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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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
文/林望荷
一、我……我叫周远香
透过教室里绿色的玻璃望出去,外面的树叶也显得更绿了,蝉儿知了知了地叫得聒噪。
今天是文理分班的日子,十二班的新老同学轮流在台上做自我介绍。
其实介绍的过程差不多,只有一个人例外,她一上台,不管男同学还是女同学,都哈哈大笑,甚至连一边的刘老师都忍俊不禁。
“大家好,我……我叫周远香。我奶奶说,这是‘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的意思。”
周远香话音刚落,台下就有人发出怪笑:“得了吧,你还不如改名叫‘周远臭’!”末了,台下又是一阵大的笑声。
“安静。”刘老师拍了一下桌子,他环视周围,随意朝某个角落一指,“你就坐那儿吧。”
“为什么啊,为什么把这个怪物扔到我们这边来?”我的前桌很是愤懑,她又看向我,“连召你说对不对?她那么不省事的人,来了肯定会打扰你创作。刘老师平日里最欣赏你,怎么这次瞎坑你呢?”
看着朝我们摇摇晃晃走过来的周远香,我耸耸肩:“无所谓啦,真正的好作者,在什么环境下都可以写出东西。”
她一坐下来,我就觉得有股味儿在周围涌动。前桌当着周远香的面做了个呕吐状,然后捏着鼻子转过身去了。
周远香默默把凳子往角落里挪了几分。
我忍不住开口:“别挪了,再挪就栽垃圾桶里了。”
前桌忽然接了句:“还不如栽进去呢,垃圾桶都比她香。”
周远香唯唯诺诺:“对……对不起……”
前桌颇为嘲讽地“呵”了一声,而我,实在是无法说出“没关系”三个字,因为她真的臭到令人作呕。
但无论如何,周远香这尊全年级都敬而远之的大佛,终归还是成了我的同桌。
所有人都讨厌她,不,或者说是歧视。
她似乎智力有点问题,总是考年级倒数,一句话也说得磕磕巴巴的。还有,她长得极胖,一走起路来就像头大河马。但她又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谁都可以上去欺负她或者奚落她几句,她也不会反抗。
我听人说,自然界有很多柔软的动物,它们为了防止天敌侵害,就会进化出一些保命的方法,比如变色龙会变色,壁虎会咬断自己的尾巴。我有些不怀好意地想,也许周远香的保命方法,就是她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的味道吧。
二、原来我也是有阳光的人
和周远香成为同桌的日子除了臭一点,也没什么别的不好,甚至还可以算是不错。
轮到我们这一组做值日的时候,周远香总会把大半的活儿都做了,前桌会使唤她去倒臭烘烘的垃圾桶,斜对面的男生会支使她去擦很危险的吊扇。至于我,则默默享受着周远香替我擦黑板的待遇。
有时候,看她顶着一头粉笔灰,像个不倒翁一样回到座位上时,我心里也会有点过意不去。
“给你打的热水。”我把水杯放到周远香桌上。
她受宠若惊地看着我,连连摆手:“不……不用。”
我把杯子推得离她近了些。
她讪讪地笑:“我怕……怕把你杯子弄脏。”
想到她身上的酸味儿,如果让我再喝她喝过的杯子……我顿觉一阵恶寒生起:“那这杯子就送你吧。”
她惊喜地望着我:“真的吗?”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水杯,“所以,这是,给我的礼……礼物吗?”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一只可怜的胖兔子,我心生怜悯:“算是吧。”
“那……那我们算是朋友?”
我没敢回答,怕惹上她这个麻烦。
周远香却好像已经把我的沉默当作默认了,她自言自语:“这是我头一次交到朋友呢。”
从那以后,周远香就跟定我了。
去领书时她会跟着我,她总会穿过人潮,用胖胖的身躯帮我挤出一条路:“连召,我……我帮你抢到新资料了。”做操或者上体育课她也会跟着我,我不爱跟别的男生一样打球流臭汗,她就乖乖跟在我身边,陪我安静地看书。她就像一个影子一样,蜷在我的身侧。
“还真是物以类聚,怪人总是和怪人待在一起。”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许勤在背后讲话,他就是第一个开始喊“周远臭”这个外号的人。
“远臭,人家根本不搭理你,你怎么还像只癞皮狗一样跟在人家后面,要点脸好不好?”
