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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那么大,我会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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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那么大,我会想起你

  文/安潇

  一

  我在北京出生,长大成年,但莫名地,我从来没有很确切地觉得自己是个正宗的北京女孩,也许是因为人生的前三年我被送去了武夷山,没有记忆的那段时光像一个隐形的刻度,在我的血液里刻下了某种鲜明标记。

  妈妈生我的年代,工作为第一重心,我才出生一个月,她就得回到建筑院紧张忙碌的工作岗位。家里还有六岁的哥哥需要照顾,妈妈忙不过来。奶奶远在武夷山,她执意要带大我这个小孙女,爸爸妈妈虽然舍不得,但还是同意了把我送到山里奶奶家。

  爸爸因为兵器部的重任不能轻易离开,妈妈一个人抱着两个月大的我,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硬座南下到达县城,再转了汽车坐到山里公路的尽头。奶奶所在的小村庄深藏在偏僻的山窝里,没有公路了,妈妈就只好徒步而行。正赶上深山雨季,风雨中,树木摇曳,妈妈穿着防雨的斗篷弓着身子前进,把我裹在襁褓里,用双臂抱得紧紧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路上走了一天一夜。我饿得哭了,她就在大树下找一块大石头坐下给我喂奶。她用雨衣遮着我,在黑夜里打着一个小手电筒照亮我的小脸。我睡着了,她就继续赶路。山林的夜深得像墨汁一样,她便依靠着小手电筒和我酣睡的脸支撑着,在大雨肆虐的山里越走越远。当她在黎明的微光她看到覆盖整片山坡的毛竹时,奶奶所在的小村子终于到了。小姑姑打着伞在村口焦急地等待着,看到手电筒的光束在竹林边缘闪烁,便万分激动地奔了过去。

  我就这样被送到了山里奶奶家。

  奶奶家在山峦高处,往山下看,有时村落像被云团托着一般。奶奶的房子是个已存百年的老竹楼,一条小溪绕竹楼蜿蜒而过。前方是院子,鸡鸭随性散步。竹楼没有门,更没有锁,面对院子的是一个敞开的中庭。这里没有贼的概念,谁都可以走进来,坐在桌边喝茶等主人。中庭向左右延展,两边分别是几间竹屋,奶奶和未出嫁的姑姑住在左侧,伯伯、婶婶、堂哥、堂姐一家住在右侧。村落里没有自来水,但竹楼的后园里有一口泉水甘甜的深井。深山里没有电,但有煤油灯和萤火虫。

  这里勉强算一个村落,总共不超过二十户人家,到下一个村落要步行一个小时。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像是一家子,分享着不同的大小事。我们到达的第二天,全村人都来看妈妈和我。

  几天之后,妈妈依依不舍地离开深山,一去就是三年,而我由奶奶和姑姑带大。

  二

  奶奶个头娇小精干,她不喜穿鞋,光脚行走在山林田野各处。白天她到自家菜地干活,就用一大块棉布把我包起来背在背上,去田里插秧或摘茶叶。作为婴儿的我在人生最初的几个月里,无论醒着还是睡着,都在奶奶的背上。我透过奶奶的肩膀看着眼前的世界:白天,毛茸茸的毛竹从她肩头伸展着朝两侧排开;晚上,她在巨大的炉灶前做菜,我就看着火苗从她肩头蹿起。

  姑姑在隔壁村给小孩子教书,一放学就飞奔回来,把我从奶奶的背上抱下来,逗我笑,哄我玩。伯伯一家时常来和我们一起吃饭,高高地举着我转圈。

  不干活的时候,奶奶就抱着我坐在中庭,眼前就是开阔连绵的山峦,各种程度的绿色与潮湿的空气融为一体。由层层叠叠的灰绿毛竹勾勒着山顶柔和的轮廓线,近一点的地方是翠绿的菜地、青色的小溪和开满小花的绿野地。当夜色降临,村庄被黑暗笼罩,一切都骤然消失,星空之下全都是明明灭灭的萤火虫。日与夜清晰可辨的颜色,就由奶奶轻轻地扇着蒲扇,扇入我的瞳孔里面。

