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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剑情深否

  文/西瓜

  他的这段情意啊,我想除了我,再也不会有旁人知道了。

  ——霍成君

  一、回忆往事

  我和刘病已的关系,若是后来史书记载在册,大概只有八个字:血海深仇,至死方休。

  武帝时期,太子刘据没想开,磨刀霍霍谋了反,结果可想而知。天家血缘冷淡,整个太子府,上到谋反人太子刘据,中到太子的三子一女,下到柴房的一只小母鸡,通通被送上了断头台。

  据说此案牵连的人流的血在午门洗刷了半月还氤氲着血色,那血渗透进石头缝中,早融合一起,刷都刷不干净了。

  当然,太子府也不算是全军覆没,武帝杀了儿子,杀了儿媳,杀了孙子、孙女,杀了太子府的鸡鸡鸭鸭,却将尚在襁褓之中的重孙子遗漏掉了,刘病已就这样被收监在郡邸狱。

  直到他长大后继承皇位。

  这样的人生即使是在戏文中,想必也是波澜壮阔,起承转合间至少也能获得满堂喝彩,区区罪子之后,生于太子府,长在掖庭,学于民间,最后竟然逆袭成为九五至尊,这背后得是多少良将功臣的心血。

  如果刘病已有幸成为一代明君,这些在他人生中推波助澜的大臣一定会青史垂名,供后世敬仰。

  可惜,是霍家一手将他扶持上皇位的,而霍家的人在各种意义上皆是忤逆奸臣。

  干政、排除异党、收受贿赂、毒杀刘病已明媒正娶的发妻、逼他立霍家的女儿为后……可以说权势只手遮天,明目张胆地将天家的尊严和血统按在地上摩擦。

  若是放在戏文中,那是要被诛九族的。

  多年之后,被诛了九族的霍家全族倾覆,作为被霍家逼着刘病已捧上后位的霍家女儿——我,被废在昭台殿十二年了。

  隔了十二年,我才再一次看见刘病已,我想,朝上的局势一定大好,因为他看起来挺好的。不过想想也是,十二年过去了,他政权渐稳,根基坚固,再也不用像十二年前那样胆战心惊,连睡觉眉心都紧紧蹙起来,呼吸即使再清浅,稍微离他近点,他都能瞬间惊醒。

  我没想到,即使隔了十二年,他依旧不能见到我。

  其实我不是故意的,昭台殿背阳向阴,日子久了,总感觉自己身上带着一股将死之人的潮气,所以我到前院晒太阳,一时走得有点远,然后就看见了他。

  他大概是刚下早朝,一帮人簇拥着他,隐隐有女子的笑声传过来,估计是新入宫的嫔妃。避开已经来不及了,我就这样当面迎上,他穿着玄黑的龙袍,负手长身鹤立,再多的也看不见了,因为我在冷宫日日编野草来打发时间,冷宫烛火如豆,日子久了,眼睛也就废了,看什么都像蒙着一层纱。

  但意识到那是他之后,我立即转身走了,结果被他身边不长眼的妃子给唤住了:“站住,大胆,你是哪个宫里的人?唐突圣驾还大胆如斯,脑袋不想要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跑就被小黄门死死地按跪在地上,他大概是没有认出我来,毕竟在冷宫第三年的时候我就认不出自己了。他声音疏淡冷漠,淡淡地道:“拖下去杖毙。”

  我想他身边的中常侍应该是认出我来了,因为他的话音将落,中常侍就惊惶地开口道:“陛下——这是——”我抬起头,只恨自己的眼睛没有更瞎点。那样近的距离,我看见他的神色从漠然到怔忪,脸上的血色迅速退了下去,就像是久病无医的病人,脸上极快地掠过一抹痛苦的神色,不过他很快就掩饰住了。

  他一般不将情绪示人,霍家最盛气凌人的那几年,他对霍家的人也是客客气气的,我几乎没见过他情绪失控的样子,如果不是猝不及防看见我,我想,这抹痛苦我也不一定看得见,我甚至感觉他微不可察地踉跄了一下,因为我看见他将发抖的手掩藏进了广袖中。

  还好他的中常侍反应快,直接呵斥道:“废后霍氏,不好好在昭台殿待着,为何跑到这里污了圣驾?”他吩咐身边的小黄门,“还不快送霍氏回昭台殿待着。”

