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姜花,宜竹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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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姜花,宜竹宜家
文/林鹿诗
一、磕磕绊绊的高中生活
岑姜原本不叫岑姜。
岑姜到达苏州那座宅子那天,天空下着蒙蒙的细雨,她穿着新买的衣裳,按照岑氏夫妇叮嘱过的,穿过曲折的回廊,走向宜竹居。这座精致的宅子里,随处可见雨打芭蕉、寒兰泣露、红檐白墙、燕子来回,穿过一道月亮门,钟渺的身影第一次映入她的眼底。
他撑着伞站在一丛青竹之下,侧头望过来时,双目熠熠如星,有如这淡然江南水墨画中之人。
然而皮相虽好,语气却极为冰冷,他厌恶地问:“这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
岑姜挺直了腰板,答道:“我叫央金卓——不,我叫岑姜。”
听到这个名字,钟渺立刻明白。就在昨天,他的姐姐钟嘉打电话过来,说她与姐夫岑风在四川旅行时遭遇了一场地震,是一个小姑娘救了他们。不幸的是,小姑娘失去了父母,于是他们征得了她的同意,将她收为养女。
然而岑氏夫妇常年在外,无暇照顾养女,考虑到年纪相仿,便将养女安排到这里和弟弟钟渺一起生活。
钟渺扬了扬眉,开口讥讽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放羊的姑娘。”
他语气中的敌意让岑姜皱了皱眉,明明第一次见面,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讨厌自己。但她也没有反驳的余地,因为他说得不错,她从前的确经常帮家里放羊维持生计。
“请问我的房间在哪里?”岑姜不欲与他过多计较,直奔主题,问道。
钟渺冷哼一声,扔下“云芍院”三个字便径自回了屋里。
岑姜不知道云芍院在哪里,只得独自到处寻找,走了许多冤枉路,终于发现了这处偏僻的小院。推门走进去,见屋子里没人收拾过,她就自己动起手来,扫去了灰尘,铺开了被褥。她没有行李,倒也不必多费什么手脚。
躺在床上,岑姜望着房顶的梁木,有些疲惫地想,天大地大,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容身之所了。
那一年的夏天,岑姜十五岁,虽然钟渺比她大两岁,但毕竟不曾经历过生死,看起来反倒比她幼稚许多。
开始时,两个人交集并不多,各自住各自的院子,见了面,往往是钟渺冷哼一声,岑姜也不会自找没趣,触他的霉头,点点头就算应过。
很快岑姜上学的手续便办好了,开学了,她就是高一生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和钟渺读的是同一所学校,所以上学第一天就出了娄子是意料之中的事。
彼时学校发了校服,岑姜领到后放在课桌肚里,放学拿回家却发现衣服后背处不知道被谁划了一个大口子,她便拿着破了的校服去了宜竹居。
钟渺正在练剑,挂着红穗子、银蛇一般的剑被他舞出了残影。岑姜不便打扰,就站在一旁等着,谁知钟渺招式骤然一变,一道寒芒朝着岑姜直直刺来,险之又险地在她胸前一寸之处停住。
“你怎么不躲?”钟渺持着剑,没好气地问。
岑姜动也没动,有些无奈地说:“没开刃的表演剑,干吗要躲?”
“嘁,没意思。”钟渺唰地收剑,眼睛瞟到她拿着的校服,“你来做什么?”
岑姜抖开校服露出破洞给他看,只问:“我的校服坏了,怎么办?”
钟渺莫名心情很好,头一次露出了一个笑容,悠然道:“我怎么知道,不然你自己缝一缝?”