“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周远香的声音传过来,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不结巴的话语,让我忍不住回过头,只看到一群男生在她身边起哄,说她是只爱倒贴人的臭河马。而周远香被围在中间,就像只手足无措的胖兔子一样愣在原地,两只眼睛红红的。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哪根神经搭错了,转回去将周远香拉到身后,冲着许勤大吼:“要你管!”
许勤被我的阵仗唬住了,我拉着周远香转身离去。
那一瞬,我一点也没闻到周远香身上的怪味,我只是在想,她指尖的茧可真厚,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像树皮一样粗糙。
“连召,谢谢你。”周远香忽然停下来,她一脸真挚地望着我,“以前,都没有……谁会挡在我身前。”
看着她红红的眼睛,我才知道刚刚在我胸中涌动的那种感觉叫什么。
那叫作男性与生俱来的骑士精神。
其实许勤说得没错,我也是个怪人。人人都知道我会在各个杂志发表小说,连语文老师也高看我一分。但只有我知道,我就是个始终都没人搭理的怪人而已,用写作的借口来画地为牢。
她像我的影子也不错,至少这会让我觉得,原来我也是面朝阳光的人。有光才有影,不是吗?
三、那一瞬间,我觉得她酷爆了
和周远香成为朋友以来,我头一次见她发火是在那堂数学课上。
“连召,四十八分。”
数学老师用几近嘲讽的语气念着我的名字,我上去领了卷子后,他冷笑道:“你先别回位置去。”
我尴尬地站在讲台上,听他念完其他同学的分数。
果不其然,全班只有我一个人没及格。我其他科目都很好,唯有数学,我看到就觉得头大。
数学老师沉着脸,拎着我的试卷:“这次班里只有一个人没及格,这个人,大家以后别喊他‘连召’。”
他顿了顿:“以后就喊他‘四十八’。”他夸张又嫌弃的表情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立在讲台上,只想找个洞钻进去。
“四十八、四十八、四十八……”班里的同学在许勤的带头下,居然齐声喊起了四十八。那一刻,我觉得耳边开始有嗡嗡的响声,我觉得我仿佛被全世界遗弃了,又仿佛从来没有融入过这个世界……
“周远臭,你干什么?!”
周远香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她拖着胖乎乎的身体朝讲台走来,拎起数学老师惯用的三角板,狠狠往桌上一拍:“你们都闭嘴!”她又朝着数学老师大吼一声,“你这个垃圾,你……你不配……不配当老师!”
那一瞬间,我觉得她酷爆了,就像紫霞仙子口中说的身披金甲、脚踩祥云的大英雄。虽然这个大英雄只酷了一瞬间,就被数学老师告到班主任那里了。
我们被班主任留在办公室一直教训,写完检讨书已经是晚上了。我们并肩走在操场上,空气里有桂花的香气,浓烈得很,让人有些心绪烦乱,我随口问她:“你住校还是走读?我要写稿子,宿舍太吵了,我就选择了回家住。你呢?”
“我也是……也是走读。”她说得吃力。
我“哦”了一声,桂花的香气还在散发,周远香又很小声补充道:“我不是像你那样,我……我是因为她们嫌弃我臭……”
“其实只要你勤洗头、勤洗澡就没什么味了。”我仔细斟酌语句,怕伤了她的自尊心。
她垂着脑袋,说话的声音比刚才更细了:“我家里没有洗发水,我奶奶说,水费也贵……”
我愣住了,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只能岔开话题:“周远香,你刚才说话好像没怎么结巴了!”