  我会爬了,奶奶就把我放在竹木地板上。竹楼对我来说是无边无际的探索空间,我一边爬,身旁还常有比例巨大的鸡鸭和猫狗踱步而过,兔子们也常驻足侧目。

  等我会站了,奶奶就把一个木头高凳子翻过来,凳子的四脚和横向的木条成了围栏,我就站在那里面看奶奶做饭和缝补被子,听姑姑和我说山里话。

  等我会走了,从竹楼到小溪的范围就都变成我的天下。我在小溪边看鸭群挥掌游泳,不同人家的鸭子戴着不同颜色的“领结”。我在院子里看鸡妈妈带一群小鸡找虫子吃,有时刚出生的一窝小鸭子也紧跟着鸡妈妈不掉队。我会走到院子旁边的猪圈跟前,看着比我大十几倍的肥猪在泥里面拱来拱去,母猪半躺着给刚出生的六只小猪喂奶。

  我人生里的第一个记忆大约就是那时产生的。我一直记得一个清晰的画面:我穿着开裆裤走到竹楼前开满野花的草地里,尿意袭来,我便蹲下去,发现旁边的野草比我还高。我抬起头看野草划出的天空,空气潮湿,蜻蜓很低。

  我和所有小动物成了好朋友。奶奶把竹楼里的一个空房间铺上了稻草给小兔子们住。我人生里的第一个任务是早上把兔子房间的门打开,让它们到院子里散步。傍晚,我会把一只只兔子抱回房间,把门关好。

  奶奶家有个神秘的阁楼,是个低矮的储藏室,藏着粮食以及收割水稻和碾米的工具,还有过节时才用的东西,我经常偷偷进去寻找“宝物”。有天晚饭时间,奶奶和姑姑喊我吃饭,结果哪里都找不到我,最后在阁楼上发现我搂着一只小猪崽睡着了。我说:“我是来阁楼找小猪的。”姑姑笑着说:“胡说,猪崽怎么会自己上楼呢。”

  两岁,我就加入了堂哥、堂姐的“探险”队伍。我跟着他们上山,他们爬到树上采桑葚,我就拿着篮子在树下捡。我们一起走很远的路到山脚下,在河里游泳、抓小鱼,用玻璃罐子装着迷你的蓝色蜥蜴。

  奶奶的村落里没有店铺,几乎一切食物都由自家的菜地和饲养的家畜提供。奶奶用木头工具碾米,婶婶拿米酿酒。每到节日,伯伯就搬出沉重的石缸,抡圆了长木锤在缸里打米糕。这里把米糕叫作“白果”,蘸一点白糖是小孩子最喜欢的食物。我拥有的物品就是一把小凳子、一块小毯子和一个小瓷碗。我总是坐在中庭的专属座位——小板凳上吃白果,膝盖盖上小毯子,大黄狗总是过来趴在我身边,陪我看着面前的绿色世界。

  夜来了,竹楼里只有一盏煤油灯和几根蜡烛,人们总是早早就上床休息。我躺在小屋的凉席上,蜷在奶奶怀里,看着云在月光下的影子在房间墙上缓缓行走,很快就眼皮沉得抬不起来了。

  有一些回忆是后来亲人们和我说的,但也有些画面我从那时起就记得。我记得我和奶奶的小房间有个向阳的竹窗,有只灰色的猫总是趴在那个窗台上。我记得奶奶的背特别宽厚,奶奶的手温暖而粗糙。

  三

  当我到了三岁,爸妈一起到了山里,来把我接回北京。姑姑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奶奶在最后那几天一直抱着我。当我看到妈妈,我叫她阿姨。奶奶说那是妈妈,可这个概念仍然无法激起我任何情感的涟漪。离开的那天,我死命搂住奶奶的脖子,怎么也不肯让妈妈抱,爸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大哭大闹的我抱出村落。我整个在大山里的童年只留下一张相片,是我和奶奶临别时的合影,我抱着奶奶哭得稀里哗啦,奶奶对我微笑着,但眼里都是不舍。

  妈妈说,坐火车硬座回京的那一路痛苦至极,没有了奶奶,我歇斯底里地哭闹,不肯睡,拒绝躺下,拒绝合眼,拼命要寻找自己熟悉的人和物,惊扰了一车厢的人。最后,是妈妈把我背在背上,让我恍恍惚惚想起奶奶背部的感觉,才精疲力竭地睡着。

  到了大都市北京,我像根水泥地上的野草般格格不入。我的头发是黄的,妈妈剃光了我的头发,给了我一顶帽子。我说着一口山里话,和妈妈完全无法交流,我哭的时候,她得找来爸爸才明白我要的是什么。