岑姜没说话,直直地望着钟渺的眼睛。她知道这是钟渺做的,即便不是他亲手干的,肯定也是他指使他的同学下的手,不过她没有证据。半晌后,她开口道:“那麻烦你借我针线。”
钟家是做丝绸生意的,布料、针线之类从来不缺,钟渺这点倒没有为难她,许是等着看她的笑话吧。
岑姜的针线活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将那个口子缝得歪歪扭扭,针脚也不会藏,第二天穿着校服上学时,就有男生在她身后起哄叫她“蜈蚣姑娘”。
她反手摸了摸,好像缝得是挺像蜈蚣的。于是顶着这个绰号,她开始了磕磕绊绊的高中生活。
二、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岑姜的人缘不好,似乎所有同学都在排斥她进入他们的小圈子里,很多流言传入她的耳中,他们说她的身上有一股羊的味道。对这种莫须有的流言,她也不是很在意,只要不惹到她,一切都好说。
然而偏偏有手欠的人,往她的文具盒里放毛毛虫,这套把戏实在太过老套。她打开文具盒,看到那条蠕动着的肥胖的绿色毛毛虫,当即捉起来环视一圈,就见三个男生聚在一起哧哧地笑。岑姜走过去,把毛毛虫扔在他们桌子上。
“我告诉你们,我不仅养过羊,还养过鹰,专吃你们这些小虫子,知道了吗?”说着,她居高临下、凶神恶煞地用手做出锐利的鹰爪形状,装模作样往那男生胸前一掏。
那些男生欺负人欺负惯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呆呆地点了点头。
本来她以为这之后恶作剧能消停一些时日,可没过几天,刚好学校要举办校庆晚会,文艺委员偷偷把她的名字写在了节目名单里报了上去,她迫不得已只能表演一个节目。
她打算唱一首歌,但等到她上台,麦克风忽然不好用了,也没人帮她换新的,她被晾在舞台上两分钟,窘迫不堪。众目睽睽之下,她推开麦克风,没有伴奏,直接开口。
悠扬清澈的歌声瞬间在礼堂中回荡,没人听得懂藏语,但樊笼似乎一瞬打开,蓝天骤然铺开,白云滚滚而来,沧海桑田尽在。她一曲唱完,在所有人都没回过神来时便鞠躬下台。
在后台走廊上撞见穿着练剑服的钟渺时,她侧过身让他先过。钟渺神思不属地走上台表演舞剑,下台时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一脚踏空崴了脚。
岑姜端着晚饭走到宜竹居时,就听见一阵“砰砰砰”的声音,透过窗户一瞧,钟渺一只脚肿得像馒头一样,坐在床上不住地捶床柱。
她不由笑了。
钟渺也看到了她,恨恨地扭过头去。
岑姜走进房间,把晚饭放在床头,拿起勺子要喂钟渺吃饭,被钟渺劈手夺过去:“那些事情是我指使人做的,你用不着来讨好我。”
“我没有在讨好你。”岑姜坐在床边的圆凳上,认真地说。
钟渺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指着门口说:“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岑姜“哦”了一声,毫不拖泥带水,站起身就走,头也不回地说:“吃完了放在原处就行了,过一会儿,我会再来收拾。”
钟渺盯着她的背影,无比懊恼地挠了挠头。她这时候不应该哭喊着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吗?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岑姜很守承诺,半个小时之后又来了,手脚麻利地把残羹冷炙收拾好,一声不吭就要走。钟渺咳了一声,她没有回头。钟渺更大声地咳了一声,而她已经走出了房间。
“岑姜!”他只得开口吼道。
站在门外的岑姜偷笑一下,然后压下上翘的嘴角,后退两步到门口,微微朝后歪着头看他,无辜地眨着眼:“我想你只是脚崴了,嗓子没坏呀。”
钟渺闻言顿时噎了一下,磨了磨后槽牙。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丫头简直滑不溜丢。
三、我只拿他当好朋友,我没有喜欢他
那天晚上,岑姜终于知道了钟渺讨厌她的原因。
钟渺的姐姐钟嘉,当年不顾家里的劝阻,执意和岑风在一起,还扬言要和家里断绝关系,直接将钟渺的爷爷气得犯了病,从此卧床不起。
“如果不是她,爷爷现在一定很健朗。”钟渺愤愤地说。他从小是在爷爷膝下长大的,与爷爷的感情极为深厚,连练剑也是随了爷爷练的。
岑姜无辜地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话问得钟渺心虚了一瞬,这的确和她没什么关系,可谁让她是他们收养的呢。
“好吧,好吧,就算和你没关系好了。”钟渺难得地服了软,似乎觉得面子上过不去,立刻裹上被子躺到了床铺内侧,背过身去,把岑姜赶走了。
钟渺很快重新活蹦乱跳起来,脚好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花鸟市场买了一盆洁白的花,搬到了云芍院。
岑姜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忙活:“这是什么花啊?”
钟渺对她的无知翻了个白眼,答道:“姜花,姜花啊!”
“哦……”岑姜恍然大悟,“所以你送我姜花,是要和我道歉呢,还是谢谢我之前照顾你?”
