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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我要离开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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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我要离开柏林

  文/俐俐温

  一

  姜席随当地接待走过勃兰登堡门,衬衫上的领带夹端端正正,如他一如既往英俊的眉眼,他目不斜视,可能真的没看到全副武装徘徊在附近暗中观察的邵沅渡。

  多年前他曾说:“邵沅渡,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如今看来这话不太可信。

  夏日阳光炽盛,她找了个阴凉地儿,有点生气地蹲下身。一旁街边的阅览架上,有报纸刊登着中国大气科学家宁源携弟子姜席来到柏林进行学术交流的新闻。有一只无辜的蚂蚁路过,她拿了一张报纸卷成卷,立起来压住它的后腿,不让它走。可这只德国蚂蚁像是流着纳粹的血,发狠断了自己一条腿,很快从她的魔掌下逃之夭夭。

  偌大柏林,人潮往来,邵沅渡却觉得孤独。

  而这可能是因为连只蚂蚁都不肯陪她,也可能是因为姜席对她视而不见。

  当庆黎跟来时,邵沅渡觉得自己鬼鬼祟祟的行程要结束了,她那大嗓门,分分钟就能把姜席招到眼前来。

  庆黎装作坦坦荡荡:“我来看看前几年我在宪兵广场喂的那只灰鸽子还健在不,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可她忘了,她心里的小九九,邵沅渡一向隔着十条街都能猜到。

  邵沅渡垂头丧气,把缠在脸上用来伪装的丝巾拉扯下来,破罐子破摔:“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随你笑,我不动手,我也觉得自己挺搞笑的。”

  庆黎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把心放宽了,该谈和谈和,该谈分谈分,跟只蚂蚁较劲,也亏你干得出来。”

  她说得对。可邵沅渡觉得自己跟姜席谈分谈和都不大准确,他们认识十四年,但从未以恋人的关系在一起过,无从谈分,“和”也是她单方面想改善一下他们为期六年的冰冷对峙关系。

  庆黎叫她正面突破,行,突破就突破呗。当夜敲开姜席酒店房间的门时,她这样想。

  姜席见到她,动作明显一顿,清冽的眼睛却一如既往。他修长的手臂搭在门框上,停滞了一会儿才请她进去。他房间里的灯光很暗,华贵精致的欧式壁灯泛着幽幽的猩红色,将人影照得暧昧不明。

  他从冰箱拿出一罐咖啡拉开口递给她,她喝一口,不防冷气伤了牙,可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她想,这小子,还记得我爱喝冰拿铁,这很好。

  邵沅渡竖起耳朵,听他说:“白天就见到了个跟你身形很像的人,没想到真的是你。”他望着她,声音宁静舒缓,仿佛昨天他们刚从学校一道回家,没有一点对待冷战对象的意思。

  “邵沅渡,你来柏林做什么?”他顿了顿,“不至于是来找我的吧?”

  易拉罐上凝了薄薄的冰霜,寒意传至她的手指,她一横心,抬头盯着他,沉声说:“我就是来找你的。”不等他再发问,她接着道,“我们和好吧。”

  他们之间只隔了不到一米的距离,她往前走一步就能扑到他怀里,可他用那双墨黑的眼睛瞧着她,仿若窗外柏林寂静冷冽的夜。

  他们十岁相识,形影不离、肝胆相照八年,然后形同陌路、视而不见六年,时光太长了,根本无法轻易跨越过去。

  邵沅渡重复一遍,字字真挚:“我们和好吧,姜席。”

  他沉默了,良久后轻笑一声:“这是怎么了?我以为你早就不记得我这号人了呢。”

  怎么可能忘记。她转过头,佯装去瞧窗外的都市夜景,近处的波茨坦广场上光影斑驳,偌大的广告牌上印着女模特的曼妙身姿。这种鲜活的美丽着实让她羡慕,她舔了舔上唇,那里留有咖啡的香气,她突然想让姜席也尝尝这醇香的滋味,下一瞬便倾身而去,踮脚吻上他那张丰泽温暖的唇。

