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灯都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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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灯都熄灭
文/乔立理
一、我是个合格的陪衬
祝安安生日那天,叶樊起偷偷策划了一个海滩大派对。
小有名气的乐队在一旁唱歌,朋友们欢天喜地地布置气球和彩带,不远处有一个小型的沙雕,是一座精致的城堡。
一阵海风迎面扑来。木炭冒出火红的光,青灰色的烟呛得我七荤八素。
叶樊起在那边挥手大喊:“苏珩,注意安全啊!”
我没有搭理他,泄愤似的又丢了几块木炭进去。
这是祝安安的生日派对,我是负责为众人烧烤的大排档小妹,而女主角身着粉蓝色雪纺长裙袅袅而来,肩颈优美似白天鹅,裸露的后背美得让人心惊。
我看见叶樊起殷勤地领着祝安安去了沙雕处,深情地对她说:“安安,这是你最爱的城堡。”
我撇了撇嘴,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傻子”。
从小美到大的祝安安不是一般的姑娘,一堆沙子做的城堡是无论如何都打动不了她的。
果不其然,她坐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明显有些不高兴了。
“你教他的?”
我连忙摇头:“我可没那闲工夫。”
“没工夫,你在这儿干吗?”她看着我,眼神里已经有几分戏谑。
我一时语塞,低下了脑袋,任凭青烟在眼底掠过,眼睛红红地说:“挣钱。”
叶樊起从大排档购买了大量食材和烧烤器具,老板娘一高兴,就送了一个免费劳动力出去。叶樊起十分高兴,拉着我的手说:“太好了,苏珩,你和安安从小一块儿长大,肯定特别了解她。”
特别了解谈不上,但我也知道,祝安安喜欢奢华,最好是怎么浮夸、怎么高调就怎么来。
我们在一条巷子里长大,那里的房子都有着相似的结构,一间小小的前厅,中间是一方院子。不远处有一处公园,里面的花开得好。其他小姑娘都去偷些栀子花、茉莉花和蔷薇回来栽种,唯有祝安安,当时还不满十岁的她不知从哪儿搞了一大棵鲜红带刺的月季,种在她卧室的窗前。
淡而无味、锋利伤人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鲜艳夺目。
祝安安喜欢颜色靓丽的衣服,正因如此,叶樊起才能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她。
喜欢上她是一件太过容易的事情。
从小到大,她就有吃不完的早餐。精致的玻璃瓶内装着的酸奶,还是温热的,她丢给我说吃不完。我灰头土脸得像她身边的丫鬟,接过了很多她不要的东西,那些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形状各异的糖果、散发着花香味的漂亮书签,还有一封封情真意切的情书。
我是个合格的陪衬。
初见叶樊起那天,他在树上拿风筝,鞋袜在路边的石阶旁,祝安安经过,帮他赶走了企图叼走他袜子的小猫。
叶樊起从树上跳下来,光着脚跑过来问我:“刚刚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我几乎回答了一万遍:“她叫祝安安,祝福的祝,安心的安。”
二、.单恋算不得初恋
祝安安在一所三流医科大学读护理,作为一朵荆棘之花,她的名声十分响亮。她一米七五,皮肤白皙紧致,五官精致大气,不少男生都把她当成校花一样爱慕着,于是她人生的春天从小学延伸到了大学。
叶樊起就读于大学城里的另一所一流大学,他喜欢祝安安,他跟我说:“安安是我的初恋。”
我曾严肃地纠正过他:“单恋算不得初恋。”
叶樊起抱着一本《白马啸西风》看得津津有味,无意跟我辩驳,只随口说了一句:“我会追到她的。”
黄昏的余晖渐渐沉入地平线,书店的窗口摆的那盆绿萝失了光芒,变成了一盆普普通通的植物。来往的人不多,生意冷清,叶樊起趴在书桌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路灯一会儿便亮了,老板娘来接班,打发我去吃饭,于是我叫上叶樊起,去吃了火锅。
我喜欢吃辣,叶樊起不喜欢。我吃得中火上头、大汗淋漓的时候,一抬头看到叶樊起掏出了纸笔,正在一旁写着什么。
“你在干吗?”
“写情书,一会儿写好了,你帮我看看。”他说。
我翻了一个白眼:“没用的。”
“怎么了?女孩子收到情书,都会开心的吧?”