钟渺嗤笑一声,鼻孔快要朝天了,斜眼瞄她:“我想送就送,哪有那么多理由,你可别自作多情了。”
岑姜坐在竹椅上,眯着眼看落了满身阳光的少年,忽然笑了,颊边两个梨窝甜美,两颗小虎牙透着几许狡黠。
自那之后,岑姜再没听到别人议论她的过往,也没有人捉弄她了,她终于过上了安稳的生活,每天学校和家两点一线,时光一下如梭,白驹悄然过隙。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岑姜原本皮肤黑黑的,经这江南的水米滋养,竟也白皙了许多,五官也渐渐长开,颇有几分好看的模样了。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还是隔壁班级有个叫谢雾的男生,有一天放学时忽然邀请她一起走,还在路上请她喝奶茶,隐晦地提起,之后她照了镜子才发现。
谢雾开始每天和她一起上下学,早上在十字路口买好了早饭等她,晚上回家还帮她背书包。本来好好的,可有一个周末他们约好去爬山,岑姜跑到约定的地点,竟然看到钟渺揪着谢雾的衣领把他抵在墙上,她连忙跑过去拉开他们。
把谢雾劝走,岑姜皱着眉诘问:“你干吗找他麻烦?”
钟渺气得快要炸开,指着谢雾离开的方向,用很大的声音道:“我不许你喜欢他!”
岑姜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一遍,像是在看一个疯子,觉得这一刻的他简直不可理喻。她觉得他大概需要自己冷静一下,于是没再说话,自己一个人回了云芍院。
她站在窗前练习毛笔字,院子里放着一只大缸,里面养着数尾锦鲤,清风徐来,吹皱了水面,层层波纹荡开,宁静而美好。
没过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然后一颗小石子准确地砸破了水面,惊得锦鲤直摇尾巴。不用想也知道,这像吃了炮仗一样的来人正是钟渺。
咯吱几声,钟渺坐上了她放在院里的竹椅,她也不理他,半晌后,他终于出声。
“岑姜,那个谢雾是在追你,难道你没看出来?”
岑姜笔下不停,回答道:“我只拿他当好朋友,我没有喜欢他。”
闻言,钟渺的火气顿时消散了,他跳起来走到窗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光:“那你干吗生我的气?”
“……因为他对我挺好的,而你打了对我好的人。”
钟渺一时语塞,他那确实是一时冲动了。岑姜这样一说,他也觉得自己错了,可又拉不下面子认错,过了半天才不屑道:“那算什么,以后不用别人,我对你好就好了。”
岑姜心里一颤,下笔时手抖了抖,那“去”字的一笔就落歪了。她仰头逆着光看他,他脸上还是那副浑不在意的表情。岑姜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下,她在隐隐约约期待什么呢?无论当真或者玩笑,他能说出这番话,这样就很好了。
四、所以,今天是很难忘、很难忘的一天
钟渺讨走了她写的那幅字,裱好后挂在自己床头。那幅字并不完美,岑姜想要再写一幅给他,他却拒绝了,难得成熟一次,郑重地说:“这点歪的一笔,提醒我不要再做冲动的事。”
钟渺倒也没有心血来潮,而是说到做到,每天和岑姜一起上下学,收起许多贪玩的心思,毕竟他马上也要迎接高考了。
平时家里都有阿姨负责烧饭,偶尔阿姨请假,放了学之后,岑姜便和钟渺一起去超市买菜,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要吃那个。”岑姜踮着脚指着最高处的薯片,钟渺一边抱怨她又吃垃圾食品,一边任劳任怨,举起胳膊取了好几袋丢到购物车里。
岑姜本来以为钟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出人意料的是,钟渺竟做得一手漂亮的淮扬菜。
“嗯,好吃。”岑姜夹了一个狮子头,被烫得话也说不清,“就是胡椒粉多了点儿。”
钟渺也尝了尝,品了半晌后惊奇道:“就多了一丁点儿,你好灵的味觉!”
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秋去冬来,寒假来临,岑姜的生日到了,钟渺早早订好了蛋糕,又亲自下厨做了许多菜,为岑姜庆祝她到这里后的第一个生日。
许了愿,吹了蜡烛,岑姜切了蛋糕递给钟渺,却趁他不注意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团奶油抹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下好像捅了马蜂窝,钟渺跳起来开始还击,岑姜自然不肯让他如愿,两只手捂着脸四处躲。但钟渺个子高,腿又长,轻易就把她困在了墙角。
“钟渺,你欺负我!”她瓮声瓮气的。
钟渺笑道:“欺负的就是你。”
他抓住岑姜的手拉开,露出她的脸,她笑着侧过脸躲避,他又揽住她的头强行扳正,要往她脸上抹奶油时,才发现奶油早不知道蹭到哪里去了。
钟渺指尖空空,悬在她的鼻头上方,忽然不动了。
岑姜睁大清澈的双眸看他,他离得这样近,近到她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瞳孔中的自己。呼吸相闻间,她听到不知是谁的心跳声清晰无比,迅速而急促,像春雷后第一场欢快的雨。
“岑姜,你的心跳很快。”钟渺的声音异常低沉。
岑姜慌乱一瞬,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了:“你……你听到了?”