“真……真的吗?”周远香抬头看着我,我连连点头。
周远香又开始磕磕巴巴地说话,我耐心地看着她,忽然觉得好像风里的桂花香也没那么扰人了。
“我原本说话……说话不……不是这样的……”她吞了口口水,尽量放慢语速,吐字清晰一些,“我妹妹十岁那年,我去河里洗衣服,我妹妹……落水了,我喊……没人来救,我不会水……从那以后,我说话就……就这样了……”
我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这并不是天生的口吃,只不过是当初她妹妹的离开对她打击太大,留下了心理阴影,这其实是可以治愈的。
只是,一个连洗发水都舍不得买的家庭,又怎么会送她去治疗呢……
“连召,我……我有句话想告诉你。你……把头低下来。”她有些紧张,大眼睛像星星一样扑闪扑闪的,我把耳朵凑到她跟前,听到她说,“谢……谢谢你,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
桂花香气飘来,又浓又烈,在这个仲秋,我好像听到内心深处已经冰封多年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
四、周远香并不仰慕我,从来不曾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把周围的超市都跑遍了,挑挑拣拣半天,最后还是不知道该买什么,最后只能向售货员求助:“那个,阿姨,女孩子一般用什么洗发水和沐浴露啊?”不知道是不是被周远香给传染的,这一刻,我觉得自己也开始难为情地结巴了起来。
回到学校后,我把大大的书包放到周远香桌上,嘱咐她:“现在不准打开,回家了以后再看。”
周远香重重地点头:“好,连召,你说什么,我都听!”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前桌忽然转过来同我说:“你发现了没?最近好奇怪。”她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周远臭最近好像不怎么臭了,昨天闻着她头发,居然还有点香……”
“她本来就不臭。”我觉得可能是那一大包洗发水和沐浴露起作用了吧。
总之,渐渐地,周远香身上的臭味开始消失了,班里人也不像以前那样因为她身上的气味而嘲笑她了。但还是没有女生愿意和周远香交朋友,所以她总是缠着我。虽然我总是表现出对她不耐烦的样子,但实际上,我一点也不讨厌她,甚至还有些需要她。
大概是因为有些青春期的男生,在黑暗且漫长的成长道路里,总是需要一些女生的仰慕来证明自己的魅力。我就是那种无能的男生,我会在心里偷偷地把周远香对我的依赖,假想为她对我的仰慕。
在一个桂花已经落完的晚上,我陪她绕着操场跑步,她气喘吁吁地说:“我……我要减肥。”
“你这样其实也没有很胖,只是你人比较高,看起来壮而已,我觉得挺好的。”我没敢说真话,其实我是怕她瘦下来,她好看的五官就会被放大,比如她亮闪闪的眼睛、圆翘的嘴唇,那时候,她的可爱就会被别人发现,她就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
她摇摇头:“只有……只有你……你觉得好,不够。”
“难道你还关心除了我以外的别人的看法吗?”我有些不开心了。
她居然不怕死地点了点头:“我也……也想和其他人……做朋友。”
不知道为什么,从前心里那些破冰而出的东西,生长得越发茂盛,好似我的整颗心都被缠住了,勒得紧紧的,难受极了。我转过身就走,不想再和周远香说话。
周远香在我身后大喊我的名字,可我并不想回头。在这个晚上,我弄懂了,周远香并不仰慕我,从来都不曾。
桂花落了,桂花树的叶子也掉光了,我终于明白过来了。
五、周远香,你有没有恨过什么人
晚上回家的时候,给我做饭的阿姨提醒我:“陈姐今天回来了。”
她口中的陈姐是我的母亲,也是很多人的衣食父母,手底下有很多家公司。她天天都忙着开会,大部分时间在香港,偶尔也会在加拿大,总之我很少见到她,也并不期待见到她。
我小时候曾经期待过,后来发现她回家后只会和父亲吵架,我便不期待了。再后来,父亲离开了后,我便彻底对她无感了。
“那边的学校我已经为你联系好了,你只要跟我走就可以了。”陈女士敲着笔记本,并没有看我一眼。
“我不想去。”我木木地吐出这一句话,见她依旧面无表情,我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不想去,我只想待在现在这个学校。”
她终于合上电脑,皱着眉头:“连召,你在生长发育时,能不能不要只继承你父亲那些愚蠢的基因?”
“可我喜欢那些基因。他的固执、他的勇敢、他的忠诚,我都喜欢。”我故意挑衅,想看她始终如一的表情能否产生一丝裂痕。
可惜并没有,陈女士只是很平淡地陈述:“我最近在考虑移民,如果你不跟我走,以后我们就很难见面了。”
“无所谓,反正我们一直都很难见面。”我耸耸肩,一派云淡风轻。
她笑了下,颇是无奈。我索性不理她,回到自己房里去。
我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陈女士冰冷的表情。直到玻璃窗外出现一张圆圆的脸,我看到周远香张开的嘴在唤着“连召”。
我连忙打开窗:“你疯了!大晚上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怕你……生我的气……”她说得小心翼翼,我赶紧翻出去。看周远香浑身上下都沾着草叶,连头发里都夹着灰,我都不敢想象她是怎么穿过别墅区的安保混进来的。她透过玻璃窗往房间里面望:“连召,你的家……真好看。”
“不过是个大些的冰窖而已。”我冷笑一声,拉着她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去。
我家的别墅修在山腰上,我和周远香慢慢往山顶跑去,抬起头,甚至还能看到些许星辰,虽然微弱,却也足够迷人。
“周远香,你有没有恨过什么人?”我以为像她这种从小被欺负到大的人,说起恨的人,肯定滔滔不绝。
但是这只胖兔子,她只是摇摇头。
“像许勤他对你吐口水,你也没有恨他?”
