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星落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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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星落屿
文/陵阳
一、谎言与采访
沈愿和陆屿的故事从一个谎言开始。
十七岁的沈愿其实不怎么像十七岁的少女,她高挑细瘦,脸颊苍白,又因为油烟而泛着油光,可是五官还是好看的,“手抓饼西施”的称呼渐渐就在学校里流传开了。
可陆屿不同。
他那时候长相俊逸,阳光活泼,是每个少女的回忆里都该有的那种男生,干净讨喜,倒骑在椅子上和女孩开玩笑,惹得一片娇嗔。
陆屿所在的新闻社每周一出采访任务,社长指着PPT挨个派发工作,轮到陆屿的,就是采访沈愿的活儿。陆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下晚自习就去找了沈愿。
他说明了来意,可沈愿忙得脚不沾地,趁翻饼的间隙问他:“你找我干吗?”
“我想给你做个采访。”他重复一遍。
“什么?”沈愿停下手,不可置信的口气。
“我说真的。你看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们校报再给你一登,你肯定收入大涨。”陆屿嘴甜,给她画饼。
沈愿把饼装给顾客,又磕开个蛋,对他画的收入大涨的饼有点心动,她正愁她弟的学费。
“那你晚点再来吧,等我忙过这一阵。”她松口了。
陆屿没走,自来熟地在她的小摊里找出小凳,还帮忙招呼了一会儿同学。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沈愿把锅铲一放,活动起站得发麻的脚。陆屿甚有眼力见地推过凳子,找出采访稿,正儿八经地咳嗽一声:“咱们开始啊!”
沈愿“嗯”了一声,低着头给自己按腿。
陆屿问的问题都很简单,沈愿眼也不眨,编简历编得飞快。问完之后,陆屿对这个年方二十二,学历A大本科却自主创业的姐姐顿生敬意。
“姐姐,你干这个挣钱吗?”他收好采访稿,套近乎。
“挣啊,发家就靠这手抓饼小车了。”沈愿逗他。
陆屿听到她那句月入过万时眼睛发亮,一万块对高中生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巨款,这辆手抓饼小车在他眼中突然闪闪发亮起来。他绕着车端详了一圈,满脸羡慕地说:“我也想挣钱。”
沈愿看着他干净的校服、臭美的刘海、干干净净而没有茧子的手,摇摇头站起来收拾摊子:“那你想吧。”
她三言两语把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高中生打发走了,陆屿走时还频频回头,恋恋不舍,手里拿着她给他做的低配手抓饼,有蛋有菜,没肉没肠。
校门口远远走出来个人影,有点驼背,看见这个唯一亮着灯的小摊后加快了脚步。沈愿从保温箱里摸出一个还温热着的高配手抓饼递过去。沈谕狼吞虎咽地吃了,把书包挂在车把上。沈愿拍拍他的肩膀,说:“回家吧。”
姐弟俩推着熄灯的小摊,慢慢地也走进了沉寂的夜里。
二、我嫉妒你
之后陆屿变成了她的常客,早中晚顿顿不落,下了晚自习还要在她那里打着帮忙的名义添乱,被赶了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沈愿开始还问问报纸的事,可陆屿的岔简直打到了天边,她也就不问了。
她其实不大喜欢陆屿,一是他话多,总和她唠叨自己的平生理想,愤世嫉俗地说读书顶个屁用,不如去赚钱。
他和沈愿不同,沈愿被迫放弃读书出来打工,而他能够坐在课堂里,衣食无忧,却在她面前大放厥词。虽说她也不怎么喜欢读书,可听见这种话,还是想在心里翻白眼。
这就是第二点了。
她对陆屿的天真有种隐秘而恶毒的嫉妒,因此总泼他冷水,在他高歌理想时见缝插针地埋汰他的四体不勤。她有时说得尖锐,说完又觉得后悔。
可陆屿只摸摸鼻子,笑着说:“你说的也有道理。”过一会儿又补上一句,“可我还是不想读书。”
沈愿放下手里的事情问他:“坐在教室里发呆也比在这儿干活好啊,你怎么这么拧呢?”
陆屿就笑:“可是我还是更喜欢在这儿啊,不然我总跑来干吗?”