  姜席显然没想到她会这般胡来,但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已从他身前退开。

  她笑起来,用了最轻松的语气:“姜席,我活不长了。”

  二

  高二时有一节英语课,老师解读国外诗句,讲到英国诗人西格里夫非常有名的那句“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时,邵沅渡平生第一回对课堂产生一种微妙隐秘的契合感。

  她心有猛虎,姜席就是那只猛虎。

  可大多时候这只“猛虎”只会惹她生气,比如现在——高二某个周末的下午,他已经让她在中山公园等了半个多小时了。

  夏夜微凉,邵沅渡抱着火锅在公园喂蚊子,等得烦躁起来,随手拨拉起火锅的毛,瞧着在健身器材上来回扭动的老叔老姨。

  火锅是她怀里这只英短蓝猫的名字,它很老了,精神不大好,自她和姜席十二岁把它收养回来,也有五年了。他们轮换着养它,好吃好喝供了它几年,却仍挡不住它渐渐衰老的脚步。近日他们去宠物医院越来越勤,它是真的快不行了。

  姜席在霓虹灯下姗姗来迟,他们二人同住一个小区,按理说,走到小区跟前这个中山公园只要十来分钟,邵沅渡正想质问,却见姜席身旁有个极熟悉的清丽身影。

  “我在附近书店碰见宁柠在买书,请她过来看看我们养的猫。”姜席朗声笑着,手伸到邵沅渡面前揉揉火锅的脑袋,朝宁柠道,“宁柠你来摸摸,火锅它的毛可舒服啦!”

  “真可爱!”宁柠惊喜地缓缓摸向火锅,手跟她本人一样白皙漂亮。邵沅渡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她纤细的胳膊中抱了三本厚厚的奥数习题册。邵沅渡倒不以为意,心想:谁还不是个学霸了?姜席是,我也是。

  火锅好似比较抗拒陌生人的气息,扭头想避开她。邵沅渡暗喜,小心地退后一步,忧心忡忡道:“火锅老了,耽误不起时间,我们得赶紧带它去医院了,姜席我们走吧。”

  她扯起姜席的袖子,跟宁柠道别。宁柠好似感受到了邵沅渡并不想亲近她,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微微含笑的表情,转身离去。邵沅渡和姜席一路匆匆去往医院,果不其然,医生说火锅寿命将尽,让他们好好陪它最后这十多天。

  回去的路上她小声哭鼻子,奈何抱着火锅,腾不出手来,擦眼泪。姜席站在她面前,张了张口想安慰,但他跟她一样难过,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只是轻轻地用外套袖子为她擦去眼泪:“别哭……”他哽着声音,“邵沅渡,你一哭,我更难受。”

  到了小区门口,她抽抽搭搭地停下,把猫递给他:“这几天火锅让给你,让叔叔阿姨好好跟它道别吧。”他接过去,火锅很乖,顺从地趴在他怀里,舔了舔他光洁的下巴。他低下头,也顺势亲了亲火锅精巧的耳朵。

  月色皎皎,今天格外沉默的姜席在她朦胧的视线中显得分外好看,怪不得宁柠那样的美女学霸也会对他另眼相看。想起她,邵沅渡心里有点不高兴:“你最近跟宁柠走得很近?”

  他坦坦荡荡地说:“市里的物理竞赛不是快开始了吗,老师让我们平常多交流解题经验。”她“哦”了一声,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姜席又说:“这回的竞赛要是获奖了,应该是可以加分的,我考上海的F大就更有把握,你呢?要跟我考去同一个城市吗?”

  她垂下头,用脚尖蹭了蹭银青色的水泥地,过了半晌才有勇气问他:“你想让我跟你去同一个城市吗?”

  他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女孩子出远门上学,你跟我在一块,你父母更放心点不是?”

  她心上泛起一点清甜的快乐,扬起嘴角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去参加艺考,等我红了,到了上海,你可得来给我做保镖!”