  我以大山养育出的倔强天性开始了按部就班的城市生活,可我总是无法在横竖的直线里获得快乐,总企图撞开那个边界逃到哪里去。

  妈妈送我去了幼儿园,有一天我趁着老师们在交谈,飞奔出教室和大楼,冲出院门,一直逃到大街上。我对着整个世界大声哭喊:“谁带我回家?!谁带我回家?!”老师们在院内疯狂找我,找到街上也没发现我的踪影。

  当时正好有一个妈妈的同事骑自行车路过,认出了我,便把哭喊的我带到了妈妈单位。当妈妈脸色苍白地闻声来找我时,我正躲在她的建筑制图板底下,以为这样就不会被发现。这件事,妈妈每每回忆起来都后怕得倒吸凉气。

  还有一次,妈妈带着我去商场买布,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和柜台店员说话。也许是那天妈妈穿了件新衣服,我抬头看看她,心想这个人我不认识,便甩开她的手自己跑掉了。在商场里,我漫无目的地跑,想着还是应该找到妈妈,于是到商场门口的车棚里找到了她的自行车。两个小时之后,妈妈满头大汗地出现在车棚,我才知道那个我觉得陌生的人就是我妈。

  再一年冬天,四岁的我因发高烧在家休息,妈妈不得不去上班,便安置好我,让我睡觉休息,她还用录音机录下了自己讲的故事放给我听。但她一走,我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爬上高凳,从柜橱顶端的罐子里偷了几块冰糖吃。然后我越来越无法容忍一个人待在这个小小的水泥方格里,便从家里跑了出去。我的认路能力不差,一个人在寒冷的冬天里跑过三条马路,一直跑到妈妈的单位。妈妈看到发着烧的我出现在她办公室,只穿着拖鞋,没戴围巾,流着鼻涕,震惊得说不出话。

  四

  在这个大城市里,我总是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寻找着自己也说不清的什么东西。

  上了小学以后,我开始表现出在大山里长大的一些优势。我的身体特别好,极少生病,体育也突出。爸妈个子都很矮,我却奇迹般地长成班里最高的女孩。我的性格里明显有探索精神,胆大不娇气,去郊外野游、在操场上拼杀,我都毫不退缩。老师们似乎格外稀罕这种性格,在我的记忆里,我永远被任命为班干部。

  一只山里的“野鸟”正在适应一个叫城市的丛林,当读小学的我再回到山里奶奶家时,情况就有点不同了。姑姑出嫁了,奶奶家冷清了一点。我趴在奶奶的腿上缠着她,和她亲密得不行。奶奶看到我特别高兴,忙里忙外地给我做各种好吃的东西。我首先奔去兔子们的房间看我喜欢的小家伙们,现在已经不知是第几代了。其中一对最肥最大的兔子最让我喜爱,它俩总是恩爱地挤在一起,形影不离,像系在一起的一对绒球。然而第二天房间里只剩下母兔,我去哪里也找不到那只公的,之后我惊恐地知道它就在饭桌上。奶奶为了招待她最疼爱的我,特意宰了家里最肥的兔子给我吃。我大受刺激,哭着坚决不吃,坐在中庭的小板凳上,不肯上饭桌。奶奶很失望,爸爸来说我,可我生起了奶奶的气。奶奶叹气说:“小霏不一样了。”

  我和山里的堂哥、堂姐也产生冲突,企图用在城市里学习到的行为规范管教他们。我看到堂姐拿着一把锋利的长刀去林子里摘果子,就制止她说:“老师说了,小孩子不可以拿刀玩,危险!”堂姐根本不听,我的倔脾气便上来,跑去和她抢刀。堂姐不肯松手,于是争夺之间刀子划伤了我的手,一条口子血流不止,我哇哇大哭起来。后来爸爸出现,帮我把伤口包扎上。伯伯狠狠训斥了堂姐,堂姐很委屈。

  我又缩回我的小板凳。怎么回事呢?我明明这么喜欢这里,为什么会不顺心?夜幕降临,熟悉的萤火虫们围绕到我身边,头顶星云旋转,我安静了下来。夜里我从爸妈房间溜出来,钻进奶奶房间,掀开被窝抱住奶奶。她用温暖带茧的大手摸我的头发,用山里话和我说:“小霏呀,你以后会去很多地方,但你要记住大山不会跑,它就在这儿。找到了大山,你就找到了奶奶。”