  有人过来押我,我顺从地跟着他们走了,走到路尽头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他还立在原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瞧着我。

  二、红颜已老

  回去之后,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七年前藏进床柜里的镜子,机械地用布擦拭着镜子。也不知道擦拭了多久,擦拭完之后,我把镜子扣在桌子上,静坐了两个时辰,到底还是没有翻过来去照。

  我走到门外,静静地坐在殿门外的石阶上,看着天色一分分暗下来。天色至暗的时候,小黄门带了一道圣旨过来。

  来传话的小黄门面无表情,说是让我迁往云林馆。

  云林馆,宫廷最寂静的地方,我想,在那里,大概是此生再也不会碰见他了。我平静地跪在地上叩首接旨,看着小黄门忙不迭地跑走了,像是慢一点就沾染上了晦气。

  晚上,大雨滂沱,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直睡不踏实。

  恍惚间,我似乎做了一个梦。

  我已经十几年没做过梦了,也没有想过前尘往事。

  梦中似乎是我得专宠的那些年。

  那时候,我晚上睡得迷迷糊糊被他推醒,侍女鱼贯而入,落足无声,悄然地点亮殿中的长足灯。漆黑的大殿灯火通明,突来的亮光让我有些不适应,我往床褥深处钻了钻,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陛下?”

  呼呼的风雨声从殿外隐隐约约地传来,他伸手覆在我的眼皮上,让我慢慢适应突起的光亮,贴在我耳旁温和地说:“快起来,昨日小黄门来说蔷薇花开了,我本打算明日带你去看的,谁知今晚暴雨疾风的,到明日就什么都不剩了,我们现在去看。”

  我好半天才清醒过来。我惯爱蔷薇,年前,他让人从南方移了一批花苗过来,日日用暖炉熏着,一直熏到仲春。前些日子花开了,他本预备给我留个惊喜的,不巧今夜的一场大雨打破他的所有计划。

  于是在子时末,我们大张旗鼓地冒着滂沱的大雨往园子里去。

  中常侍跟在我们身后撑着伞,风雨飘零,这样大的风和雨,雨丝从四面八方打来,内侍掌的灯都明明灭灭的。他将我牢牢护在怀里,温度一阵阵地传过来,似乎隔绝了所有的风雨,我安心地趴在他怀里,抬眼看他英俊的眉眼,等他抱着我一起走过这段长长的路,等他带我去看蔷薇花。

  我恍恍惚惚睁眼的时候,有雨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脸上。我抬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凉意还是透过四肢百骸侵入心底,冷得我整个人恨不能蜷缩起来。外面雨声呼啸,噼里啪啦地砸在破洞的窗棂上。

  睡是睡不着了,我走到桌子旁坐下。微弱的烛火摇曳,我看见下午被我遗弃在桌上的那面镜子,静默片刻,翻转镜面,颤巍巍地朝里面看。

  是真的陌生的一张脸,白发丛生,我三十岁不到,可是额角、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深了,只有眉眼间依稀还有当年被称为“野蔷薇”时的几分影子,怪不得他今天见到我时是那样的失态。

  镜子中的女人,再无当年霍家用权势养出来的半分影子了。

  我安静地将镜子扔到地上打碎,然后捡起来静悄悄地将手腕上的大动脉划破。

  血很快就渗透出来,顺着纤细的手腕一点点地滴在地上,我慢慢地趴在桌子上,就如同那个风雨夜,我眷恋着依偎在他的怀里一样,他的气息将我笼罩,那是心安的味道。

  而如今,我终于要陷落在这令人心安的气息中,没有生别,没有死离,就这样,永永远远地让我被包裹着。

  我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我想,这次我们两个,都永永远远地解脱了。

  三、预见结局

  我曾经自杀过一次。

  那是十二年前了,地节四年的七月,那年的夏天格外的炎热,整个长安人心惶惶,因为朝廷最大的毒瘤权臣霍家被满门抄斩。这个消息刘病已没有瞒得住我太久,事情太大,碎嘴的宫人太多——这本就是一件瞒不住的事。