  他并拢双指,打了个遵命的手势。天色已经很晚了,夜风吹来姜席身上好闻的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她恋恋不舍地抚了抚火锅的毛。火锅眷恋地舔她的手指,像个不知在父母间如何取舍的小孩。

  等等!父母……真是脑洞清奇,她脸颊蓦然红了红,像做贼了似的转身跑回自己家,只听姜席在身后喊道:“明天周一别忘了早起啊!我去叫你一起上学!”

  到了夜里,邵沅渡辗转难眠。父母当然是希望她拼一把F大,可她想去学戏剧表演。自小学毕业后偶然被一位媒体经纪人看中,这几年寒暑假,她也跑了一些商演活动,拍了一些本地的服装广告。这引发了她想去学表演的兴趣,可在父母眼中,这种事当作一个特长就好,女孩子还是要规规矩矩学个适合考机关事业单位的专业。

  她也曾问过姜席的意见,他考虑了很久才认真地说:“我觉得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没人可以左右,所以也不敢贸然给你建议。”之后他顿了顿,“可我希望你快乐,希望你的选择能带给你快乐。”

  瞧,姜席就是这样的人,比她通透稳重得多,所以后来分别的六年里,看来只有她纠结忐忑地想修复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仍然端的一派沉稳之相。

  三

  姜席的眼神明显一黯,沉声低问:“邵沅渡,什么叫你活不长了?”

  她望着他,突然倦怠起来,夜深了,她开始犯困。她打了个哈欠朝门外走,却冷不防被他狠狠拽回去,他表情有点愠怒:“我问你话呢!”

  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硌得生疼,她龇牙咧嘴,扯着嗓子喊起来:“姜席你胆子肥了是吧,小时候你可不敢这么吼我!”

  他却不以为意,得寸进尺,将她的肩膀摁住,凛冽气息堪堪停在她鼻翼上:“以前是我惯着你,你还真当我不敢?”他蹙起眉,接起方才的话,“你千里迢迢来到德国,难道只是为了撒个谎来寻我开心?”

  邵沅渡突然觉得委屈,他说得没错,以前他确实总惯着她,但如今的他可不会毫无保留地维护她、相信她了。

  长大可真讨厌,她终于把年少时的姜席弄丢了。

  或许是看见了她发红的眼眶,他手上的劲渐渐松了,他还是见不得她哭,但这回只是冷冷看着她。

  “我生病了!我要死了!姜席,你开心了吧?!”邵沅渡挣开他的桎梏,疯了似的喊起来,“你去和宁柠喜结连理吧!快把日子定下来,或许我死前还来得及给你随份子钱。”

  吼完也顾不得看他什么神色,她就逃命似的跑出去,一路坐着电梯回到了酒店三层自己和庆黎的房间。

  庆黎见她脸上挂的几颗泪珠,当即明白她还是自乱了阵脚:“我的小祖宗呦,叫你去骗姜席回心转意,怎么把自己演成伤心欲绝了呢?你是不是错拿了姜席的剧本?”

  邵沅渡呈大字形躺倒在柔软的床上,喃喃道:“见着他那张脸,我根本镇静不下来,总想哭,整个一小包。”她侧过身看着庆黎,“哎,你说娇滴滴的小白花人设怎么样?他会喜欢吗?像当初的宁柠一样,梨花带雨惹人爱。我觉得我可以试一试。”

  “可别……”庆黎当即打断,“当年姜席就喜欢你直爽强势的一面,现在可不能把这个特点磨灭了。”

  邵沅渡瞪大了眼,翻身坐起来,仿佛见了鬼:“你说什么?姜席以前喜欢我?谁跟你说的?”

  庆黎讶异:“你不知道?大家都看得出来,你竟然不知道!”