他们就这么熟悉起来,沈愿把小心思妥帖收好,渐渐地期待起陆屿每日的到来,连着他那些天真而幼稚的理想都变得顺耳不少。
倒是她,那些囿于面子的谎言,在频繁的接触里岌岌可危。
陆屿逃课,无处可去的时候就来她这儿打发时间,为防她念叨还会拿本作业。沈愿倚着摊子,笨拙地玩他的手机。陆屿对着作业发呆几秒,转头问她:“你看这个怎么写?”
“什么?”她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作业本上的物理大题有些眼熟,“不会”俩字卡在嗓子眼,又想起自己A大的人设,她只好硬着头皮看两眼,可还是不会。
“你不是A大学霸吗?”陆屿好奇。
“我学的中文系啊!”她理直气壮。
“好吧。”陆屿就笑,他的眉眼在暧昧的夜色里有种飞扬的少年气,亮得让沈愿挪不开眼。
或许是她的沉默太过明显,陆屿托着脸冲她眨眨眼,压低声音装深沉:“发什么呆呢,终于看出我的英俊潇洒了?”
沈愿的心猛地一跳:“走开,就看你挺爱笑的。”她随便找了个借口。
“爱笑有什么不好。”他伸手扯扯沈愿的脸颊,笑眼一弯,眼尾挑起些青涩的温柔,“倒是你,挺不爱笑的。笑一笑,十年少啊!”
沈愿白他一眼,拍开他的手。
陆屿的手机进来了条消息,他一个激灵,劈手抢过了手机。
沈愿没明白陆屿突如其来的粗鲁是怎么回事,他把手机捧在手里,嘴角残存的笑意像被水浸透的墨渍,渐渐化开了。
陆屿盯着消息看了很久,良久后才压抑地吐出一口气,说:“我走啦。”
“啊?”沈愿没转过弯来,看着陆屿拎起书包,他走出两步,背影萧索地道:“其实今天是我生日,跟我说句生日快乐呗。”
沈愿大脑空白地遂了他的愿,等反应过来是不是应该送他点什么时,他已经走了。她看着陆屿走的方向,想起那条消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
短信就一句话:爸爸出差几天,你回家记得锁门,妈妈睡了。
备注仨字,是个人名。
她终于迟钝地意识到陆屿可能没她想象的那么天真幼稚。
她胡思乱想起来,身后新开的快餐店老板出来跟她打招呼,不满地说她在这儿有些碍事。她敷衍了几句,没当回事,等到弟弟放学,就和弟弟一起回家了。
三、“你别讨厌你自己,我觉得你很好呀。”
她想了一晚,还是觉得昨晚的陆屿看着有点伤心,思来想去,自己能做的只有改善一下陆屿的伙食,因此特地早起给他做了便当,还少女心发作,弄了小章鱼香肠。
她没给男生送过东西,一上午都心跳很快,思索措辞,中午左顾右盼地在顾客里找陆屿的身影,可不仅没找着,还收错了钱。
他中午没来,说实话,沈愿有点失落。
下午放学,她没盼到陆屿,倒是快餐店老板站在摊子前,凶神恶煞地嫌她挡道。她慌乱地把便当塞进小车,硬着头皮与男人交涉许久。
“要么给钱,要么滚!我租这个店面不是为了看你挡道的!”老板呸地吐了口痰,顺手拿了根烤肠,心满意足地走了。
沈愿愣愣地盯着那坨灰白的黏液,觉得累得要命,难过的情绪顺着神经一点点蔓延到全身。鼻尖发酸,眼眶通红,沈愿捏住鼻子,眼泪却掉了下来。
七百元的摊位费,沈愿能想到的唯一方法是高利贷。
她泪眼模糊地想,她与陆屿都是十七岁,为什么她就必须这样呢?
