奔向她:“娘娘。”
听到是温俞的声音,阿难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声音凄厉:“我要见圣上,我要回家——”
温俞下意识托住她,怕她跌倒。
阿难搭着他的臂弯,轻声地啜泣着:“温俞,我阿爹阿姆没了……”
“别怕,有我在。”温俞就这样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到大殿里,圣上已然被外面的动静吵醒。
温俞站在帘外,垂首等待诏命。
宫人们已掌了灯,温俞这才看清楚,光洁的地板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串带血的脚印,那脚印一路蜿蜒到了内殿。
温俞屏住呼吸,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
宫人们一再过来催温俞:“温内监,圣上该更衣上朝了。”
温俞垂眼看了一眼内殿,按住宫人:“再等等。”
那幸存的半张羊皮卷是他从火盆里救出来的,又是他差人送到康宁殿的。纵使他在背后偷偷地百般庇护阿难,总有他力不能及的时候。
而此刻,他能做的便是多给阿难一些时间,让她能向圣上陈情。
待圣上走出来,他看了一眼殿外的天光,似有似无地扫了一眼温俞:“为何无人提醒朕要到上朝的时辰了?”
宫人们皆噤声不语,温俞跪倒在地:“是臣的主意。”
圣上玩味地看了一眼温俞,随意道:“那今日你不必跟着朕了,送娘娘回康宁殿。”
“臣遵旨。”温俞俯身在地,拇指轻轻抚了抚皮肉外翻的中指,那是他前不久被圣上调到后宫当值时,被一个小宫女用簪子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愈合之后,皮肉也一直是外翻着的,平日都还好,只是执笔誊录奏章时,疼痛难忍。
圣上对他的敲打他心如明镜,可他并不后悔。
他只见过一次宫外的天空,便厌烦起了这重重宫殿,何况是自由惯了的阿难呢?
自己无亲无友无牵无挂,尚可容忍。而她,又该如何度过日复一日的漫漫长夜?
七、这一年是她进宫的第三年,她终于变成了听话的汉人妃嫔
温俞走到内殿时,地上的血迹已干成了一片,而阿难仍呆呆地跪在地上。
“娘娘。”温俞轻声唤她,生怕吓到她。
阿难愣愣地抬头,瞧见是他,忍了许久的眼泪才如江水溃堤一样,语不成调:“圣上说秋猎时,会带我一同出猎,让我对着西方遥拜双亲。可我只想回家,我只想长伴阿爹阿姆墓前的白杨枝……”
她双目无神,说着说着脸上竟泛起一丝笑意:“有了白杨枝,我就不会找不到阿爹阿姆的墓了。”
温俞看着她,心紧紧地揪起来。他半蹲着身子,欲伸手轻轻地拍拍她单薄的肩膀,手指却在即将触碰到她时,倏忽又缓缓收回,只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宫人们:“还不赶紧将娘娘扶起来。”
回康宁殿的时候,天已大亮,温俞在殿外候了许久,等宫人来报阿难已经歇下之后,温俞才离开。
声势浩大的秋猎就在半月后,温俞虽还在后宫当值,但圣上已让他常在御前行走。但这次秋猎,圣上留他看着三省的奏章,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命他一同前往。
他对这些并不在意,仍旧按惯例将奏章送到三省。
小内官火急火燎来寻他的时候,他在誊录奏章。
“温内监,不好了——”小内官惶惶恐恐地来寻他,说话还大喘着气:“宁嫔娘娘疯了——”
话音未落,温俞手蓦地一抖,字花了也顾不上,当即撩了袍子跟着小内官步履匆匆地往后宫去。
路上小内官将事情来龙去脉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温俞,一时间,温俞竟说不出是愤怒是失望还是心疼。
原来圣上清晨便带着慧妃她们出宫去秋猎了,却唯独忘了阿难。此时此刻,他已明白圣上是故意没让内官去宣阿难。
等温俞赶到康宁殿时,殿内空无一人。顺着声音,温俞才找到阿难。
一群宫人围着她,却不敢上前拦住她,任由她在这长长的甬道上如无头苍蝇一般奔走,试图在这错综复杂如迷宫一般的宫殿中找到出路。
温俞见她外面套着那件她阿姆替她做的红狐袄子,里面穿的却是宫装。这一身妆扮不伦不类,滑稽得很。可温俞心底酸涩难言,阿难进宫之后便克制着自己的性子,守礼懂事,若非心头悲愤难抑,又怎会如同入了魔怔,四处奔走,不肯停下。
温俞忍不住上前两步,温声唤她:“娘娘。”
听见是温俞的声音,阿难才渐渐平复下来,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温俞:“温俞,你是带我回家的吗?”