  她颓丧地想:这我还真不知道。

  不怪她,姜席实在是没给过她什么明示暗示,她以为年少时的那场暗恋只是她一人尝过的清甜和苦涩。

  啊不对,好像也是有过一次的。

  那是他们的蓝猫火锅死去的时候,她说就葬在家门前的树下,姜席却思及他们小区已经老旧,这两年他们两家都计划搬走,可能不太方便再来这里。

  “这样吧……”他神情坚定,“把火锅葬在我乡下的祖坟跟前,以后也方便一起扫墓。”

  “祖坟葬猫,不合适吧?”

  “不,是埋在附近,我们现在偷偷地去,谁也不告诉,就没人知道了。”

  那日他们抱着装着火锅的盒子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大巴车去乡下,傍晚找好了地方把火锅小心翼翼地埋了,还做了一个小墓碑给它。回去的路上,她才有失去火锅这个小伙伴的实感,心里难受得不像话,靠着姜席的肩,眼圈一点点红起来。

  姜席安慰她:“我们以后常去看它就好,它在我家祖坟跟前,说不定我们死后还能跟它见面。”她声音嗡嗡的:“你是离得近,我可不一定能见到它。”

  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轻声说:“那要不,等好多年以后,你也来入我家祖坟?”

  邵沅渡有点晕车,没仔细听他说了什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现在想想,他好像从未说过什么温情的话,最贴近告白的,就是那句让人哭笑不得的“你也来入我家祖坟”。

  翌日姜席的日程依然是随导师宁源游览柏林四处,今天邵沅渡不再遮遮掩掩,大方地跟在他身后。到了晚间,行至近郊的无忧宫,他们一行人在绿茵草地旁稍作休息,她喊着口渴,姜席走来递给她一瓶冰饮,她接过,仰起头看面前气势恢宏的欧式皇家宫殿,忽然觉得柏林这个城市很适合现在的姜席,冷冽的、端庄的、一丝不苟的、不近人情的,这些气息跟他倒是相得益彰。

  “我知道你是骗我的。”他笑一声,“你昨天跑回去后我追下去了,你没关好房间门,你和庆黎的话我都听见了。”

  她强自镇定,不露出被当场抓包的尴尬,内心给自己凿了一百个地洞。

  “何必呢……”他又说,“我们早在六年前就背道而驰了,如今见面了打个招呼就好,你不会还妄想着回到从前吧。”

  邵沅渡僵了僵,觉得是柏林的夏夜太冷,才冻得她哑口无言。

  她想起那只狠心的蚂蚁,她其实跟它一样,心慌意乱,一心要逃离。

  等她终于想起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听到一个极熟悉的甜美声音朝宁教授打招呼:“爸爸!原来你和姜席在这儿啊!”

  她的脊背瞬间收紧,在听到宁柠的声音的刹那,她右边太阳穴就突突疼起来。她按住头,那里有一道疤痕延伸至发根,此时仿佛突然又扩大了几倍。

  她转过身,脸上浮出成年人常用的假笑:“宁柠?你也来柏林了?”

  宁柠演技比她高超,动作更加自然,却直直越过她,自然地挽过姜席的手臂,浅笑盈盈:“是啊!”

  四

  当庆黎赶来邵沅渡的买醉现场时,已经是深夜了。

  酒吧Techno-Berghain里有白人小哥哥来搭讪,她已经喝得晕晕乎乎,扒拉开自己右边的刘海,胡乱地说:“瞧见这块疤没有,难看吧?可我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小时候是童星呢,美若天仙!”

  “少搁这儿丢祖国的人!”庆黎把她从酒吧里拉出来,“德国小伙子也听不懂,你鬼扯什么呢!”