  不过还好,从我嫁给刘病已的时候起,我就已经做好了两种结局的准备。

  一种是刘病已被霍家搞下台,重病疾去。

  一种是霍家一朝覆灭,满门荣耀皆不留。

  无论是哪一种,我都做好了死去的准备,前者是殉情,后者是殉族,所以,当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淡定地支走了身边的人,淡定地割了手腕。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因为失血过多,所以头微微发晕。我闭着眼醒神的时候,感觉有人在摸我的脸,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我还没出声,突然感觉有水一滴一滴地滴在我脸上,我突兀地睁开眼。

  刘病已就坐在我身边的床榻上,正俯身看着我。我看见他熬红的双眼,眼角有泪迹。我从来没看过他哭,他一向内敛稳重,少时不寻常的经历让他擅于隐藏自己的一切情绪,即使当年我母亲让人毒死他的发妻,再见到我母亲时,他依旧能温和地说一句:“天寒路远,来人,给霍夫人备轿辇。”

  我怔住了,他脸上的神色痛苦而绝望,轻轻地将头埋在我的肩颈间,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成君,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再做傻事了?”

  我没有说话,我太虚弱了。我茫然地望着床榻上层层叠叠的帷幔,突然感到累,倦怠得喘不上来气。

  后来我半坐起来,看见床褥上星星点点的血迹,阿蔷一边吩咐宫人换被子,一边轻声和我说:“是陛下听说您自戕的消息,连夜赶过来,进殿的时候血迹还没收拾干净,您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陛下当时急火攻心,一口血就吐了出来。”她叹了一口气说,“也没敢叫人,偷偷煮了一碗参汤压了压,陛下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你看,碰上我,他连伤心也要不动声色。

  我最后一次看见刘病已,是在地节四年的八月,霍家被诛的次月,他来我殿中看我,颁布废后的诏令。

  我穿着白色的孝服,赤着脚站在大殿中央,大殿的门开着,暮夏的穿堂风呼啸而至,未绾的发被吹得向后飞起,广袖猎猎作响,殿中的蜡烛被吹得忽明忽暗,我就站在殿中,仔仔细细地看着他。

  他眉眼冷淡,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望着我,白色的纱幔在他身后翻腾,有侍女悄悄关上殿门,隔绝翻涌的风声,殿中瞬间明亮起来,他的表情一览无余,旁边的小黄门念着废后的诏书:

  “皇后荧惑失道,怀不德,挟毒与母博陆宣城侯显谋,欲危太子,无人母之恩,不宜奉宗庙衣服,不可以承天命,呜呼伤哉,其退避宫,上玺绶有司。”

  殿中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轻泣声,我站在原地冲他轻轻地笑了出来,向他道喜:“恭喜陛下,心想事成。”

  他似乎没有想到我是这个态度,眉头微微蹙起。阿蔷端着凤印递给我,我端过来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他身边的内侍神色紧张,像是随时都能冲上来拦住我。

  我一直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握着凤印,一只手慢慢地攀上他的胸膛。他穿着赤黑龙袍,狰狞的金丝龙张牙舞爪地望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拦住我,我伸出食指,点在他心脏的位置,然后手掌贴上去,他的心脏在掌下一下下地跳动。他低头望着我,不知道想到什么,叮嘱了一句:“你不要做傻事。”

  我抬头冲他笑,说:“陛下放心,在这颗心停止跳动前,我一定不会做傻事的。”

  这句话其实大逆不道,但他没表态,自然就没有人指责我。

  后来这句话被当日在场的内官传了出去,人人都在说霍废后恨透了陛下,扬言自己一定要死在他后面。

  不然其实也没有更好的说法解释为什么霍家倒台,我还在冷宫苟延残喘了十二年,人人都说我是凭着恨吊着一口气。

  人人都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有我和刘病已知道。

  哦,不对,阿蔷也知道,她跟了我十八年,后来在我被废第五年病死在了昭台殿。

  我们那个隐秘的秘密、那些不能示人的情意没有旁的见证人,像是痴心妄想的人做的一场美梦,梦醒后,那些不足为外人所道也的情意终将消弭于历史的长河中,变成微不足道的一粒细小的浮尘。

  四、中宫之路

  戏台子搭到这里好像不太对,仿佛唱戏的主人翁拿错了戏本子,两个人唱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所有故事当有起承转合,我和刘病已交错汇集的起,发生于元平元年,刘贺被废的那一年。