“没有。”
“可是我有。”我闭上眼睛,终于说了出来,“我恨我妈。”
“她和我爸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或者说,她是被家里人押着嫁给我爸的。结婚后,他们很快就有了我,我妈一生下我就赶紧托朋友帮她找了份工作。其实在我看来,她不过是当完成任务一样生下我而已,或者说是用生我来换取离家的自由。”
我把目光放得很远很远,家里那栋别墅的微光,和远处那些融融灯火比起来,显得单薄又可笑。
“我妈她后来自己出去开公司单干,钱越赚越多,可她越来越忙,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那你爸爸呢?”周远香问。
“一个家,有人忙外,自然得有人忙内。我爸主动做出让步,留在家里照顾我。时间久了,他和我妈的差距、代沟也就越来越大。直到有邻居的话传进我爸耳朵里,他们说我妈在外面还有个家……我爸气得连夜开车出去找她。”
“后……后来呢?”
“没了,警察在一周后通知我们,在海里发现了我爸的车。”我闭上眼睛,那日的大海涛声,甚至是浪花泛起的刺眼的光,我都记得清晰,“不过,谁知道我爸的死是不是我妈动的手脚呢。”
“连召,连召,连召……”周远香的呼唤把我从回忆里拉回来。她本就口吃,一急起来,便只会重复唤我的名字。可我觉得她唤得极好听,声音软而糯,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乎我。我把半个身子靠在她身上,她很胖很软,让我觉得我靠着的是一朵云。
“周远香,你真笨,别人欺负你,你还不恨他。”
“嗯。”
“周远香,你这么笨,以后怎么办啊?女孩子都是要嫁人的,你被欺负了怎么办?”
“我……我不嫁人。我跟着……连召,做一辈子……好朋友。”
“哪有为了好朋友就不嫁人的……”我知道她大抵是在男女情爱之上缺了根筋,但听了她的话,仍止不住眼眶里的湿润,隔了好久,我试着开口,“周远香,你要不然以后真的别嫁人了吧,陪着我吧,一直陪着。”
我知道自己自私又卑鄙,无能且软弱,但我仍然忍不住,想向眼前这只蠢笨的胖兔子讨一个缥缈的承诺。
我们的身侧有点点绿萤飞过,我伸手想捉,却没捉到,回过神时,只听到周远香轻快地吐出两个字——
“好呀。”
六、我想去加拿大留学
我和周远香就像两株未名的植物,在学校的阴暗处无声无息地生长着,我们彼此信赖,彼此依靠,把对方当作生活里唯一的慰藉。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高三。
高三上学期,一直都喜欢我的语文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去,说要和我商量一下自主招生的事情。
“连召,你经常在报刊上发表小说,我们学校打算推荐你报几个学校的自招,你把这张表拿去填一下,回去后在学生网站上也填一下。”刘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
我却迟迟不敢接,因为我看到上面获奖经历那一栏有大大的空白……犹犹豫豫大半天,我环视了办公室,确认没有什么人才跟刘老师坦白道:“刘老师,对不起,那些发表作品的言论都是我撒的谎,我是投过很多次稿,也有一些编辑的联系方式,可是……没有一家杂志社愿意发我的稿子。对不起。”
“这样啊……”刘老师讪讪地把那张表格收了回去。我看到他眼睛里有什么光熄了。
我不敢再细看,知道自己让他失望了,低着头出了办公室,没想到却在门口撞上了周远香。
我有些紧张,连忙问她:“你刚刚听到什么了吗?”
“没有啊!”周远香睁大眼睛望着我。
“真的没有?”