  冰凉的夜风吹在脸上,她清醒了一些,站了一会儿却又死死抱住眼前的路灯柱,哇哇鬼叫起来:“我好惨啊!黎黎,我跟姜席好几年没见面了,我真想他啊,你把他叫来,我要跟他说我从小就喜欢他!爱得要死,非他不可……”

  庆黎捂住了她的嘴,恨铁不成钢地叫她矜持。随庆黎的目光望过去,邵沅渡这才发现姜席也在这儿。他修长的身材隐在夜色里,她眯起眼盯了许久才看清。

  得了,这种尴尬场面,她只能装醉到底。她假装脚下站不稳,冷不防他两个箭步就走来扶住了她,等她靠着他的手臂颤颤巍巍站好,庆黎已经如鬼魂似的从尴尬现场消失了,看样子是躲进了酒吧。

  邵沅渡咬牙切齿,好一个庆黎,不愧是我的塑料姐妹!

  姜席关切的声音响起:“能走吗?”

  她面不改色地撒谎:“不能。”

  他弓下身,她欢天喜地地趴在他背上,下巴抵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这儿离他们住的酒店不远,他背着她缓步走。柏林的夜晚清凉舒适,她圈住他的脖子,闷声问:“为什么来找我?宁柠来了,你怎么不陪她?”

  他很快回答:“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小声反驳:“嘁,可是她那样亲昵地挽着你,我看你倒是享受。”她听见他笑了笑,心情仿佛有点愉悦。

  “宁老师就在跟前,我当场甩开他女儿的手是不是不太礼貌?”

  “礼貌?”邵沅渡嘟囔道,“你怎么不对我礼貌点呢?昨晚被硌着的背现在还疼呢。”话刚落音,姜席却突然顿住脚步,小心地把她放在人行道上的黑漆长椅上。她疑惑地打量他,他坐在她身边,伸出手轻轻抚向她后背,皱着眉问:“还疼?抱歉,怪我昨天一时心急。”

  后背的脊骨仿佛瞬时被电流击中,让她动弹不得,她屏住了呼吸。炽盛的夏天,她只穿了一条丝质吊带长裙,此时姜席的手就覆在单薄的布料上,霎时他手心的温暖席卷过后背所有的皮肤。

  “我骗你的,不……不疼了。”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脸上泛出奇异的红,幸亏路灯昏暗,没让他瞧出来。

  她说:“我能走直线了,不用再背我。”姜席点点头,将她扶起来。夜风还是有点凉的,她的身子微微发抖,他察觉后不动声色地搂紧了她的肩。走了一阵儿,快到酒店时,他突然开口:“邵沅渡,你为什么还是对宁柠抱有敌意呢?别说没有,我能察觉到。当年的事确实是你对不起她,如今你为什么还讨厌她?”

  她低下头,小声冷笑一声,姜席真是破坏气氛的一把好手,原本这样旖旎的夜色下是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的好时机,他却打破了这种默契。但好在今夜她心情还不算差,不打算与他计较,懒懒挥了挥手,没回答他,只跟他说明天见。

  由于酒精的作用,她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可脑子里那些混沌的记忆格外清晰地出现在她梦中。

  那是高三的冬天,邵沅渡在病床上度过的那个寒假。

  额上的伤口还在狠狠发疼,她唇间干燥,目光呆滞地望着医院的天花板,身旁的父母和经纪人担忧地看着她。经纪人姐姐说:“闹事的粉丝已经被拘留了,但他未成年,估计只是批评教育,关几天就放出来了,真可恨!”她伸出手来摸摸邵沅渡的头顶,“别怕,要是恢复得快,还能赶上戏剧学院的复试……”

  邵沅渡闭了闭眼,翻了个身,小声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身边手机发出嗡嗡振动声,来电显示是姜席。之前他奶奶病重,他们一家都去了乡下奶奶家,他此时给她打电话,大概也是听说她的事了吧。邵沅渡怕听了他的声音就会忍不住哭出来,便伸手挂断了,回信息给他说她没什么事,让他放心。

  那个浑蛋挥着棍子砸在她脑袋上时,她第一反应不是怕死,不是怕醒后失智,而是:天哪,我要破相了,我考不上戏剧学院了。

  此前因经纪人姐姐偶然得到机会,邵沅渡在一个宫廷剧里饰演了女主角的少年时期,没料到这个冬天剧播出后收视不错,连带着剧里的演员都小红了一把,她也接到了更多本市的广告商演。