她哭得太过投入,连陆屿走到面前也不知道,直到他出声,她才愣愣地抬头。
陆屿跑得很急,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白气氤氲,模糊了他的表情,眼睛里溢出的心疼刺伤了沈愿。
“你怎么来了?”沈愿手忙脚乱地擦眼泪,声音还哽咽着。
陆屿喘匀了气,望着沈愿哭花了的脸,抿了抿嘴,伸手替她擦去腮边的泪水,又扯扯她的嘴角:“……笑一个呗。”
沈愿别过头,没说话。
陆屿的校服干净整洁,总是被他扔在地上的书包是某个眼熟的名牌的,他的脸上写满不知世事的少年气,这样的他眼里写着的心疼,沈愿觉得自己承受不起。
“你干吗不看我?”陆屿的声音有点委屈,跟着她的动作转到她眼前。
两人折腾了几个回合,沈愿干脆闭上眼睛,不去理他的幼稚行为。
陆屿在她脸上扒拉了半晌,声音细小地说:“沈愿,你讨厌我啊?”
沈愿被他这话扎得心里一酸,越发觉得自己没用,她叹了口气,又有一点想哭的冲动:“我不讨厌你……”她沉默了片刻,又说,“我就是讨厌我自己。”
她讨厌自己自卑又骄傲,连被心疼都会理解成怜悯。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敢睁开眼睛,怕看见陆屿的背影。
她怕陆屿喜欢她,更害怕陆屿讨厌她。
可是陆屿没走,反而贴过来,温柔又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这是个浅尝辄止、属于安慰性质的拥抱,很温暖。
她冰凉的脸颊挨着陆屿,能感觉到跳动着的少年的脉搏和心。
“你干什么?”她挣了一下。
陆屿的声音闷闷的:“……不知道,看见你哭,我就害怕。”
他从没觉得自己如此笨拙,明明平日贫嘴多话,总能哄得班上女孩子高兴地羞红脸。
陆屿轻轻拍着沈愿的背,望着她身后的小摊,以及遥远的沉沉星河,有颗星子黯淡而温柔地闪烁着。
他想到一句话,他把那句话在心里斟酌了许多遍,字字句句的语气和声调都珍重拿捏。他试探着将下巴搁在沈愿的头顶,她没有拒绝。
他轻轻地说:“沈愿,你别讨厌你自己,我觉得你很好啊。”
沈愿被他按在怀里,听着这样笨拙的劝慰,终于忍受不住似的,痛哭失声。妈妈、弟弟拿她当顶梁柱,可此刻在陆屿怀里,她只是个小孩子。
四、沈愿仅剩的骄傲
那晚陆屿逃了晚自习,陪沈愿坐了很久很久。沈愿不知道他是否知道那七百块的事情,可他没提,她也就不说。
陆屿这晚的话很多,安慰她似的,一直说一直说,说生活,也说他自己;说他一个人的生日,说空荡的家。
晚风很凉,他的声音也很凉,他说:“沈愿,是不是只有我经济独立了,他们才会多看我一眼?”
沈愿说不出话,心酸又想笑。
他羡慕她什么呢?羡慕她七百块钱都拿不出来,只能坐在这儿没用地哭,听不知贫困的高中生诉说缺爱的烦恼?沈愿从来没为这种事烦恼过,对她来说,明天吃什么远比这些严峻许多。
可是沈愿终究有那么一点点的心酸,她想象陆屿每晚到家,父母已经睡了,屋子里都冷冷清清,偶尔的交流全是围绕学习和零花钱。陆屿想说有关自己的一切,可无人关心。
她有弟弟,陆屿却只有自己。
她拍拍陆屿的肩膀,终于想起来自己带的饭菜。此时饭菜已经冷透了,她打开看了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递给他,声音因为哭过还有点哑:“本来打算给你改善一下伙食,当作迟到的生日礼物的,结果闹出这种事就给忘了。”
陆屿的表情直到很久以后,沈愿也很难忘记。要形容的话,她觉得他的眼睛像盏被慢慢拧亮的灯,越来越亮,看着她笑的时候好像漫天星光都在他眼底。
摊子早早收拾好了,他们一直坐到沈谕出校。沈愿站起来,把给他留的手抓饼找出来给他,陆屿率先说:“你好。”
沈谕的目光在他和沈愿身上绕了几圈,才局促不安地点头。陆屿笑了笑,目光在沈谕身上轻巧一转:“我走啦。”
晚上沈愿握着手机在客厅坐了很久,眼看电话簿都拉到了底,钱还是没有着落。最后一个号码……沈愿的指尖落在上面,可摩挲良久,还是没有拨出去。
那是陆屿的电话号码。
五、这样就好
沈愿没借到钱,第二天中午老板又催了一遍,她强挤出笑脸说快了快了,心里却明白,那钱并无着落。
她焦灼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中午沈谕却带了钱来。钱装在一个信封里,崭新的连号大钞。沈愿拿在手里,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可沈谕说这是他找班里特别有钱的朋友借的,她别无选择,只能相信。
她去找了快餐老板,可出来后,心里的沉重并未减轻半分。她看着比自己高半头的弟弟,低声说:“你老老实实说,是谁的钱?”