  刘贺荒淫无度,就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他被我父亲霍光废掉的那一天是个好天。当然,这也和我自己的心情有关。我是霍家的女儿,可以想象,按照我父亲的心思,无论当权者是个什么样子,我都要嫁进宫里当皇后的,为我们霍家已经煊赫的权势再添砖加瓦。

  不过也没差,没有刘贺,也有旁人,显然我父亲也是这样想的。

  刘贺被废掉后,皇室后继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当年在太子谋反一案中幸存下来的武帝曾皇孙就这样被我父亲盯上了。

  一个毫无根基、流落在外的曾皇孙,控制起来真的太容易了。本始元年,刘病已继承大统,一跃成为大汉天子,那一年,他将将十八岁。

  朝堂上的波诡云谲我关注得不多,我那个时候只想在我为家族奉献前好好珍惜我不多的时光,可惜我父亲碰上了他从政以来最大的一次打脸——来自他亲手捧上皇位的刘病已。

  起因当然还是立后。立什么后?当然是立霍家的女儿为后。

  可惜刘病已在流落民间的时候,已经娶了一位发妻了,他在民间明媒正娶的妻子叫许平君。刘病已这十八年来的成长经历坎坷得如同一棵没人爱的小白菜,在武帝元二年的时候,他差点被武帝杀掉,是狱史邴吉拦住使者救了他一命,后来还将他送到自己祖母史良娣家里。

  再后来,可能武帝晚年往事浮云过,突然感念起了皇家亲情,好歹是将他收养掖庭,上报宗正列入了宗室属籍中,正式承认了他皇曾孙的身份。不过,虽然承认了他的皇室身份,但这不等于他就可以承欢膝下了。他被掖庭的张贺收留,张贺供他读书识字,最后还帮他娶了自己的属下许广汉的女儿许平君。

  也就是恰恰在他娶妻后的次年,他被我父亲拥为汉帝。

  我漫不经心地想,若他识趣的话,一边是拥立他为帝王的权臣之女,纳我为后,就相当于把大汉的权势纳入囊中,虽然这权势不是他的,但总归能让他不那么稳固的皇位瞬间坚不可破。

  一边只是一个小小的暴室的女儿,该怎么样取舍,几乎不用思考太多。

  就是这样顺水推舟的事,当时在朝堂上耗了很久,这位年轻的帝王都没有点头答应。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这样死死坚持,再次听见这件事,是某一日父亲下朝回来,然后我听见母亲盛怒的声音:“……他竟这样不识好歹?”

  我的兄长在我旁边悄声地和我通风报信,说:“你不知道,刘——陛下今天在上朝的时候颁布了一道圣旨。”他背着手,惟妙惟肖地学给我听,“上乃诏求微时故剑。”

  我兄长为我愤愤不平:“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这求的是以前流落在民间的剑吗?明明说的是他那个平民妻子。”

  我坐在抄手游廊的栏杆上,遥遥望向不远处的一方碧空。在没有见面的时候,刘病已就赢得了我的好感,别的不说,至少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我父亲在这件事上显然和我观念一致,他气刘病已的不识好歹,但也欣赏他的落落坦诚,只是他的情绪不像我母亲、兄长那样外露,在他永远无波无澜的表情中,你永远探测不到他的真实想法。

  刘病已的那道诏书下发之后,立后这件事不了了之,我父亲甚至亲自恭迎,为刘病已将他的发妻许平君迎上了后位。

  他纵横官场几十年,不至于浅显地拿这件事去逼迫圣上,落人口实。

  可是我并没有真正地放松下来,我在叹息新上位的帝王的天真。显然,他有自己的坚持和原则,可是官场、朝堂也有自己的一套规则和玩法,有时候,你的坚持不过是一场笑话,即使你是万人之上的帝王。

  我们霍家想要达到的目的,从我祖父霍去病之后,就从来没有失手过。

  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位年轻的帝王可能想不到他的坚持会害死自己的发妻。

  许平君死于本始三年,死于生女后的一碗参汤。我母亲亲手将附子放进了那碗热气腾腾的参汤中,她命我在旁边看着,一边慢条斯理地往里加着附子,一边漫不经心地教导我:“君儿,你要清楚,你是霍家的女儿,霍家的女儿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你父亲能亲手将刘病已送上皇位,也能亲手将他拉下来,我现在就来教教你霍家的规矩。”