“祝安安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便收情书了。”我有些不理解,叶樊起竟然能想到这么老土的点子,我试着引导他,“她不是一般的女生。”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给她写情书。”叶樊起振振有词,“其他的方法肯定都打动不了她。”
我终于捞起了那块腐竹,吃下去以后心满意足地说:“你想多了,有些方法之所以能经久流传,就是因为成功率高。你不需要另辟蹊径了,只要把通俗变成极致就行。”
叶樊起似懂非懂:“怎么把通俗变成极致呢?”
我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循循善诱道:“追姑娘该怎么追,老生常谈的几个步骤,约出来送花、看电影、请吃饭。”
叶樊起点头如捣蒜,用眼神鼓励我说下去。
“别人送一束花,你送十束;别人肩并肩看电影,你包场看;别人去火锅店涮牛肉,你去万里大厦顶层的西餐厅俯瞰整座城市。”
叶樊起听得微怔,怀疑地问:“这样真的可以吗?”
“不信你就去试试咯。”
叶樊起是小有名气的富二代,我第一天认识他的时候就认出了他脱在路边的那双亚瑟士的鞋子。原来我是不该认得这些品牌的,只是这些年我在不少店铺做过导购,为了生计练就了以貌取人的技能,因此多多少少具备一些识人的能力。
叶樊起家境优渥,性格明朗阳光,重视自身规则高于社会规则。说白了,他跟我和祝安安是完全不同的人。
而我和祝安安是什么人呢?
她高考过后混了一所三流大学,我差不多。可祝安安的妈妈心气儿高,总认为自己的女儿会出人头地,因此心甘情愿地交了学费。我就不同了,我没有出人头地的资本,因此一成年就被赶出来工作了。
跟叶樊起刚熟悉起来的那一阵子,我就在他们学校外面的大排档上夜班。他喜欢祝安安,因此笨拙地跟我套近乎,企图从我这儿摸索出一条捷径。
我当然没有让他失望,追祝安安是我这十几年来学得最优秀的一门功课,我了解她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
我来出点子,顺便敲诈叶樊起一些东西,有时候是一顿饭,有时候是让他把我推销的酸奶买光。
叶樊起好学,并且拥有优秀的硬件,一米八五的身材配上干净温和的脸庞,往荆棘之花祝安安身边一站,都没人敢说不配。更何况他财力雄厚,可以满足祝安安一切虚荣到死的追求。
于是很快,我就看见他们走到了一起。
他们肩并肩从种满法国梧桐的街道上走过来,经过我推销茉莉花茶的展台时,叶樊起偷偷给我比了一个多谢的手势,而祝安安扬着下巴,说是要去哪里喝南美产的咖啡。
三、好像一生的雨都聚集到了眼眶,只等热烈地落下来,才叫不辜负那一场相遇
祝安安和室友的关系不好,想要出去租房子住。她让叶樊起帮她找房源,叶樊起那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自然摸不着头脑,于是他用一顿川菜把我收买了。
我带着他跑了许多中介,并没有找到符合祝安安要求的房子——离学校十分钟脚程,主卧朝阳,拎包入住,有超大的衣柜和落地窗。
我正想给祝安安发条短信警告她适可而止的时候,叶樊起一拍大脑:“我怎么给忘了?”
叶家在学校附近有房子,高档小区,一梯两户,两户都给买了,电梯一开,直接回家。
叶樊起拉着我一起去超市买了几大包东西,都是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和女孩子必备的东西,他自己想不起来,就不停地摇我的胳膊让我再想想。
我把祝安安的房间布置好之后,瘫在客厅沙发上起不来,感慨道:“叶樊起,我要吃小龙虾。”
他一把把我拉起来,抱出一箱什么东西,兴奋地说:“来吧。”
那是一箱气球,我吹得腮帮子都疼了,才终于完成那个惊喜。
我躲在厕所里吃炒面,叶樊起下楼去接祝安安。隔着玻璃,我看他煞有介事地捂住祝安安的眼睛说:“小心一点。”
可惜天不遂人愿,祝安安踩破了一个气球,她吓得大叫一声,眼疾手快地把叶樊起的手扒拉开了。
“安安,这是我们家的房子,现在没人住,你就住这儿吧。”
窗外的霓虹光芒被玻璃花纹隔断,世界像一只万花筒,但那些再耀眼,也比不上祝安安眼里的光芒。我相信她是真的喜欢过叶樊起,她依偎在叶樊起的肩膀上看着落地窗外的世界时,俩人的剪影像是纠缠在一起的藤蔓,还真让人生出了一种地老天荒的错觉。
那段时间,他们两个像连体婴一样,动辄出双入对。
我穿着红色的背心站在生鲜区推销即将下架的青芒果,耐心地帮来往的叔叔阿姨们撕下购物袋,跟他们解释水果没有过期到期的说法。
祝安安挽着叶樊起的胳膊走过来,说了一句“忙着呢”就要过去。叶樊起拦住她,边撕购物袋边说:“安安,买点芒果吧?”