“……陆屿给我的。”他不敢在沈愿面前犯拧,老老实实地说了。
“你俩认识?”
“不太熟,但他早上来我们班找我了。”沈谕说,没敢看他姐的眼睛。
沈愿心乱如麻,并未注意到沈谕莫名的心虚。
晚上陆屿照常来了,还给她带了包糖。沈愿没拿,直截了当地问他:“钱是你给我弟弟的吗?”
“什么?”陆屿装傻。
“七百块钱。”沈愿加重了语气,重复道。
“啊,你说那个啊,那是投资来着。”他满脸真诚,“我想入股,之前不是跟你说我想经济独立吗?这就算入股啦。”
沈愿给他说得没脾气,那笔钱也确实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踌躇半晌,把那包糖接过来,小声说:“谢谢你,我尽快还你。”
陆屿大剌剌地摇头:“没事,咱俩什么关系,给我拿个饼,可饿死我了。”
他轻描淡写,沈愿心里却针扎似的发酸。钱的事一了结,她的全部心思立刻就被昨晚他的话占据了。
喜欢是什么意思,她不敢想,只越发觉得身上的围裙油腻又肮脏。她欲盖弥彰地遮住围裙,偷眼觑着陆屿,状似无意地问:“你在学校没有女朋友吗?这么闲,天天往我这儿跑。”
“女朋友有游戏好玩吗?”陆屿说。
“去你的。”沈愿松了口气,嘴角挂上一点若有若无的笑,过会儿又问,“喜欢的人呢?”她声音有点抖。
“有啊!”这回他答得很快,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沈愿说,“你猜猜是谁!”
“没兴趣。”沈愿低头把饼包好,递给他,又去收拾钱夹里的零钱,“快滚吧你,赶紧回家。”
陆屿没动,半晌后说:“你看着我。”
“不看。”沈愿没收手,头也不抬。
“沈愿你看着我。”陆屿又说,声音沉下去,有点受伤,“你为什么不看我?”
她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一滴眼泪落在锅里,溅起油星。沈愿抬手擦擦眼泪,又把他的手拉过来,叫他拿着饼:“走吧。”
他还想说什么,可看见她的眼泪,又闭了嘴,慢慢地走了,没有回头。
天已经黑了,小摊上只有盏昏黄的灯,显得沈愿孤独又瘦小。她含了颗糖,又甜又酸,酸得她想哭,但她心平气和地想:
这样也很好,陆屿是她够不到的光,是闪烁的星星,是千万光年外灼伤了她的苍白火焰。
这样就好。
六、陆屿说:“跟我私奔吧。”
第二天陆屿没来,第三天也是。
沈愿新增了个打发时间的游戏,没事就研究校门口走出来的人,最好是男生,个头不高,刺猬似的寸头,鼻子很挺,嘴唇却秀气。
这些特征综合在一起有个名字,叫陆屿。
她看到过他两次,他鬼鬼祟祟地挨着哥们的影子走,在躲她。沈愿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只好总结成欣慰。她摆摊时心不在焉,连着几次找错钱。陆屿给的糖眼看要吃完了,沈愿手里攥着最后一颗糖发呆,她很想陆屿。
第四天晚上,陆屿出现了。
陆屿难得这么狼狈,头发凌乱,巴掌印红得刺眼,踩着双拖鞋,腿脚上全是泥。
“你大半夜不睡觉,干吗呢?”沈愿顾不得那点小心思了,赶忙让他坐下,又找出水给他敷脸,“怎么了?”
陆屿盯着她,一字一句说:“沈愿,咱们在一起吧。”
沈愿一僵,心跳漏了一拍,强笑着说:“你瞎说什么呢,和你爸妈吵架了?”