  然而在她拿到戏剧学院初试成绩的第二天,在活动现场,突然有一个混混打扮的不良少年冲上台来,不分青红皂白便用一带着木刺的木棍挥向她的头。鲜血霎时流淌下来,淌进她眼中,在台下观众尖叫之时,她便徐徐晕了过去。

  她醒来就是在医院,脑袋上是厚重的纱布,医生拍了伤口给她看,狰狞的伤痕显然是短时间内无法恢复的。她绝望地想,真的要完了,表演系怎么会收一个脸上有丑陋疤痕的女学生。

  在病床上,邵沅渡回想了下对她行凶的那人的面貌,才突然觉得以前可能是见过的。又听爸妈说那个混混少年是她们学校的学生,她才猛然记起,他是宁柠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

  女生的第六感向来准得很,她不待见宁柠,自然也感觉得到宁柠对她十分讨厌,班里的女孩都不动声色地分成了两派,她们二人两边一直旗鼓相当,隐隐对峙,只是姜席从没发现罢了。

  这件事,她不信跟宁柠完全没有关系。

  接下来邵沅渡就要等,等一个合适的、报复她的机会。

  五

  姜席他们一行人的学术交流在之前已经结束,这几日也就剩下吃吃喝喝、四处游览的行程。因为宁柠的到来,邵沅渡不想再跟着他一起了,便约着庆黎准备一起去逛夏洛腾堡宫和柏林大教堂。

  却没料到一大早姜席就来敲她的门,让她什么时候有空陪他去一趟东边画廊。她不好放庆黎的鸽子,跟他说她下午回来再跟他一起出去,末了还紧张兮兮地补充道:“等着我!让宁柠陪她爸爸吧,不用来叨扰你!”他笑了笑,扬起嘴角点了点头。

  哪知她和庆黎出门后不久,天上就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她们只得半路返回,到酒店门口时,却和宁柠不期而遇。邵沅渡冷着脸,觉得以后要多转发几条锦鲤辟邪。

  不出所料,宁柠拦住她:“你不觉得我们需要谈谈吗?”

  她深吸一口气,领宁柠去附近的咖啡厅:“跟我来吧。”

  楼梯上的姜席看到了她们的身影,拦下了准备自己回房间的庆黎。

  “她们去干什么?”他问庆黎。

  庆黎耸耸肩说不晓得,正要继续走,却听姜席突然皱起眉道:“邵沅渡她……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她说,“她说她生病了,可她其实是骗你的。她之前去非洲确实得过疟疾,不过很快就治好了。”

  “除了这件,没有别的了吗?”

  庆黎好整以暇地靠着扶梯,上下打量他:“你真的想知道?沅渡可不想让我告诉你。”她顿了顿,还是说出口,“当年沅渡刻意拖住宁柠被保送的消息,令她与F大失之交臂,这事的背后,自然是有缘由的。”

  姜席目光失了失神,当初正是宁柠保送出差错这件事令他和邵沅渡生了嫌隙,而邵沅渡始终没有开口解释过一句,所以他二人之间才愈行愈远,开始长达六年的冷战。

  当时是高三下学期开学后,一个周末,他和宁柠的物理竞赛成绩下来了,他们都有了保送资格,由班主任通知给他们,要在那个周末结束前赶紧登录F大官网填写有关保送的资料,过时不候。

  班主任亲自找来姜席家通知了此事,出门后碰到了邵沅渡。班主任本欲再去宁柠家,她却揽下了差事:“老师,宁柠家的小区不好找,我代您去通知她吧。”邵沅渡是班长,老师自然信任,便嘱托她一定将消息带到。

  可邵沅渡根本没告诉宁柠。

  这件事很快就被戳穿,班长忘记通知而导致宁柠失去保送资格,姜席得知后还以为邵沅渡是真的忘了,却未料到她神色冰冷,凉凉道:“我是故意的。”

  他觉得不可思议,心中升起怒火,他的邵沅渡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心中的邵沅渡,虽然一向喜怒无常,爱耍小孩子脾气,但他知道,她一直是个待人真挚、不屑于在背后玩什么小把戏的姑娘,不知为什么突然性情大变,毫不留情地断送同班同学的前程。

  他也曾问过为什么,可邵沅渡怎么也不开口,他如今才知道那一次事件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面色苍白,喃喃道:“这是真的吗?”