“不要,她卖的不新鲜。”
沿海城市的夜空比其他地方的稍微清晰一点儿,因此夜色也显得稍微明亮一些。叶樊起左手提着一袋荔枝,右手拉着祝安安,往更浓的夜色里走了。
祝安安偶尔也会一个人去超市,她会买各种口味的泡面,海鲜、牛骨、番茄牛腩,可以塞满整个购物篮。
偶尔,她也会站在冷藏柜前跟我闲聊。
“你搬去跟我一起住吧?叶樊起家太大了,我一个人也住不下。”
我怀疑她的热情,正准备拒绝时,她又摇了摇自己的购物篮说:“整天吃泡面,内分泌都失调了。”
祝安安企图让我免费当她的住家保姆,这我一点儿都不惊讶,毕竟过去十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即便挣扎在同一个阶层,她也远远地把我甩开了。
高一开学,我蹬着一辆破旧的二八铁驴吭哧吭哧地上学,而她则婉言拒绝了全校最有钱的男孩开奔驰接送她的邀请,扬着下巴自己走去学校。朴素到有些丑的校服穿在她身上是说不出的合身,她踩在枯黄的落叶上,好像不会沾染一丝丝穷人的寒酸。
在我拒绝了那个十分屈辱的提议之后,叶樊起来找我了。
万里大厦顶层的西餐厅,我坐在露台的椅子上,小心翼翼地伸出脑袋看万家灯火。那些一闪一闪的光芒又近又远,在暗夜中蜿蜒铺开。
我原以为他想用糖衣炮弹将我打晕,再理直气壮地提出让我伺候祝安安的事儿,于是我先发制人,义正词严地说:“你死心吧。”
“死心什么?”
“我不会去当祝安安的保姆的。”
“谁让你去了?”叶樊起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不会做这种事的。”
在我怀疑的目光中,他稍微多了些拘谨和害羞,目光湿润地看着我说:“我听安安说,你的生日比她晚一个月。祝你生日快乐啊,苏珩。”
那是我二十一岁的生日,也是我人生中唯一一个生日。
我很高兴,高兴完了以后还有些紧张。我不会点菜,于是跟在叶樊起后面要了一模一样的。穿着好看制服的服务员过来问我牛排要几成熟的时候,我仰着脑袋说:“八分。”
我清楚地感知到了别人的嗤笑,也许并非恶意,但总是在嘲笑我的无知。
叶樊起帮我解了围,他认真地询问我说:“八分会不会有点老?我们要五分的吧?”