  我在山里度过了愉快的暑假,我和堂哥、堂姐在小溪里打水仗,一起喂猪、赶鸭子,上山采梅子、敲打白米果。我太喜欢这些事,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

  初中我再回来时,堂哥去县城工作了,奶奶家更安静了,而我开始对大山产生种种不适应。到奶奶的村庄仍然没有公路,我坐在摩托三轮车上,在不平的山路上被颠到吐。到了奶奶的百年老竹楼,我意识到以前从没有想过的事,这里原来是这么落后。村庄仍然没有自来水,整个楼院只有中庭一盏电灯,更别提电器了。奶奶老了很多,却仍然要砍柴劈柴,生火做饭。我常看到她小小的身躯背着沉重的大捆柴火从竹林里走下山来。这里也没有厕所,茅房还是那个腾空架起的小竹阁,我一边如厕一边能低头看到下面桶里黑色的苍蝇,让人作呕。每天早上天亮时,掏粪人就拉着粪车把一大桶粪便倒走。小时候我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此时却开始感到不可思议。我抱着最爱的奶奶抱怨着:“这里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啊?都和以前一个样!”奶奶说了句我不明白的话:“有时不变才是一件好事啊!”

  我还是那么爱这里,永远的层层叠叠的绿色滋润着我的双眼,每一口呼吸都是野草和溪水清新的味道。这里少有人类制造的声响,但大自然里有那么丰富的声音,微风吹得毛竹沙沙响,鸭子在溪水里哗啦啦地拍打着翅膀,虫子们躲在野花后面叫。

  我想整个夏天都待在这里,却遭到了蚊虫的袭击。村子里来了我这么块少有的鲜肉,虫子们疯了一般来尝鲜,几天下来,我的胳膊和腿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咬痕,肿得粗了一圈。我痒得坐立难安,彻夜难眠。有天我无所事事便数了一遍身上的包,最后发现我的全身被咬了四百多个包。

  虽然舍不得奶奶,但我还是被迫下了山,回到北京。

  我时常想着大山的美好,对比着它的闭塞。我意识到我和那里的年轻人很不同,我和堂姐提到的我喜欢的书和名人她一概不知道。邻居的孩子们穿着旧衣服,他们根本不在乎是否上学。我有种心塞的感觉,便时不时把我不穿的衣物和看过的书打包寄给姑姑,让她分给村里的孩子们。

  五

  我依旧在城市里闯荡着、乱窜着。到了十七岁那年,我忽然被抑郁打倒了。我停止了奔跑,怎么也无法开心起来。我心里无缘无故出现个空洞,脚底下没有根似的轻飘飘的。我硬碰硬地撞到那个终极问题:我到底是谁,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而且不只是我,我意识到爸爸也不开心。那一年,他给我的印象只有站在阳台上的那个背影,他总是面对着外面的灰白天空和漫天沙尘一口接一口、一盒接一盒地吸烟。

  我回想起以前和他一起回老家的情形,那像是一个不同的人。县城中学校庆时总要邀请他回去,因为他是个名人。崇拜者簇拥在他左右,人们忙不迭地把各种山珍海味摆到他眼前,他的头顶上有光环,脸上的笑纹都映着光辉。这不稀奇,他当年从那个只有百来人的小村子里翻山越岭到小县城读书,读成了高考状元,不仅一举考到了北京,还以高分考上了清华大学。这是县城历史上前无古人的光辉一笔,爸爸名留青史,光宗耀祖,每每回到这里,就被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歌颂着。后来爸爸把自己从大山里连根拔起,落到了城市这个钢筋水泥丛林里,因为他有出息,才给了我更多的选择。但是爸爸用大山换来的世界好像变成了一个阳台大小的三寸空间,他每天定点上班,定点下班,定点到属于自己的阳台抽烟,透过封住阳台的铁栏杆看着外面苍茫的一切。这个城市里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过去,他到底是谁,他是否想要去什么地方。

  我给爸爸寻找着病根,却无法解释自己的无所适从是因为什么。这个城市里的童年光影早已不见,小时候走过的路上的每一块砖都已经翻新。我站在宽度惊人的多层次的道路中央,没有一棵树能挡住太阳的暴晒。我抬头看不清自己在哪里,四处都像自己的心情一样浑浊,每一口呼吸的酸涩尘埃都成了我对自我的印象。我有种无处可逃的恐慌感,笼罩着未来的迷雾让我窒息。