“嗯。”
“因为什么?”她搬了个凳子在他对面坐下,语声温和。
“鸡毛蒜皮的事。”他摇摇头,又看着她笑,“咱俩在一起了,我给你管摊子,你看我这么帅,肯定能给你招来顾客。”
“瞎说什么呢。”她冷着脸搡他,“好好读你的书去。”
“你不喜欢我?”他反问。
他向来飞扬跳脱,可现在他望着她,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沈愿被他这喑哑的语音勾得心一颤,嘴都张开了,竟然也没说出拒绝的话。她张着嘴,像条缺水的鱼似的,半晌后才叹了口气,说:“陆屿,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没有二十二岁,也不是A大的学生。”
她开了个头,后面说起过去就如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倾泻而出,连着她尚未意识到的某些东西,她说:“其实我很想读书,也很羡慕你。”
她从前不觉得读书好,读不了便拉倒。可面前的人让她突然觉得,她该再争取一下,至于争取些什么,她说不清,只轻声叹气,仰头看天。
夜幕森冷,只有那一点点星光还是暖的,闪烁着,灼伤了她的眼睛。她看着那些星星,突然就明白了。
她不想再看着星星了,她想成为星星,和他并肩。
面前人的眼睛和星星一样闪亮而湿润。
她牵起陆屿的手,认真地说:“你要好好读书,我会去A大找你。”
陆屿说:“好。”
七、吃人嘴短,于是念念不忘
后来的陆屿想,如果那晚他能老实回家,是不是他和沈愿就不会到那个地步?
那晚他听进了沈愿的劝告,可在楼下转了一圈,终究没胆子上楼,想第二天等着爸妈消气了再回家告饶,便转身去了朋友家借住一晚。
第二天他到学校的时候,沈愿的摊子前吵得沸反盈天。他从围观的人群里艰难地挤进去,看见自己破口大骂的爸妈、劝说的班主任以及低着头沉默的沈愿。
他该料想到爸妈一晚上找不到自己心急如焚,可没想到班主任竟能把爸妈带到沈愿面前。他站在人群中手脚冰凉,说不出话。沈愿却若有所感,转头看见了他,冲他露出一个笑来,极悲哀、极苍凉。她的黑发凌乱地披散着,接着她又被他妈妈推搡着跌坐到地上。
他妈妈把那七百元看作是沈愿为了钱勾引她儿子的证明,连着他逃课、离家出走,统统怪罪到了沈愿头上。
那些污言秽语他听不清,只看见沈愿的眼睛,黑白分明,盈满了泪。
沈愿以眼神问他:是这样吗?
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叫住了爸妈,如何想同沈愿说话却被爸妈拦住,一起回了学校。
他想,总会有机会解释,可等他再从学校出来的时候,沈愿连同她的小摊都不见了。他终于无法欺骗自己,心知以她的心气,这就是最后了。
沈谕退了新闻社,对他避而不见,数月后送来七百元钱。
新闻社活动室里,空调滴答的水声吵得人不得清静。
陆屿把钱放在抽屉里,又找出张陈旧的报纸,头版印着他唯一的采访稿,主角是沈愿,就此一张,别无他家。
他在采访后的第二天就想起,他其实是见过沈愿的。
陆屿其实是高二才在附中读书,高一他与沈愿同校。沈愿那会儿很出名,学习好得尽人皆知,也穷得尽人皆知。
那会儿他找了个空教室抄作业,没承想沈愿端着饭盒进来,看见他先是一愣,才点点头,径直找了个座位坐下吃饭。他抄了几个字,闻见饭菜的香味,肚子适时地叫了一声。
“你饿了?”沈愿撂下筷子,乐了。
“还行,忘带钱了,没买饭吃。”
“我带了两份,要不你吃点?”她冲他招手,微波炉热过的家常菜,对常吃外卖的陆屿来说,香得有点过分,他就吃了。
沈愿坐在他对面轻轻地哼歌,动作间,他能闻见洗发水的香味。
后来他再没见过她,只辗转打听到她的名字,叫沈愿。他吃了人家的饭,吃人嘴短,于是念念不忘。
他意识到无论A大还是二十二岁都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可这个谎言里所包裹的是少女脆弱而敏感的自尊。所以他拦下了那篇报道,却鬼使神差地将样刊留作了纪念。