这个场景无论过了多久,我想起来的时候都会有想哭的冲动,好像一生的雨都聚集到了眼眶,只等热烈地落下来,才叫不辜负那一场相遇。
四、可我就算是在梦里也知道,我是永远都够不到星星的
我辞去了大排档的兼职,报了一个成人高考的辅导班,就在大学城附近。在弃学三年后重拾课本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此我过得比认真工作时还辛苦。
我没有太多的空闲时间,因此只能挑灯夜读。为了省些电费,我选择去附近大学的自习室蹭光。
偶尔,我会看见祝安安。她披散着半干的头发走在校园里,那些拎着炒面、炒饭的男孩子经过她身边时不住地回头。冰凉的水点打在手臂上,有触电一样的感觉。
叶樊起来找她,通常会给她带一些满记的甜点。他们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吃杨枝甘露,而我啃着三块五一份的鸡蛋灌饼疯狂地背单词。
一个unreachable我写了近百遍,眼前总是浮现出叶樊起的身影,他像星星,抬头就能看到。可我就算是在梦里也知道,我是永远都够不到星星的。
在我复习最紧张的那段时间,祝安安参加了一场模特大赛。那里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漂亮姑娘,她们个个是祝安安,拥有着漂亮的脸蛋和比例超常的身材。
比赛期间,叶樊起陪她一起往返于北京。他像一个忠实的守卫,不离不弃地站在她身边,风雨无阻地帮她实现一切心愿。
最后,祝安安无缘十强,却有幸斩获了个虽败犹荣的人气奖。
我在网络上看过让她声名鹊起的那组写真,她穿着护士服,未施粉黛,皮肤白净又通透,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每一张都显露出生机勃勃的张力。
那是叶樊起帮她拍的。
祝安安喜欢拍照,叶樊起苦学了一个多月,报了两个速成班,终成摄影大师。
给祝安安拍照是一件大事,叶樊起要提前好多天拉上我一起去踩点,包括一天之中哪个时刻光和影的过渡最迷人,他通通会考虑进去。
我对此不以为意,问他:“你花钱找人给她拍不就行了?”
叶樊起正色道:“不行,他们拍不出安安万分之一的美。”
我鸡皮疙瘩掉一地,嫌弃极了:“女主角又不在,你少恶心我。”
叶樊起傻笑了两声,抱着他刚买的相机找景去了。
这些都是她成名以前的事了。
比赛结束以后,祝安安签了一家影视公司,时不时接一些杂志封面或者广告拍摄,也算是一只脚踏进娱乐圈了。
我见到她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偶尔在学校碰到,也能看出一些变化。她过去喜欢穿柔软宽松的衣服,胜在气质出尘;如今她皮衣、长靴加身,波浪大卷发配上黑眉红唇,远远望着,都有一种生人勿扰的御姐气息。
祝安安变成了学校的大红人,她担任模特的那本杂志全校女生人手一本。纯白色的针织吊带配上夺目的亮片短裙,草编的平底凉鞋更增添摩登时尚的气质,人们争相模仿,可没有一个人拥有祝安安那样精致的锁骨。
成人高考结束以后,叶樊起说要帮我庆祝庆祝。
在海滩边的一家大排档,我点了两盆香辣蟹。那天厨师大约是心情不好,倒了半瓶黄酒进去,我吃得有些醉醺醺的,觉得海风从我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叶樊起看起来心绪不佳,他闷头剥着虾,也不说话。
我酒劲上头,摇头晃脑地问他怎么了。
他有些愧疚:“安安本来说有时间的。”
我大手一挥:“她不来就不来呗。”
我尽力地安慰他,可他依然兴致不高的样子。青灰色的水泥路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两侧的路灯映照着它,让它像一条蜿蜒的河流。我觉得那条河是从我心里流出去的,我突然有了一些悲伤。
我问叶樊起:“你为什么喜欢祝安安?”
这仿佛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他想了许久,眼里也沾染了一些难懂的情绪。
“我也不知道。”他叹了一口气,“大概是因为那天,她穿了一条红裙子。”
如此一来,我倒恍然大悟了。
其实那天,祝安安盛气凌人地经过槐树时丝毫没有逗留。蝉鸣阵阵,闷热的空气没有一点流动的迹象。我望着她离开时飞扬的裙摆,握紧了手中的那一包土特产,那是她妈妈托我带给她的咸鱼干,在暑天发出阵阵臭味,她嫌弃地看了一眼便走了。
我注意到头顶繁盛绿叶中隐约的人影,轻轻地挥手,赶走了想要叼走鞋袜的小猫。
也许是因为我那天穿的不是一条红裙子。
我看着失意的叶樊起,潦草地安慰着自己心里无凭无据的伤心。
五、我一时难以分辨自己是心急,还是欣喜
当我回到学校时,我终于知道了叶樊起那晚的失意来自何处。
那时候,我终于找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在一家小型的外贸公司当行政前台。像我这样无能的人是不配拥有太多闲暇时间的,我忍受不了无所事事的夜晚,于是又去大学城附近的火锅店兼职。
当我穿着土黄色的制服弯腰擦桌子时,我听到后面那桌的女孩子在谈论祝安安。
“真的吗?真去香港拍电影啦?”