  我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硬撑着看完,晚上就传来中宫产后失调,重症疾去的消息,宫中查处了一大批人,但没有一个人和霍家有关。

  我当夜呕吐不止,立即发起了高烧,等我从病榻上下来的时候,离我入宫的日子也没有多远了。

  整个大司马府喜气洋洋,商量着大婚的规制和送嫁,没有一个人来问过我。有很多个夜晚,我一个人临窗坐着望向天空的圆月的时候都在想,宫里的刘病已此刻是什么样子的?他会和我一样,在热热闹闹的喧嚣中寂静地望着这轮玄月吗?他在想什么?

  我想,霍家杀死了与他同甘共苦的发妻,逼他娶仇人的女儿,他此刻一定,一定恨透了我。

  五、郎情妾意

  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我们的大婚夜。我们在热闹中沉默地过完帝后的仪制,在热闹中沉默地行礼,最后在帝后的寝殿中等满室的热闹散去,他掀开我的珠帘。

  我坐在床榻边仰头望向他,一向模糊的名字突然有了具体的画面。我沉默地用目光描绘他英俊苍白的脸庞,他没什么表情,满室暖红色的烛火摇曳。就在我想他想用什么方式手刃我这个霍家硬生生用来打在他脸上的巴掌时,他突然扯出了两分笑意,和我说:“累吗?”

  我很快地收敛起自己的惊讶,我想,到底不同了,当年那个横冲直撞、拒绝霍家的帝王到底是长大了,或者说他在长久的权力权衡中终于学会了虚与委蛇,他会控制自己的真实意图和情绪,他学会了当权者游戏的规则和玩法。

  我却有些意兴阑珊,我低下头,恭顺地回:“臣妾不累。”

  我们就这样相敬如宾起来。

  他好好地做一位被权臣控制的皇帝,并维持这样的皇帝对待权臣的女儿该有的态度。从我进宫起,我就在后宫得他专宠,就像烈火烹油,我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

  我母亲经常会进宫旁敲侧击:“陛下对你是真心的吗?”

  我哧哧地笑出声来,懒懒地拨着桌上的红玉玛瑙。水光润透的一块半臂大的红云玛瑙,即使放在霍家也算得上稀奇了,刘病已把它送进我宫里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和我说:“这是番邦进贡的国宝,瞧着水色不错,你随便打发做个物件玩玩吧。”

  我指着那块玛瑙,像是突发奇想,和母亲说:“母亲,把它打成一个花瓶怎么样?这个玛瑙的成色,用来放蔷薇应当正好。”

  我母亲笑了笑,说:“你就仗着陛下宠你。”她顿了一下,又屏退众人,悄声嘱托我,“知道你得宠,可是再得宠也得有个依仗不是?”她暗示性地看了一眼我的肚子,然后压低声音,“许平君生的那个孩子可是眼见着长大了,你要快点生个太子出来,这样我和你父亲也就安心了。”

  我笑了笑,移开眼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每次我母亲进宫来,我的情绪就极其低落。那天刘病已其实有事,我以为他当夜不会过来,所以放任自己喝得醉醉的。

  他进来的时候满室寂静,我斜坐在轩窗上,懒懒地往嘴里灌酒,看见他来了也没有起身行礼,那是我自从进宫后第一次在他面前失仪。我扔掉酒壶,抬起两只手虚晃在半空中,醉醺醺地和他说:“你看过街头的木偶戏吗?”我摆弄了两下手腕,像是有绳子束缚在手腕上,笑着和他说,“就像这样,木偶身上到处牵着绳子,木偶师让它抬手就抬手,让它笑就笑。一个精致小巧的玩偶,在戏台上被人摆弄,让别人操纵它的喜怒哀乐,演着不属于它的故事……”

  我抬头冲他笑,眼泪却顺着脸颊一点一点地流下来,我说:“你看过吗?”

  他隔着半丈的距离望着我,面无表情,过了好久,我才听见他低沉的声音,他说:“我看过。”我抬手捂住脸,带着哭腔问他:“你累不累?”眼泪顺着指缝流出来,我呜咽出声,说,“我好累啊。”

  最后,意识昏沉前,我听见自己问他:“你恨不恨我?”