八、落榜
后来,沈愿为了躲避流言再没去过附中门口,她无法面对那七百元的真相,也心知陆屿父母所说话糙理不糙,是没什么大错的。
但她头一回燃起一种莫名的冲动,像只寂寞的猴子,对着月亮,也想在水里够上那么一够。沈愿和自己打了个赌,赌她考上A大的时候,陆屿会等她。
而陆屿虽然见不到沈愿,但还记得他们之间的约定。他想等他达到目标之后,才有资格去见沈愿,和她重归于好。
高考那天,天公不作美,下了倾盆的雨。他考完一溜小跑出来,没找着混在人群里的爹妈,却发现了人群里有张熟悉而苍白的脸。
他脚步慢下来,想叫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来她大概是怪他的。浓浓的念想如海潮般狂涨,几乎淹没了他,他被钉在那里,发不出声,直到她被人群淹没,再也看不见了。
直到A大的录取线公布,陆屿把分数核了又核,他在电脑前怔怔地盯着那个刺眼的数字,653,只比他的分数高了一分。
一年的努力付诸东流,陆屿站起来,茫然地走了两步,突然愤恨般一回手,噼里啪啦地扫落了桌上的东西。他砸了所有能砸的,咬着牙沉默地流泪,最后在一片狼藉的房间里失魂落魄地坐在地板上,绝望地拨了那个他一直不敢拨出的电话。
电话响过三声后被接起,那边并不说话,只有安静平和的呼吸声,陆屿哭着说:“沈愿,我差了一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陆屿打电话的时候,沈愿刚刚推着小车回家,看见是陆屿的电话,她本不打算接,可又想起今天是发榜的日子。接起电话后,那边的哭声吓了她一跳,她没来得及问就听见陆屿那样说,声音委屈难过极了。
沈愿捧着电话,思考了很久才说:“陆屿,你知道你和我的不同在哪儿吗?”
陆屿在电话那头擤了擤鼻子,声音沙哑地说不知道。
沈愿被他这样孩子气的声音逗笑了:“区别在于,你有重新选择一次的机会啊!”
那天晚上沈愿陪他聊了很久,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极尽温柔的拥抱。
陆屿渐渐平静下来,又絮絮地说起他这一年有多么努力,像是炫耀,又像是讨赏。
电话的最后,陆屿小心翼翼地问她:“约定还作数吗?”
星星向她伸出了手。
“嗯,我在A大等你。”她笑着应下。
九、我想亲你!
陆屿选择二战,沈愿获得了从前校长的资助,终于得闲好好读书。一年时光水一样流过,高考,出分,六月与七月承载着无数考生的期许。
八月中旬,陆屿收到录取通知书,他妈妈喜不自胜地将录取通知书拍照发了朋友圈。陆屿急不可耐地抽走还在桌上当吉祥物的通知书,狂奔下楼拦了辆车。
他报出沈愿家的地址,快到的时候觉得腿都在发颤。他在这两年的枯燥学习里设想了无数遍,他要如何走到她面前,用最帅气的姿势和表情,说出他所有的情感。他要按住她,不让她再逃跑。
然后……然后他想亲她苍白的嘴唇。
陆屿欲盖弥彰地看向窗外,在车窗玻璃上看见了自己通红的脸。
他下车的时候正撞见要出门的沈家姐弟,他猴屁股似的脸尚未恢复。他手足无措地站在沈愿面前,挠着头,设想好的台词忘了个干净,只一个劲儿把录取通知书往沈愿手里塞,急出了一身汗。
沈愿看完上面的内容,眉眼弯弯地恭喜他。摆脱了经济负担,她干干净净地站在那里,一点也不输附中的校花。陆屿盯着沈愿张合的嘴唇,焦灼又激动,想说:沈愿,做我女朋友吧。
他说出口的却是:“沈愿,我想亲你。”
两年的大业眼看就要毁在这张嘴上,陆屿说完就知不对,脸唰一下白了,赶紧结结巴巴地解释。
沈愿抿起嘴,眼睛里却藏不住笑意,她背着手,踮起脚,微微倾身过去,在他耳边笑着说:
“亲我不行,做我男朋友倒是可以考虑。”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