旁边围着不少宫人和内官,温俞只得将想说的话狠狠地咽下去:“娘娘,臣先送您回去。”
已有眼尖的宫人上前扶住阿难,说是“扶”,不如说是“架住”。
阿难原先是随着她阿爹上阵杀敌的人,岂会白白任由人摆布,当即便将几个近身的宫人踢翻在地。事态再往下发展便会失控,温俞下意识攥住阿难的手腕,喝止她:“不可——”
阿难看着他紧紧攥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那原本是用来誊录奏章的手已是伤痕累累。
阿难倏忽变得平静,抬眼看着他:“你送我回宫吧。”
阿难没再发疯,一众宫人都松了口气。
温俞将阿难送到康宁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准备转身离开。
“你以后不要再来康宁殿了。”阿难从身后喊住他,将药瓶塞到他手上,转身便回了殿内,片刻都不曾逗留。
他不肯告诉她原委,她便立时明白了一切。他本是这宫里最得人尊敬的内官,又深得圣上器重。
若不是她一味地由着自己的性子,想见他,想缠着他,又怎么会害得他被人猜忌。阿难隐在帘后,看着青色衣裳在庭中站了片刻,再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口。
这一年是她进宫的第三年,她终于变成了听话的汉人妃嫔,会用笑容掩盖自己的厌弃,用冷漠掩盖自己的真心。
八、圣宠如流云,缥缈易散
秋猎后,圣上回到宫城,大发雷霆。
等阿难知晓这些的时候,已经迟了,已有人来康宁殿宣旨。阿难跪在地上,听着内官一字一句地宣读,拗口词句她听不懂,唯独听明白了一句,那便是她以后都只能囿于冷宫之中,直至身死的那一天。
阿难漠然站在庭中,看宫人们忙忙碌碌地替她收拾东西。从前圣上赏了她不少好东西,圣宠如流云,缥缈易散。
阿难看宫人们小心翼翼,生怕磕坏了碰坏了的样子,觉得好笑:“这些东西,你们都分了吧。”
说罢,进到内殿,将阿姆替她做的红狐袄子包好,便随便指了个宫人:“你送我过去。”
见那宫人一副惊悚惶恐的样子,阿难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把你留在冷宫。”
那宫人这才肯带着阿难绕过了七弯八拐的长长甬道,最后停在了一座灰败的宫殿前,推门进去,只见衰草枯杨,一片荒凉。
一阵冷风吹过,宫人冻得打了个哆嗦,眼见已经将人送至冷宫,转身就一溜烟地跑了。
阿难踏进冷宫,身后的朱红大门缓缓关上,那宫人的身影已经渐行渐远渐不见。若说有什么遗憾,便是未能与温俞见上最后一面,更不知他是否已重获圣上信赖。
宫城又恢复到了以前的平静安稳,慢慢地这座四方城里也没有人记得曾经有过一个自大漠来的女孩子。
没过多久,忽然冷宫就传出了噩耗,侍卫小心翼翼地向圣上禀告:“圣上,自异域来的娘娘薨了。”
听到这个消息,圣上神情未变,只是扫了一眼帘外候着的温俞,后者似乎听到了这个噩耗,又似乎没听到。
他敲了敲案首,温俞闻声进到内室,神态谦恭:“圣上。”
圣上玩味地看着他:“刚才你也听到了,去料理阿难的后事吧。”
温俞缄默了片刻,才声音沙哑道:“臣领旨。”
圣上与温俞自小一同长大,自然听得出温俞在强行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他也没再为难温俞,毕竟他试过了,自己离得了阿难,却离不了温俞,倒不是真离不了,只是用谁都没有用他来得得心应手。
温俞退步离开了内室,正欲往外走,身后忽然传来圣上的声音:“今日你不必在御前当值。”温俞的身形顿了顿。这一次他没有转身伏地谢恩,而圣上竟也默许了他平生唯一一次的逾矩。
温俞到冷宫时,宫人们正在收拾阿难的遗物,说是遗物,其实也没几件东西,无非是些换洗的衣裳。
遗体早被搬走了,听宫人们说是自缢而亡。其中还有一个宫人抱怨:“看着瘦瘦小小的,尸体怎么那么重。”
温俞闻言不语,看着她生活过的破败院子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她啊,终于得到了想要的自由。
九、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替她谋得自由
从未休过休沐的温俞第一次在休沐日出了宫,他换上了文士的衣服,骑马行走在闹市街头,酒旗高悬,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温俞下了马,进了一家酒楼,点了一壶酒、几碟小菜,与掌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了。
温俞淡淡地抿了一口酒:“她可还好?”