  他没有回答,或者回答了,只是我没有听见。

  第二天酒醒之后,我简直想把自己掐死,醉酒后的每一幕都历历在目,我真的恨不得自己喝断片忘记前一晚的事情,可惜天不遂人愿,更遑论刘病已第二天还在我宫里用的早餐。

  他倒是没有任何不同,偶尔体贴地给我夹两筷子我喜欢的菜,只字不提昨晚的事。我坐立难安,心想,他肯定在心里笑话我,可我只能佯装不知,淡定地维持我的体面。

  直到他离开。

  我捂住脸将头磕在桌子上哀号一声,阿蔷在旁边“喀喀”两声,我抬头看见他刚跨出内阁的栏槛,听见我的哀号,似乎偏头朝这里看了一眼。

  我发誓,我看见了他嘴角的笑意,不是演戏的那种。

  我第一次觉得不好意思,天知道我们同床共枕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觉得不好意思。

  后来在冷宫的日日夜夜,我和他的这些片段被我反反复复地拿出来回忆,这个阶段似乎就是这个故事承上启下的部分,而这些事件中最重要的,是我母亲第一次试图毒死刘奭的时候。刘奭是许平君给刘病已生下的那个孩子。或许是我迟迟没有孕态,我母亲着急了,或许是逐渐长大的嫡长子让霍家紧张了,毕竟刘病已已经不像登基时那样好控制了,他不动声色地将权力制衡玩得风生水起,霍家已经拿捏不住他了。

  那其实是我第一次踏足刘奭的宫殿,刘病已防霍家人防得挺严实的,尤其是我,可我进宫后就一直懒懒的,从未主动召见过刘奭,也未与刘奭有过任何单独的交集。

  所以当我沉着脸一路疾步走进去的时候,刘奭殿里的人根本没反应过来。我一踏进内殿,抬手掀翻了那孩子正准备送进嘴里的一碗汤。

  汤洒了一地,破碎的碗盏四下飞起,满殿的宫人惊惶地跪了一地,刘奭躲在宫人的怀里惊慌失措地望着我。我正准备着措辞化解眼前这种尴尬的情形,正为难的时候,刘病已一路疾奔而来。他一定跑得很快,因为我自跪立的宫人中与他四目相望的时候,看见他额角的薄汗。他的视线从地上的残渣上移到我脸上,我想,他一定什么都明白了。

  我佯装趾高气扬地微抬起头,冷哼一声,说:“这孩子不过尔尔。”

  他没有说话,我找了个台阶,擦过他目不斜视地走了。

  那天晚上,他来我的宫里,像是怀着满腹心事。满殿寂静中,他凝目注视着我,没什么表情。他越来越擅长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就如同我的父亲,我越来越看不透他,所以我微微后退两步,回望沉默的他,问:“你干什么?”

  他没说话,过了半晌,他轻轻地问我:“为什么?”

  我装糊涂,回望他露出疑惑的脸。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他这几年气势和个子都拔高了不少,当他逼视过来的时候,我甚至不能直视。他将我逼到角落,然后伸手静静地掐在我的脖颈上,慢慢地收力,俯身逼视过来的时候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他问我:“你有什么目的?”

  我渐渐喘不上来气,我知道他并不会下狠手,他需要我,他需要我来向霍家示弱,好用来隐藏他的强大,于是我闭上眼,在渐渐袭来的窒息中还是回道:“霍家错太多了,我只想为霍家留条后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松开手,我们隔着极近的距离四目相望,我在他幽深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小小的,清晰的。

  我没有开口说,若是以后霍家出事,请他看在今日的事情上让霍家留个后,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皇权的背后不仅仅是他,还有所有站在霍家对面的大臣、百姓,即使他放过霍家,在他背后支持他的那些权贵也不会放虎归山。

  我自不量力地做这些事,只是希望霍家酿成大错的那一天能晚一点,再晚一点到来。

  无论是霍家倾覆皇权,把权成功,还是皇权归位,霍家满门获罪,我都只希望这样的结局能晚一点,再晚一点到来。

  六、真情假意

  那天之后,我和刘病已的关系就有点奇怪。我们相处的前几年全在演戏,他跟我演深情款款的戏,我跟他演懵懂无知的戏,可是中间一层窗户纸突然扯开之后,我们突然找不到合适的相处办法。