“千真万确,她跟我高中同学一个班,听说是那边有人要捧她。”
下班以后已经十点半了,我饿着肚子去买饭团吃,走出便利店时,一只黄白相间的小奶猫一跃而起,跳上了对面的一棵树。我被小猫吓了一跳,一口饭卡在了嗓子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不远处的叶樊起见状连忙跑过来,手忙脚乱地捶了我的后背几下,无果,他大义凛然地把手中的啤酒送到了我的嘴边。
“你在这儿干吗?”缓过气儿来的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不干吗啊。”他扬了扬手中的啤酒,“有点渴。”
我没有拆穿他相对拙劣的谎言,他也收拾好了一地的狼藉。
“你有没有看过日出?”他突然问我。
我茫然失措地摇了摇头,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不属于我,我贫乏的见识拿不出手。
“可是日出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易看到的吗?”他十分疑惑。
我张了张嘴,没有说出口,只有精神世界饱满的人才有精力去欣赏那些唾手可得的美景。
“那我们一起去看吧?”
“可是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雨。”我怀疑地看了看夜空,月明星稀,没有一丝阴霾的征兆。
“那咱们带把伞去吧?”他理所当然地说着,我思虑片刻后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的我们像是被下了蛊一样,肩并肩去了海滩。晚风自然是凉的,我从旁边的超市买了一条空调被,防止下半夜被冻得打哆嗦。叶樊起甚至还找到了一个背靠礁石的观赏位置,能挡住半边的头顶。
“下雨也不会被淋到了。”他说。
我们考虑了那么多,独独漏了最重要的。
在狂风暴雨的夜晚,是迎不来日出的。
在叶樊起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的心情一下子跌入了谷底。
“苏珩。”他叫我的名字,“安安去香港了。”
“嗯,我知道。”
“她去拍电影了。”
“听说了。”
“苏珩。”他似乎很疑惑,“你说我是该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空气中有一些莫名的情愫,路灯的光将影子拉长,难解的情绪藏在过往的车轮之下,有人缓慢地吞咽着悲伤,像一头沉默的骆驼。
那天以后,我就没有睡过懒觉了,我通常会在太阳出来之前就睁开眼睛。高楼林立的市区难见地平线,我便提前去公司的天台。
那里视野开阔,可以看见十里之外的海岸线。我很少看见日出,我是说,正儿八经地等待它从世界的另一边升起。
我趴在栏杆上边喝豆浆,看着楼下经过的年轻男女,他们肩并肩,分享着一盒生煎包。
那是生机勃勃的生活,离我很远。
我面对的是无穷无尽的电话和待发的快递,以及每天下班前都会找机会揩一把油的销售经理。
开始在夜大上学之后,叶樊起为我提供了不少便利。他把一卡通借给我用,方便我去图书馆看书,还让我可以吃到食堂廉价美味的饭菜。
我为了表示谢意,准备请他吃一顿火锅。
他去公司找我,而我被埋在一堆快递之中,只能挣扎着露出一个头说:“你去那边儿等一会儿。”
我不知道他怎么就和别人打了起来,待我听到那声惨叫之后,销售经理已经趴在地上了。
在派出所,警察漫不经心地询问着事情的经过,而叶樊起一直重复着一句:“你把手机拿出来。”
他说那个男人刚刚偷拍了我的腿,我后知后觉地看着身上的肉色打底袜,拉了拉他的胳膊说:“没关系,我穿了袜子。”
“不行,穿什么都不能拍。”他严肃地看着我说。
我甚少看见叶樊起这样匪气十足的样子,往日他总是温和的,永远不轻不重地同人说话,仿佛这世上没什么道理值得他急切地去维护。因此,当我看见他在派出所,当着警察的面不依不饶地恐吓着那个浑蛋时,我一时难以分辨自己是心急,还是欣喜。
六、我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二十年的人,怎么会一夕间拥有了认真生活的动力?