钟渺笑了,双眼中闪着细碎的光,眉目柔和得有如那泓被风吹皱的清泉。岑姜从未见过这样温柔的他,她喉咙发紧,平日里的机灵劲儿一丁点儿也不剩了。
钟渺握着她手腕的手紧了紧,她才发觉,他不是听到了她的心跳声,而是摸到了她的脉搏。
原来她的所有心思,一直被他牢牢掌握和读取。
岑姜的双颊一下子红了,她害羞得不行,连忙挣开他的禁锢,抚着被他捏过的手腕,只觉他掌心的那份灼热依然留在皮肤上,怎么搓也去不掉。
窗外不知何时小雪纷纷,撒盐似的,地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钟渺坐在门槛上,仰头望着天空。
“岑姜,你知道吗?这里很少下雪。”风吹雪舞,钟渺顿了顿,“所以,今天是很难忘、很难忘的一天。”
五、岑姜,你输了
许多年后,岑姜坐在塞纳河畔金色的阳光里,将与钟渺相处的点点滴滴逐一回溯,才隐约明白他所谓难忘是何意味。
因为那一刻即为最好,从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
仔细想来,就是从那以后,钟渺待她虽如从前一般,却总少了几分亲昵,而当时的她并未察觉。
不过短短的几个月里,钟渺迎来高考,然后填报志愿,九月就离开苏州去了北京。
离别时,钟渺拍了拍她的肩膀,开玩笑道:“我走了,不要想我。”
岑姜仰着头答:“才不会想你呢。”
钟渺弯了弯嘴角,说:“那就好。”
他检票进站,岑姜一直踮着脚张望,直到瘦高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然后她又跑到窗户前,等待他出现在站台上。钟渺拖着行李箱似有所感,回头扫视了一圈,岑姜连忙把脑袋缩回来,过了一会儿再看时,钟渺已经上了车。
火车启动,离开了这座江南烟雨的城,岑姜心底的寂寥才骤然蔓延上来,心里空荡荡的。那天之后,她每天都去宜竹居逛一圈,坐坐他坐过的椅子,摸摸他用过的红穗剑,守在这里,擦净每一处灰尘,认真地等他。
这一等,就是两年。钟渺每个寒暑假都会回来,从未忘记给她带礼物,但他在钟家的公司里实习,早出晚归,甚少与她见面。
岑姜只当他是忙,并未想过他是在躲着自己,直到她见到了程颐。
高考完的那个夏天,岑姜早早便迎来了暑假,她偷偷独自一人买了火车票,坐了许久的火车去北京找钟渺,却在学校门口看到钟渺的臂弯里挽着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女生。
夏日里的太阳那样大,蝉鸣喧嚣得令人耳膜生疼,岑姜双脚像生了根,站在原地一步也动弹不得。是钟渺先发现了她,他的脸上没有慌乱与愧疚,只惊讶道:“岑姜,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又怎么会看见……”岑姜不自觉开口时已带了哭腔,连忙按了按喉咙。程颐见状颇为识趣,当先离开了。
钟渺把她拉到树荫底下,一言不发。岑姜努力让自己笑出来,她问:“钟渺,你告诉我,是我误会了对不对?”
钟渺乌黑的眸子深沉如海:“岑姜,你看得很清楚,程颐是我的女朋友。”
“那我呢?”岑姜不可置信,“钟渺,那我呢?!”
“岑姜,你是我的外甥女,我是你的舅舅,仅此而已。”钟渺毫不迟疑地给了她答案。
周遭一瞬寂静,连风也静止了。是啊,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从未叫过他一声舅舅,他们毫无芥蒂地朝夕相对,她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可是说起来,她始终是他姐姐钟嘉的孩子,而他是她的小舅舅。
岑姜张了张嘴巴,发不出一丝声音,像一条即将干涸至死的鱼,但她依旧不死心:“钟渺,你敢打赌你一点儿都不喜欢我吗?”