  终于有一天,我在家里哭了,爸爸那不变的背影忽然转了过来,他摁熄了手里的烟,走到我跟前说:“去看看你奶奶吧,你自己去,我给你买火车票,大伯去县城接你。”

  六

  经过几天几夜的行程,我风尘仆仆地到了山里的奶奶家。堂姐也离开了,这里更加清冷了。奶奶老了,背驼了,站在那里只有小小的轮廓,我小时候对她的那个宽阔背部的记忆已经不再真实。但老竹楼没变,大山也没变,我还是可以坐在中堂的板凳上,趴在奶奶的腿上,直视大山千年如一日的绿色。我呼吸着,让潮湿的空气狠狠撞击肺部,听着风和云的声响,就像小时候那样轻易平静了下来。我忽然明白了为何奶奶会说不变有时是一件好事。

  我跟随奶奶做饭喂猪、下地干活,双脚踩在泥土里,身体与原野融为一体。在我累得出汗时,脑袋里的困扰就烟消云散,蓝天下、田地间的我清晰地存在着。我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虽然山里话我已经忘了很多,但还是和奶奶大声说笑。夜里,我和奶奶坐在中庭那一盏孤零零的灯下,安安静静地看萤火虫在田野间飞舞。没有灯火的夜原来有这么多动人的细节。

  我问奶奶:“世界那么大,我常常迷路怎么办?”奶奶说:“把大山印在脑子里,去到哪里也不迷路。”她又说,明天让村里人带我去一个我没去过的地方。

  第二天,奶奶招呼来村里开摩托的小伙子,他载着我向大山另一侧前行。一路颠簸之后,我听到了瀑布声,小伙子说是发电站到了。我从摩托上跳下来,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成千上万的巨大的蝴蝶从天而降,在瀑布震耳欲聋的声响中和飞溅的水花中翩翩起舞。它们围绕在发电站的上空和周围,像龙卷风一样旋转着,拼命地扑扇着绚烂的翅膀。它们好像受到了电磁波的指引,一同来这里进行生命的狂欢。蝶群如同星云席卷着水汽,落到我的肩膀上、手上和脚边。当我被蝴蝶的旋涡笼罩,我的心都颤抖起来。有什么东西让我的血液沸腾了,让我想要随之呐喊,想要和它们一起在生命的狂流中起舞,再也不躲藏。

  那个夏天的画面给我的灵魂涂上了一层无法抹去的底色。我让自己的内心永远挂着这样的背景幕布:安静时,心要如同大山那样永恒地存在着,沉甸甸的绿色有着凝固时间的力量,但心也要有蝶群那般狂舞的自由、迎风而起的生命激情。蝶群可以尽情地向高空而飞,它们丢不了大山,也迷失不了自己。

  后来我去了很多地方。我努力留存着这样的内心底色,去了伦敦,踏上了以前不敢想象的路。我一直想念着奶奶、竹楼、大山、萤火虫,和飞舞的蝶群。

  奶奶病重的那年,我从伦敦奔回了老家。大山一同以往,除了人们在这里出生、长大、变老、死去,其他都没有变,青山绿水、溪石、竹楼成了我的记忆宝石,它们是不变的,就像这颗星球上属于我的一粒定心丸,我是多么幸运。奶奶躺在那个属于她的房间,躺在那张床上,那床和婴儿时期的我躺在奶奶身边时一模一样。奶奶生长在这里,也在这里告别。她握着我的手说:“小霏,我就要去找我的妈妈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她了。”

  那段时间,爸爸也在山里待了很久,一直陪伴着奶奶。我看到爸爸坐在中庭默默地打量着对面的山峦和毛竹,沉浸在大自然的声响里。他的眼神里忽然闪现出温柔,带着与世界握手言和的释然,而我在那流淌的目光里,忽然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提着一袋米、光着脚翻山越岭去县城上学的小男孩。

  奶奶离开时,我哭了,但那不是痛苦的眼泪,而是好像看到奶奶变成了蝶群,被风卷着,在群山围绕之下,飞向了耀眼的天空。

  出处:豆瓣日记《关于幼年时代与内心底色的一场追问》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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