叶樊起的态度不好,警察扣着他不放,一直留到了后半夜。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说:“你们可以去调监控。”
可这起争执怎么看都没有劳师动众的必要性,销售经理貌似诚恳地道了歉,只剩下叶樊起还在坚称自己没有寻衅滋事。
直到后半夜,叶樊起的妈妈出现了。她看起来很不好亲近,上一秒还在对着警察笑,下一秒就皱着眉头告诫叶樊起:“能屈能伸才算有智慧。”
我不敢说话,跟在叶樊起身后走出了派出所。祝安安在马路对面的路灯下,她穿着及膝的麂皮长靴,眼神冷冷地望着我们。
叶樊起的妈妈什么也没说,叮嘱了两句之后就开车离开了。我和祝安安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她率先走了。
在叶樊起家的房子里,她煮了一锅方便面。水开了以后把面和调料包一股脑倒进去,这是祝安安这么多年来的生存之道。
我和叶樊起趴在茶几上狼吞虎咽,也没顾及那咸过头的口味。
“安安。”叶樊起塞了几口面之后,仿佛拥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傍晚。”祝安安面无表情。
我没有加入这场他们的博弈,低着头沉默地吃面。
“电影……拍完了吗?”
“拍完了。”
叶樊起终于有了一些表情,他似乎很开心,从地上站起身,坐到了沙发上,拉着祝安安的手说:“这两个月辛苦了,这下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
热气氤氲,熏得我眼睛发热。我看见叶樊起的笑容,感觉心里空落落的,还很疼。
“不如我们一起去新加坡吧?那里还是夏天。”叶樊起殷勤地看着祝安安说,“你不是最喜欢过夏天了吗?”
“不去了,我还有事。”祝安安不动声色地拿开了他的手。
“对,也对。你们学院已经开始组织实习了,你明天回去要好好问问。”
“叶樊起,我准备退学了。”
窗外适时绽放了一朵烟花,橘色的光芒照亮了整片夜空。伴随着轰隆的巨响,叶樊起皱着眉头问:“你刚刚说什么?”
祝安安没有理会他的疑问,把那把原本就不属于她的房间钥匙放在他摊开的手心上。
“谢谢你。”她说。
被烟火惊扰到的车子发出了警报声,一声比一声高昂,在那个午夜显得格外突兀。
祝安安去了北京,临走前她去找我,警告我不许向家里提起她退学北漂的消息。
那时我受老板之命,正在为大排档搭建一个烧烤炉,青灰色的烟飞得到处都是。祝安安站在五米之外,嫌弃地看着我说:“苏珩,你参加成人高考了?”
从小到大,我们俩都不算什么朋友,甚至连玩伴都谈不上。我和祝安安之间最大的联系就是身为邻居和同学,不得不面对一些无法避免的接触,譬如经常一起步行去学校,被老师当作好朋友帮另一个人带作业,以及时不时被街坊邻居就拿来做比较。
而我是永远比不过祝安安的,不管是相貌、头脑,还是改变命运的野心。
因此,我也一早就习惯了她带给我的压迫和羞辱。
“对啊,不行吗?”我反问她。
祝安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以前怎么没有这样的进取心?”
我被烟熏红了眼,支吾着说不出口。
是的,我说不出口。我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二十年的人,怎么会一夕间拥有了认真生活的动力?
“你不说,我也知道。”祝安安走近了几步,附在我耳边轻声问,“是因为叶樊起,对吗?”
七、人还是得为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去努力
祝安安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叶樊起十分颓废。
他在宿舍熄灯之后从二楼走廊尽头的窗户上一跃而下,有时候去网咖成宿成宿地打游戏,有时候会去我租的房子附近瞎晃悠。我撞见过他几次,他开着一辆红色的敞篷跑车,和一群朋友坐在路边的小摊子上喝酒。
我跟叶樊起说那里的串串不卫生,老板就住在我家楼下,我看见他的汤不盖锅盖在阳台上晾一整晚。
老板听见了,大约是脾气不好,他提着一把水果刀,咋咋呼呼地指着我:“说什么呢你?”
我有些怵那把刀,识时务地闭上了嘴,并且往叶樊起的身后蹭了蹭。
他的朋友不怀好意地问:“这姑娘不会是你那个小明星前女友吧?”