  下午两点,天总算放晴了,邵沅渡如约跟姜席一起去了属于柏林墙旧址的东边画廊。在车上时他们一路沉默,到达了地点,沿着柏林墙走了半晌,他才开口:“为什么当初你不告诉我,你受伤的事跟宁柠有关?”

  额角的伤口又隐隐作痛,当年大片的疤痕已在岁月里渐渐消退,如今恢复得不错,远不及当初恐怖。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告诉你?然后呢?当时你那么想成为大气科学家宁源的弟子,甚至想去F大也是因为宁老师是那里的特聘教授,你要是知道他的女儿害得我半毁容,害得我错失理想的大学,还能以平常心看待宁柠和宁老师,在宁老师那里潜心学习做研究吗?”

  他眼中露出些悔意:“你其实……不用为我考虑的。”他道歉,“对不起,我误会你这么多年,以为你变得不可理喻、冷血无情……”

  她仍是笑着,想缓解一下气氛:“这不正好?我看你这几年和宁柠成双成对的,倒也算是一对璧人。”

  他却神色认真:“我说过,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他顿了顿,目光微微有点茫然,“我只是下意识觉得,只要是你捅的娄子,就有我的责任。而且宁柠一向与我志趣相投,我也不想失去她这个朋友。所以得知是你害得宁柠失去保送机会,而她甚至因为心态不佳,复读了一年后才考入F大,我才处处照顾她,不拒绝她平日普通的要求……邵沅渡,我本以为我也算是在帮你还债。”

  她讶然愣住,不承想这几年她所见到的姜席、宁柠二人近似情侣的日常,在他这里竟是另一套理论。

  雨后的凉风沿着柏林墙细细吹过来,邵沅渡打了个冷战,面上却现出绯色:“我的事,怎……怎么就是你的责任了?”

  他扬着嘴角笑笑,像极了少年时期:“不是吗?”他佯装困惑,“可我一直觉得你的事我都有责任的啊!”

  背后的墙上是装饰画家栩栩如生的作品,或许是这斑驳的彩色画影引发了她的感性,她呆呆地望着姜席,良久后才发声:“那么姜席,连分裂的国家都能重新统一,我们也回到从前吧,好不好?”

  邵沅渡看见当初的少年人,他带着他的朝气、他独特的吸引力朝她张开臂膀:“邵沅渡,我从未离开过你。”

  她觉得全柏林的夏花都散发出清甜的香气来,东边画廊肃穆的气氛不再,她仿佛站在了宇宙中心,她的世界从此失而复得。

  时间啊,你可以彻底停下了。

  六

  跟宁柠在咖啡厅落座后,邵沅渡先喝了两大杯凉水。

  宁柠面色不善,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她突然有点恶心,她甚至都要以为宁柠是不是老天派给她的病情催化剂。

  “你不是跟我保证过,不再跟姜席见面吗?怎么还一路追到国外来了?”宁柠冷声质问。

  邵沅渡无意识地用指甲敲着玻璃杯壁,忽然苦笑出声:“宁柠,是你赢了。”不等宁柠回话,她自顾自道,“我活不长了。”她神情真挚,“我不是来跟姜席和好的,我是来跟他道别的。今夜我就离开柏林,再也不会见他了。”