掌柜点点头:“挺好的,听她说,再过几日就准备回大漠了。”
听罢,温俞怅然若失地笑了笑:“那也挺好的,只是她孤身一人不太安全——”
忽有娇俏女声从背后传来:“既是如此,那你为何还要让我一人回去?”
听着熟悉的声音,温俞瞬间僵住了,过了片刻才转过身去,眼眶仍抑制不住地泛红,他已经做好了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阿难的准备了,可老天爷偏偏又给了他一个惊喜。
阿难绾着妇人的发髻,穿着粗布衣裳,眉眼鲜活地站在他面前。
温俞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阿难猛地抱住了温俞:“你是个骗子,你以前说过你会在的。”
温俞身体一颤,怀中温热的气息让他浑身僵住。他想推开阿难,却又不敢碰她。他艰难开口:“阿难,我是内官,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阿难埋首在他脖颈处,紧紧地环住他的腰身:“那又如何?”
温俞只当她是在说胡话,硬着心肠推开她,苦笑道:“你别犯傻,就算我侥幸能出了宫城,你与我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永远都享受不到天伦之乐……”
阿难猛地拔出鬓间的发簪,抵在自己的脸颊上,一字一句地问他:“若是我这张脸花了,你会不会在意?”
温俞看那簪尾已深深地抵在她脸上,下意识摇头:“你先把簪子放下来——”
阿难得意地笑了:“既然你不在意我是否毁容,那我又何须在意你是不是内官?我只知晓,我这辈子只愿同你在一起。”
温俞盯着她看了半晌,才笑着移开眼睛:“那我找人先送你回大漠。我从宫城脱身还需些时日,你在大漠等我。”
阿难欣喜点头应允,温俞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个包裹,递给阿难。
那是当初她与他并肩杀敌的那把弯刀,她进宫之前搜身时,被宫人搜走了,这么多年了,她以为早就丢了。
“我不在的时候,好好保护自己。”温俞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温热体温顺着他的掌心传到他的血液里,“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告诉别人你的身份。”
温俞又仔细叮嘱了一番,阿难送他出了酒楼,她站在人来人往的门口同他微笑:“我等你。”
温俞不敢再看她,只仓皇别过脸去,头也不回地驾马离开,马匹很快就消失在街角。
当天下午,阿难便被掌柜打晕了,塞进马车里运出城,一路东行。
夜里,圣上突然要召见温俞,见他形神恭穆,圣上似笑非笑地问他:“顾家后人的技艺可有退步?”
温俞脸色未变:“未有。”
圣上见他不卑不亢,当即便气得砸了茶盏:“温俞,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偃甲人偷换嫔妃出宫!”
温俞伏地,沉声道:“臣认罪。”
顾家乃偃甲世家,他们的偃甲人堪比活人。一般人是瞧不出异常的,只有割开皮肉,才能见着里面严丝合缝的精密机关。
温俞用这一招偷天换日的时候,便料到了圣上疑心重,必定不会轻易相信。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替她谋得自由。
“朕给你一个机会,你和阿难,只能活一人,你选谁?”圣上对他的坦然赴死并不满意。
温俞清楚知道圣上无非是想看看生死大事面前,到底有几分真心,他笑了笑:“阿难。”
圣上不怒反笑:“既然你如此有把握,那朕就偏不让你如意。”
温俞似乎早已料到了他的想法:“你找不到她的,我已经派人将她送走了。”
年轻的圣上愣了一下,转过身去,不再言语,过了许久,才下令:“内官温俞欺君罔上,杀无赦!”
那一夜,阿难做了一个梦,梦见温俞来同她告别。在那之后,阿难再也没梦见过温俞,她游历了大江南北,回了大漠,又回了帝都,都再没见到过温俞。
当年酒楼早被改成了染坊,酒楼的老板也不知所踪了。没多久,宫中就传来消息说圣上薨了,阿难喜难自禁,多少个日夜,她翘首期盼着,盼着有一日能与温俞重逢。
这夜,阿难睡得很安稳,她终于在梦中见到了温俞。 你是我一生的浪漫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