“没有。连召,你……你今天好奇怪。”周远香说得磕巴,却不像说谎。但我相信,无论如何,我和周远香都是最好的朋友,她是不会害我的。
一周后,许勤忽然说他的生日到了,要请我们全班吃蛋糕。他躲开老师们的盘查,在一个班主任不在的晚自习,拎了一个巨大的蛋糕分给同学们。那可以算得上我们高三生涯里一次集体狂欢。
连周远香都捧着切好的蛋糕对我说:“连召,我……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这么好吃的……”
“嗯。”我默默把自己那一份蛋糕也推到了周远香的桌上。
“大家安静一下,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个秘密。”许勤耍起了威风,所有人齐齐望向他,“我们班一直有着这样一个人,他到处宣扬自己是个才高八斗的大才子,在各大杂志发表了无数作品,还很会讨老刘的欢喜。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人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编出来的,就为了满足他那点可笑的虚荣心。”
“那个人就是……”他故意地停顿了一下,但已经有无数道焦灼的视线移到了我身上,“大名鼎鼎的‘四十八’,连召同学。”
全班同学开始哄堂大笑,也有人指着我窃窃私语。那一刻,我只觉得我的脸上一阵接一阵地发烫,想立刻消失在这个地方。
我看向放下蛋糕叉呆呆的周远香,我不知道我的目光有多恶毒,但是那一刻我说出来的话是真的恶毒:“你不是说你那天什么都没听到吗?就算听到了,你为什么要把那些事拿出去到处宣扬?”
周远香手足无措地说:“没……没有,连召……”
她嘴角还有没擦干的奶油,我看了只觉得厌烦:“周远香,我讨厌你,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理你了!”扔下这句话,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回去之后,我给陈女士打了个电话:“我想去加拿大留学。”
她那边有敲键盘的声音,说了句“嗯”便挂了电话。
在那一年的冬天,这座城市落雪的时候,我踏上了前往加拿大的飞机。在离开的前一夜,我梦到一只胖胖的兔子,它蜷缩在雪地里,许勤揪着它的耳朵,而班里其他同学都围着它笑它又肥又丑。
我看到那只兔子远远地看着我,红着眼睛对我说:“连召,我……我冷。”
七、我以为的黑暗其实一直都是光明
我在温哥华学语言,学完语言,又准备考试和各种各样的申请材料。在乱七八糟的杂事里,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把周远香和那座小城给忘掉了。
我顺利地升入了大学,但我依旧是个闷葫芦,不爱和人来往。好不容易有个亚裔女孩对我感兴趣,她每天找各种各样的话题和我聊天,我却总是心不在焉。直到有一天,她穿了件白色的兔毛大衣,整个人看起来暖融融的,很像一个人。
她缠着我让我给她取个中文名字,我不假思索道:“远香。”
说完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匆匆拂开她挽着我的手臂,逃也似的离开。
那天晚上我又梦到了周远香,她脏兮兮的,没有人给她买洗发水了,她又成了臭烘烘的河马小姐,她说:“连召,我好想你。”
我从梦中惊醒,终于忍不住捂脸痛哭。这是我在父亲离开以后,第一次情绪如此不受控制。
陈女士听到声响,推门进来,没有开灯,在一片漆黑里走向我。她抱住蜷缩在地上的我,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和她如此亲近。
“连召,你是个好孩子。只是这些年,你的眼睛被恨与伤痛的叶子遮住了。连召,现在是一片漆黑的晚上,你睁开眼睛看看好吗?或许你以为的黑暗其实一直都是光明。”
我抱着她想,如果光阴倒退二十年,在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也是如此安然地躺在她的怀中。我哑着声音对她说:“我只问你一件事,爸爸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没有。”她有些讶异我会问这个问题,“我没想到这些年你如此恨我是因为这个。那时候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警察那一日调了监控,那辆车是你父亲他自己开进海里的。我知道我也有错,我一心忙于事业,给他的婚姻带来那么多不快。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未考虑过再嫁,也无新的伴侣。连召,请你相信妈妈,虽然我与你父亲结婚并非我的意愿,但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我闭上眼,想着陈女士对我说的话,我以为的黑暗其实一直都是光明,眼见不一定为实。原来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我把自己裹成一枚茧,去逃避假想出的风雨。好似想通了什么,我立刻订了日期最近的机票回国。