钟渺揉了揉眉心,借这个动作掩住了眼中的痛楚,他说:“岑姜,你输了。”
六、钟渺,千山暮雪,万里层云,我只向你而去
岑姜逃回苏州时是那么的狼狈不堪,她自己已不忍回想。
半个月后,钟渺放了暑假。他站在云芍院的门口没有进去,岑姜正在给那盆姜花浇水,不过短短的时日,她已经消瘦许多,穿着长裙立在阶前时,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
“岑姜,我来是与你商量……”钟渺顿了顿,“我听说你的成绩不如意,报的北京的学校很难录取你。我记得你的味觉很是灵敏,所以想安排你去法国读红酒鉴赏。”
岑姜没有看他,心如死灰:“你只是想把我送走而已,越远越好,不是吗?”
钟渺沉默,在岑姜看来便是默认了,她忽地笑一声,“咣当”一下扔了洒水壶,声音里满是荒唐之意:“钟渺,早知今日,你当年真不该那样对待谢雾。”
他断绝了她与别的男生的可能,承诺会对她好,到头来自己却背约反悔。钟渺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不能告诉岑姜,当年他也是想过要一直和她在一起的。后来他的心思不知怎么被爷爷知晓,老人家年岁大了,做孙子的不能不孝,他绝对不可以重蹈钟嘉和岑风的覆辙。
岑姜双眼通红,显然许久未曾好眠,然而他即便不舍,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最不能给予她的就是希望。钟渺狠了狠心,道:“岑姜,那时是我太冲动,但教会我不要冲动的人是你。”
那幅字现在还挂在宜竹居的床头,那时她站在日光花影间,衣袖带香,在被他误会之后,一字一字写下隐晦的心意——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钟渺,千山暮雪,万里层云,我只向你而去。
最终岑姜还是顺从了钟渺的安排,没有其他原因,她不走,难道留在这里自取其辱吗?她走时只带了很少的行李,却执意带上了那盆姜花。
后来她在法国各个酒庄之间辗转,那盆姜花从未离开过她的身边。
其实分别后的这么多年里,岑姜是见过钟渺一次的,只不过钟渺自己或许并不知晓。
那是一个深夜,岑姜接到了一个相熟的酒吧老板的电话。更深露重,她赶到时,酒吧已经要打烊了,店里没什么人。
“这是你朋友?我看到他的手机里有你的电话号码。”
穿着西装的男人趴在桌子上,双颊通红,睡得正熟,正是钟渺,满身的酒气。
岑姜在老板的帮助下,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钟渺安置到酒店里。她给他脱了鞋子和外套,又给他盖好了被子,才在床边坐下。
夜色静谧,岑姜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许只是来谈生意,毕竟丝绸在法国也颇有市场。钟渺翻了个身,岑姜下意识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她觉得他应该是不想看到自己的吧。然而她还没迈出房门,就听钟渺在含混不清地说梦话。鬼使神差地,她蹑手蹑脚凑了过去,伏在床边,听到他念她的名字。
“岑姜,岑姜。”
那夜的雾气温柔,透过窗户弥漫进来,散发着些许的微光,像一个梦中的仙境。岑姜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可她又不能将他摇醒问他到底梦见了什么,是那年微雨初见,还是相赠姜花,抑或是那个难忘的雪天。
“我……结婚……程颐……”钟渺又模模糊糊地说着,中间岑姜实在听不清,但通过这几个词,岑姜已经猜到大概,她的眼泪不自觉落了下来,只听他最后说了一句——
“对不起。”
七、你当然要参加,你不去的话,我去哪里找别的新娘
岑姜是趁夜离开的,并且联系了酒吧老板,若是钟渺回头问起,不要透露她来过。
她一夜未眠,为了工作又匆匆赶往拉图酒庄,忙得有如不停旋转的陀螺。只有这样,她才没有心思去考虑钟渺和程颐结婚这件事。
这两年里,她刻意没有去打听钟渺的近况,只告诉自己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但忽然接到钟渺的电话时,她还是胆怯了。
手机屏幕一闪一闪的,在黑暗里发着光,她摸起来看到钟渺的名字,心脏立刻漏跳了一拍。她在脑海里预演了许多遍,想好了听到他的婚讯时应该怎么祝福,最后接起来,却是意料之外的事。
“岑姜,爷爷要不行了。”钟渺的声音听起来支离破碎,岑姜闻言脑中“轰隆”一声,立刻起床开始收拾行李,同时安慰他:“我马上回国,钟渺,你等我。”