  邵沅渡设了一个骗局,甚至快连自己都骗了,讽刺的是,在宁柠面前的她才是最真实的。

  宁柠疑惑地打量她,她又吞下一口凉水,继续说:“我没撒谎。三年前我在非洲做志愿者时感染了疟疾,当时很快就治好了,可前段时间我才发现,它复发了。”她的声音在颤抖,却极力忍着不露出哭腔来。她撩起长裙的下摆,右腿上现出一些零碎的红疹,她勉力笑着朝宁柠道:“可能是报应吧,宁柠,当年我以为你指使人来打伤我,故意毁了你保送的事……虽然如今我也不喜欢你,但还是要跟你说抱歉。”

  可能真的是报应吧。

  搞砸了宁柠保送的事后,她才发觉那个持凶伤人者并不是宁柠指使的,非常巧合,那只是个随机伤人事件,只不过他恰巧曾是宁柠的追求者而已,是她误会了。

  邵沅渡登门去给宁柠道歉,但得到她原谅的条件是——远离姜席,不再跟他有瓜葛。

  邵沅渡答应了,或许她也觉得自己内心太过黑暗恶劣,根本无法再与姜席那样光明蓬勃的人格相配了。

  而后她也真的做到了,刻意与他保持距离,渐渐与他冷淡疏远。她原以为能这样从姜席的人生中彻底退开,却不料,隐藏的旧疾汹涌而来。在旧疾即将吞噬她的生命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人,还是他——从未在她心中淡去的姜席啊!

  所以邵沅渡背弃当初的承诺,一路追到柏林来,毫无章法地去跟踪他,去亲吻他,死缠烂打要跟他和好,是想在生命终结之前能有一场正式却寂静的告别。

  连庆黎也不知道她的病情,只当她是随口胡诌,来作为见姜席的借口,殊不知她其实真的病入膏肓。

  宁柠不说话了,神色竟还有点担忧。邵沅渡自嘲地笑笑,心想:瞧,这就是我跟她的区别。至今她才承认,宁柠才是真的与姜席相配之人。

  “别可怜我……”邵沅渡朝她说,“这会儿估计庆黎会告诉他,当初我受伤的事与你有关,今天下午我和姜席去柏林墙,我也不会否认,就让他误解你这一天吧,拜托了……”邵沅渡眼中带点乞求,“以后你再告诉他所有的真相就好。”

  见宁柠点了头,她如释重负,扬起真正感激的微笑:“谢谢你,宁柠。”

  尾声

  姜席是在晚间觉得不对劲的。他细细回想了下邵沅渡在柏林这三天所有的举动,觉得有异常。

  身体发冷发抖,额间发热,口渴,面色绯红,头痛……之前没注意到的细节此时全都聚在一起,他脸色瞬时发白,颤抖着拿起手机搜索疟疾复发的症状。

  全部吻合。

  他当即起身去找邵沅渡,却发现已人去楼空,此时手机上却显示一条陌生号码的信息。

  姜席,我爱你,从一而终,认真且。

  他这才明白她跋涉千里,原来是来道别的,以她深沉的爱,给他们之间一个如初的告别。

  姜席站在空旷的房间里掉下泪来,无边的绝望漫过他的心,他惨白着脸,仿佛就要窒息。他错过了那么多,上天却不肯给他机会弥补了。

  邵沅渡在飞机上倦怠地闭起眼,此前虽然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但她决定来到柏林找姜席另有契机。

  那是高考结束的时候,姜席来找过她一次,将一些从前她落在他家的书本还了回来,她当时并没在意,也忽视了他欲言又止的表情。

  直到前几天,她收拾家中旧物,翻到了当年他还回的一本“五三”,序言那一页,有四个字被笔圈了出来。

  “我们编制小组……”——我。

  “得到了众多老师同学的喜爱……”——喜。

  “希望同学们度过欢乐的高中生活……”——欢。

  “你们会拥有似锦前程……”——你。

  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仿佛穿过无边的青春岁月,带着少年人青涩的爱恋,轻轻响在她的耳畔。

  她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这足够了,这四个字已经足够支撑她到生命的尽头了。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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