我回到了高中的母校,找刘老师要到了周远香的家庭地址。
他皱着眉说:“但周远香她没有毕业就退学了。”
我这才知道,当初我走了以后,周远香当场就冲上去把许勤按在了地上,还将剩下的蛋糕全部扣在了许勤的脸上,连老师们来拉架,都没能将他们分开。
许勤家里有些小势力,他爸爸要求学校必须为这事给个说法。后来周远香的奶奶怕惹事,主动来学校把周远香领了回去。从那过后,她就再也没来上过课了。
“你以前那事儿,周远香她压根不知道,是许勤来交作业时听到的。”刘老师叹口气,“周远香那孩子脑袋不灵光,心却是有情有义的。”
恍若晴天霹雳,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
直到刘老师拍拍我的肩膀去上课,我才离开学校,按着刘老师给我的地址找过去。
一路上我都在想:周远香,你如今怎么样了?瘦了吗?有男朋友了吗?我从前对你说了那样不好的话,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周远香的家在城郊一个很偏僻的巷子里,我和出租车司机绕了许久才找到。逼仄的小巷里有老人在收晾在路口的衣服,也有小孩子踏着泥渍打闹,还有穿得艳俗又轻薄的妇人揽着男子进屋……这样混乱的环境,让我开始担忧周远香如今的处境。
“你是?”开门的是周远香的奶奶,老人家头发已经白完了,但精神还是好的。
“我是周远香的同学,我好久没见过她了,想来看看她,她在家吗?”我问得忐忑不安。
“她……她在家的。”
听到奶奶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很害怕她像很多辍学的姑娘一样早早嫁人了或者出去打工了。
奶奶领我进屋,屋子里没什么家具,连地都还是水泥的,只有几把粗糙的小椅子和一张小桌子。
“这几把椅子还是姑娘爸爸以前做的,后来她妹妹落水里了,她妈就跑了,爸爸说是出去找,找了十多年了,也不见回来。”奶奶给我端了把椅子,示意我坐,她又指着桌子说,“这桌子也是她爸做的,她以前总是说想爸爸,我呀,就把她的照片放到她爸爸做的桌子上,这样她可能也好受点……”
“奶奶……”我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木木地望着周远香的照片,照片上的她也望着我,笑得傻乎乎的。
“姑娘心肠好,退学了出去散心,看到河里有小孩落水了,她就跳下去救。人救上来了,她自己却……我晓得,她是因为小时候没能救起她妹妹,心里一直放不下,再遇到这事,想都没想就跳下去救了……”奶奶用腰间系着的蓝布围腰擦擦流泪的眼睛,她蹒跚地走进屋里,拿出个红本本,“你看,政府还给姑娘发了荣誉证书。”
我揉揉湿润的眼眶,接过那本荣誉证书,上面的“周远香”三个字大得刺眼。我想,周远香这辈子都没拿过荣誉证书,这次一拿就是国家级的,她也会为自己感到骄傲吧。
但为什么我还是想骂她呢?周远香,你这只笨兔子,明明自己都那么胖,还逞什么英雄……
“你叫连召吧,我家姑娘分班没多久,就回来说她在学校里交到了好朋友。你还送了她很多洗发水,她用了连瓶子都没舍得扔。”奶奶说得慈祥,“我替我们家姑娘谢谢你,谢谢你以前对她那么好。”
不,奶奶,我待她一点也不好。我总是欺负她,也不相信她,还对她说那么恶毒的话。看到窗台下摆得整整齐齐的一堆洗发水瓶子,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对不起,周远香,陈女士说得对,我的眼睛被恨与伤痛的叶子遮住了,我该用心去看的。其他人用眼睛看你,你是一头臭烘烘的大河马;而我用心看你,你只是一只惹人怜爱的胖兔子。
可惜,我最亲爱的兔子小姐,我还是把你弄丢了,可惜啊!
八、周远香,我喜欢你
回到温哥华以后,我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我开始学着与人交往,还向当初那个亚裔女孩道歉,甚至尝试着和陈女士好好沟通相处。
但我知道,哪怕白日里我和人愉悦交谈,或是欢声歌唱,我都是他们之中最孤独的那个。我是一个没有影子的人,不管我走到哪里,再也没有一个胖胖的女孩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
没有影子的人,也不会有迎面的光。
可是我知道我的兔子小姐那么善良,她一定不希望我再把自己冰封起来。于是那些年少时的自卑、懦弱、不为人知的伤痛,被我一一咽下,变成文字倾泻到纸上。
这一次,我不再像年少时把写作当作一份吹嘘的资本。我拾笔作桨,叠纸为舟,在这生命的苦河之中,以写作自渡,写他人的故事,也写悔恨的自白书。
只是,如果让我重新写我和周远香故事,我会把一切都推翻重来。
还是要在高二那年盛夏,周远香才分到我们班来,我会赶在她被许勤叫“周远臭”的外号前,抢先站起来夸她一句“你的名字真好听”。做小组值日时,我也不会再默默享受她的照顾,我要和她一起擦黑板,要看着我们两个在掉落的粉笔灰中,一起慢慢白了头……
还有在她为我和数学老师起争执的那个晚上,我们一起走在操场上,空气中有浓烈的桂花香,我会叫住她,然后亲上她肉乎乎的脸颊,对她说出我藏了好久好久的心事:
“周远香,我喜欢你。”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