叶樊起不接话,转过头耐心地跟我说:“我先送你回家吧。”
星星躲在云层后面,月光明亮,把天空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就像一道道伤口。叶樊起沉默不说话,我在一旁绞尽脑汁地想安慰他。
“北京其实,也没有多远嘛。”
他嘴巴抿成一条线,静静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不就是异地恋吗,很多情侣都要经过这一步的,小别胜新婚你听过吧?”我继续扯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深秋的晚风当然凉,我走着走着就打了一个喷嚏。一直沉默的叶樊起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搭在我的肩膀上,一边帮我把压住的头发拿出来,一边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些画面在我脑海里不停闪现。
在很久之前,祝安安还没有孤注一掷也要出人头地的决心。叶樊起的妈妈曾突然到访,在叶家那个华丽的公寓里,她才是真正的女主人。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像犯错的孩子。
怯懦的我永远也忘不了祝安安的背影,她脊背挺得很直,脖颈纤长优雅,不管面对什么风浪,似乎永远不会弯下去。
“我搞砸了你的工作,还没来得及赔你一份。”叶樊起不知道我心里的暗涌,突然提到工作的事。
“不用了,我其实……”我想告诉他我早有辞职的打算,我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让我不愿接受他的安排。我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什么,仿佛要抓住唯一一根支撑我不下坠的稻草一般。
可我明明做梦都清楚,即便我与祝安安完全不同,即便我没有她的骄傲和虚荣,即便我凭借自立自强的精神在他心里获得了一些不错的印象,我仍然无法得到我想要的。
“苏珩,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他抚着我的肩,诚恳地试图说服我。
这便是我所能得到最多的了。
祝安安在香港拍的电影上映了,她在里面饰演一个杀手,虽然戏份不多,台词几乎没有,但只要一个惊艳的眼神就足以让观众注意到她了,就连我在看的时候,都不得不感慨这个角色有多适合她。
祝安安是一朵带刺的玫瑰,我过去不知道除了颜色之外她美在何处,可当我看见大屏幕上她野心勃勃的眼神时,突然就明白了有些美为何能让人甘愿被刺伤。
她就这样红了,一口气拍了许多大制作的电影,虽然都不是实打实的女主角,但也凭借着出色的演技和样貌圈了一大票粉丝。
她是幸运的,几乎所有知道她成长轨迹的人都会感慨一句,人各有命。
叶樊起毕业之后就和几个朋友一起创业,成立了一家互联网公司,运营初期,人脉和资金都有问题,生活很是艰难。我一有时间就会做些饭菜带去给他,不管我去得有多晚,都能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看到他的身影。
从前我不懂他为什么要选择难走的路,直到我看到祝安安的访谈。
那时她刚获得最佳新人奖,风头正劲,主持人问她一路走来有没有什么感想。
妆容精致的祝安安对着镜头笑了一下,随意地说:“感想也谈不上,就是不愿意浪费人生的每一秒,人还是得为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去努力。”
八、想要的东西有很多,努力做一个配得上它们的人
当叶樊起接到第一笔生意,帮一家小公司设计网站的时候,他邀请我出去吃饭。在他母校后门的火锅店,我们曾在这里热切地讨论过如何追求一个姑娘。
隔着氤氲的热气,叶樊起看起来十分高兴。他用手机看祝安安的新电影,说:“演得真好。”
此时他已经坦然接受了祝安安离开的事实,也愿意跟别人谈论起那一段无疾而终的恋情。
“你说,她当初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他端着杯子,看着里面漂浮的茶叶沉思,“也许没有吧。”
我没有出声,他突然又否定了自己:“可能有一点,但是爱情对她来说不重要。”
火锅店里人声鼎沸,服务员端着盘子忙碌地穿梭在餐桌之间,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热烈的辛辣气息。
我想起了祝安安临走那天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想要的东西有很多,努力做一个配得上它们的人。”
她的确想要光明妥帖的未来,可她也想要一个会拉着自己的手走进夜色的男孩。
后来的我时常会想,如果当初叶樊起的妈妈没有突然到访,如果她不曾对祝安安的寄居表露出一丝轻视,如果她不曾试图矫正过叶樊起的人生,那么,那个心比天高的姑娘会不会就此安心地依偎在叶樊起的肩膀上,不再追求自己定义的精彩人生?
可惜,我不会有答案了。
在我目睹了一切却选择对叶樊起沉默的刹那,我就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海滩的风依旧湿润,在寒冷的冬日粗粝如刀。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待着,等待一个已经走过四季的人,渴盼春天再次来临。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