  他没办法再对我演百依百顺的帝王专宠的戏,我也没办法装作不知一切,理所当然地去承受。

  可是有些隐藏在骨子里经年的习惯还是改不掉,宫中所有的珍奇的东西,他还是习惯送到我宫中来,见我第一面先习惯地扯出一抹微笑,笑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什么,然后又收回去。

  尴尬,于他于我都是这样。

  我们关系的转折是在许平君忌日那天,其实我不想在那天招惹他的,到了晚上他却自己拎着酒壶来找我,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喝酒。

  反正我们已经不用彼此伪装了,他的态度我也不介意,那天喝到很晚很晚,他突然和我说:“你知道吗?我今天突然想起来,我似乎已经记不起来平君的样子了。”

  我谨慎地没有接话。

  他自嘲地笑了笑,仰头又饮了一口酒,突然说:“我小时候是在掖庭长大的,身边的人来来往往,都在和我说,你是曾皇孙,是天家的血脉,你知道吗?”

  “其实我不太知道,天家的血脉为什么生在掖庭,为什么卑微如蝼蚁。人人都当我奇货可居,一边鄙夷一边投资,仿佛我某天可以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利益。”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我却听懂了他的意思。他的身份其实可以赌一把,他是皇子皇孙,落难的时候一点点蝇头小惠都可以让他在心中铭记良久,若是赌赢了的话,回报则是丰盛而巨大的。

  就像现在。

  他笑了笑,和我说:“当年张贺想将平君嫁给我的时候,我说我不想娶妻,我没见过她,那时年纪也小,怎么能耽误一个女孩子一生?可张贺和我说……”他眯起眼睛,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中,他说,“张贺说,你不要枉费我的苦心。你看你虽然是皇曾孙,可是若不是我庇佑你,你已经露宿街头了,暴室职官的女儿你也是攀不上的。”

  “他说得对,我仅仅是活了下来,就欠了这样那样多的恩情,哪能忤逆有自己的想法?”

  “后来我就娶了平君,她人很好,沉默地跟着我。如果不是我,她或许也不会死。”

  他笑着,然后摆出了我那天醉酒的那个动作,上下比画了一下,然后说:“你说得不错,我们都是人偶,嬉笑怒骂皆不随心,我在民间落魄的时候是这样,如今登上皇位,亦是这样。”

  其实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和我说这些,可能是压抑太久,他觉得同病相怜的两个人,似乎能抱在一起相互取暖。可惜我们身份不对,立场也不对,再同病相怜,我也只能隔着不远的距离,吩咐他的中常侍:“陛下醉了,你小心服侍,身边不要留人,任何酒后醉话都不要传出去。”

  其后,我们的关系似乎又回到正常,他依旧专宠我,只是在专宠中有多少真情实意,我想大概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他不会在看见我时就笑,平时私下没有外人时,基本是木然的一张脸,只有我偶尔犯傻的时候,能听见他沉沉的笑声,笑得我的红晕从脸颊蔓延至耳尖,有时候就忍不住回眸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他不以为然。

  我怀孕的事很突然,刘病已待我渐渐有些下意识的亲密,霍家不倒,我的专宠就不会断,可是我以为他会有足够的手段让我怀不了孕,毕竟入宫好几年,即使专宠不断,我也从未有过喜信。

  为我诊脉的太医战战兢兢地告诉我这个喜讯的时候,我在窗前从日中坐到日暮。夕阳一寸一寸地移走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让阿蔷去太医院给我熬了一碗药。

  晚上刘病已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发作,还好孩子月份小,其实没有受什么罪,疼得厉害极了也不敢大声地喊出来。刘病已坐在我的床前,握住我的双手,死死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看见他咬出血的下唇,心想他大概是隐忍到了极点,便在疼痛的间隙勾起唇角对他笑:“别想太多,我不痛的。”

  我没看见他的表情,但我知道我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很奇怪,我和刘病已不远不近的这些年,在我知道自己怀孕的那一瞬间,各种纷乱的思绪如走马观花般掠过,最后定格在我脑海中的思绪,是刘病已根基尚且不稳,我父亲本就对他不满,若我这个时候怀孕,那么他一定活不久了……