于公而言,她是钟嘉的养女,半个钟家人;于私,她明白,此刻的钟渺面对至亲的生离死别,一定需要人陪在他身边。岑姜买了时间最近的机票,连夜飞回上海,早有钟家的司机等在机场,接她回到苏州。她到宅子门前时,正有人在挂白灯笼。
心脏跳得飞快,岑姜轻车熟路地拨开人群往里跑去,看到钟渺正从熙然堂里出来,他站在门口的石阶上,双目没有焦点,她走上前轻声唤他:“钟渺。”
钟渺的眼珠动了动,看到岑姜,他猛然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
处理完钟老爷子的后事,已是七天之后了。钟渺全面接手了生意,将整个钟家扛在了肩上。接踵而来的事情繁杂琐碎,他几乎没有空闲去独自一人难过,就像永不停止的车轮,只能往前走。向助理问及岑姜的下落时,他才知道她已经悄无声息地回法国去了。助理似有困惑:“钟总,岑小姐离开之前说,会替您的婚礼准备最好的红酒。”
钟渺怔了怔,忽然推掉了未来三天里的所有会议,拿起大衣,风风火火地追到了法国。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现在只想见到岑姜,告诉她爷爷的遗言。
彼时岑姜正坐在喷泉广场上喂鸽子,温暖的阳光洒落,折射出一道淡淡的彩虹。钟渺就是穿过了那道彩虹,惊飞了一路的鸽子,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
“你把鸽子都吓跑了,我喂谁去?”岑姜仰着头,忍住心中翻涌的酸楚,故意引开话题。他越这样美好得不可方物,她就越难过,因为这份美好是属于别人的,容不得她染指半分。
钟渺并不接她的话,将她手掌中的谷物倒到自己手里,然后远远一扬,好像把一直以来的压抑也一并掷了出去,两个人看着鸽子们将其分食殆尽。
“岑姜,你跑得太快了。”
岑姜抿了抿嘴,知道他是在说她连个招呼也没打就离开了苏州。可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这么多年来,她习惯了逃避,习惯了躲进自己的壳里小心翼翼地呼吸。
“所以,有些话我没来得及与你说。”钟渺继续道,却被岑姜慌乱地打断:“我知道,婚礼嘛,你放心,我会去参加的……”
岑姜语无伦次地说着,钟渺忽然笑了,就像那年他面对着她那件破了个洞的校服,笑容里带着三分狡黠、三分无辜。他悠然地说:“你当然要参加,你不去的话,我去哪里找别的新娘?”
八、我从前喜欢你,现在喜欢你,直到星星坠落,我喜欢的依旧只是你
岑姜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不可置信,又问了一遍:“你现在不是我的小舅舅了?”
这话钟渺已经说了两遍,此刻他无奈地揉揉她的头,第三遍确认道:“是啊,爷爷不想让姐姐愧疚一辈子,所以临走前原谅了她,并让姐姐将你迁出岑家,左右你现在也已经成人了,不需要人抚养了。”
“可是,可是为什么?”岑姜喃喃着问。
个中缘由实在太过复杂,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岑姜和钟渺并肩坐在广场的长椅上,一直到夕阳西下,金红的阳光将塞纳河点燃,她才知道原来她那时听到他梦话中的对不起并非是对她,而是对程颐说的。
钟渺和程颐当年是钟老爷子安排见面的,后来差一点儿因为商业上的事情联姻,是钟渺自己拒绝了结婚,然后想尽办法帮钟家的公司摆脱了困境。那个时候,钟老爷子对钟渺与岑姜的事早已经心知肚明,钟渺做的不过是挑明自己的心意。
大约是年岁大了的人总是容易心软,钟老爷子并没有严厉地反对,只是说再考虑一下,直到最后,他不想让钟嘉一直背负着不孝的包袱,自然也不会让钟渺一辈子遗憾。
“所以岑姜,两年前那个晚上真的是你来过?”
岑姜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钟渺揉了揉眉心,笑道:“我梦见了你,醒来之后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姜花香气,还以为自己想你想得出现幻觉了。”
夜幕悄悄拉开一角,塞纳河流水潺潺,路灯依次亮起,钟渺牵着岑姜的手站起身,他早已约好了游船上的晚餐。
岑姜却依旧坐着,仰着头,眼里映着初生的璀璨星光,摇了摇他的手:“钟渺,你还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当年打的那个赌,究竟是谁赢了?”
钟渺莞尔一笑,躬身用温热的手摸了摸岑姜的额头:“好吧,我宣布是你赢了,并且大获全胜。”
我从前喜欢你,现在喜欢你,直到星星坠落,我喜欢的依旧只是你。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