  只要霍家想,那么这个孩子十月怀胎,瓜熟蒂落之时,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出现在世人面前的,一定是男孩。

  我能想到唯一保全刘病已的办法,就是舍弃这个孩子。

  再不舍,我也要舍得。

  第二天,刘病已端来一碗药,不过一晚上,他像是受到了比我还大的折磨,似乎瘦了很多,神色阴郁而倦怠。我没有问,直接接过他手里的药仰头喝下去了。他站在我床前沉默地望着我,最后说:“你放心,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我默契地没有问他是什么样的事,是我迫不得已打掉腹中的孩子,还是我不会再意外怀孕了。

  我那样了解他,在这样的境遇里,我不会让他左右为难。

  我和他唯一的孩子,来时静悄悄,走时也悄无声息,是我和这孩子缘浅。

  从那之后,我就被宠上了天,刘病已用了一切方法让我开心,就像深夜暴雨中的蔷薇花,如果以前我的专宠在各人眼中是为了麻痹霍家给世人的假象,那么如今的专宠,就是我和他利用最后的时间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他没对我说过爱,我也没说过喜欢。很奇怪,他是一国至高无上的帝王,我是他明媒正娶的皇后,大家都盼着我们能如胶似漆,和和睦睦,但没有一个人希望我们是相爱的。

  我和他啊,我们两个人,当了半生的提线人偶,连一段微不足道的感情,都只能藏在暗夜的匣子里,小心翼翼地埋在骨血中,不能露出半分的端倪。

  我曾经和他开玩笑:“你说你和许皇后有南园遗爱、故剑情深的典故,而我,我在这世人眼里,来这世间一遭,似乎只是为了成全你与旁人的一段千古佳话。”我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而我,我这寥寥一生,满腔情意,落到后人眼里,是不是就是笑话一场?”

  他将我拥在怀里,用下巴摩挲着我的发顶,良久没有开口。最后他说:“我只要你记得,我此生这样对待的人,除你之外,再不会有旁人。”

  自那之后,我就没有再说过这样的话。

  七、同病相怜

  我父亲是在地节二年去世的,之后的事如同走马观花。地节三年,刘病已封刘奭为太子,封许平君的父亲许光汉为平恩侯,这是他之前欠下的债,也是他制衡霍家的手段。

  我们都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久了,我一直极力避免霍家的悲剧发生,可惜避无可避。其实,做到霍家这个程度,只要安守本分,滔天的权势已经足够霍家绵延数代。我以为我没有子嗣,我父亲他们就会放弃权力的争夺,可惜权力能迷住一个人的心智,即使我极力规避这条轨道,也无法阻止悲剧发生。

  同年七月,霍家谋反逼权失败,满府倾覆。同月我自戕未遂,被刘病已死死地从黑白无常手里夺回。

  同年八月,迫于平恩侯势力,我皇后的身份被废弃。刘病已为了保护我的安全,将我迁往昭台殿。我搬去的前一晚,他死死拉住我的手,和我说:“活着,让我知道你好好地活在这宫里的某个地方,不然我撑不下去的,成君。”

  十二年后,直到我再一次遇见他,我才发现我错了。

  他知道我好好地活在宫里的某个角落,可活在角落中的,是他印象中的霍成君。他没有办法接受我现在这个样子,这是被正常岁月蹉跎后的霍成君,他会痛苦。看见这样的我,他会更加痛苦。十二年前,他和我说,让我好好地活在这个宫殿的角落,否则他撑不下去,我信了,但其实我们都错了,我的存在并不会让他安心,每次我面目全非地出现,都会提醒他曾经的岁月。长痛不如短痛,我死了,他顶多不动声色地伤心几日,可是日子终归还是要过下去的。

  我们曾经同病相怜,可是除掉霍家之后,绑在他身上的线并没有消失,只是从霍家变成了皇权,变成了百姓,变成了更多的其他的世家贵族。

  而绑在我身上的线,只是他而已,现在我要亲手斩断这根线,我不想再折磨自己了。

  不过多可惜啊,我在弥留之际昏昏沉沉地想,他曾经到底是爱过我的,可惜这段情意从此之后,再不会有旁人知晓了…… 你是我一生的浪漫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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