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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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此夜
文/六州笑
楔子
“一拜天地!”
喜烛照着红花,梁上垂下赤红丝绦,外间的唢呐呜呜啦啦地吹,堂前的访客闹哄哄。捧着喜糖吃的小孩子挤在梁柱前凑过来,眼睛不住地盯着红盖头,好奇红盖头下新娘子的样貌。
“二拜高堂!”
他转过身来,拉过她,掌中厚茧摩挲过她如柔荑般的手。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摁着她对着厅堂正中两把太师椅拜下,可太师椅上空无一人。
“夫妻对拜!”
他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她挣了一下,他才缓缓松开。
两人转过身来,面对面。她垂眸,看不见红盖头外他的神情,只看见眼前晃动的黄穗子下是他的衣襟,是他交叠拜下的手。她默默不出声,规矩地拜了下去。
“揭盖头咯!揭盖头!让我们看看新娘子吧!”喜堂内沸反盈天。
新郎官站在堂前,丰神俊朗,脸颊晕红,迟疑一会儿,抬手制止:“不必……”偏偏此时,身旁的新娘子唰地自个儿揭去了红盖头。
喜堂倏然寂静,人们大惊失色,目光凝聚在新娘脸上。
她冷着一双眼,打量这喧嚣的世界:“我确实丑陋卑贱,使百里将军难堪了,将军还是实事求是,莫伪装这份嫌弃。”
娇小的人儿一袭红装,立在大厅中央,与将军对望。她肤如白雪,声音如冰玉相击,清冷异常。可是,从她右侧脸颊开始,顺着颧骨、耳根往下,蔓延至脖颈,蜿蜒爬着一大片鱼鳞状的伤疤……
短暂的死寂中,人群中捧着喜糖的孩子被吓到,开始号啕大哭。
一、彼非良人
百里将军娶了个丑妻,这事在郢都传得沸沸扬扬。
人们说,百里将军被公主相逼,不得已出此下策。百里将军平南楚叛乱,是后起之秀,年轻又有才华……偏偏被那丑娘子撞上了,白白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那夜之事其实是这样的——南军平叛回朝,楚皇最宠的公主随楚皇嘉奖三军,在凯旋的军队中瞧上了百里将军。隔几日后的夜晚,公主便去城门堵临时调去值班巡逻的百里遇,探问他心意。百里遇当下指天发誓,说他早已有愿意爱护的女子,那城门外等他的姑娘便是他即将过门的妻。
那夜,凉风瑟瑟,秋月照水,荻花飘零。城门下有河流穿城而入,河上弥漫白雾,按理即将宵禁,城门外不会有什么行人——哪知公主闹着扯百里遇出来认人,却真见一女子独自立在凉风里。小舟系在岸边,那女子只一个背影对着他们,削肩细腰,长发柔顺,听见有人来的脚步声,仓皇地回过头来。
然后公主吓得“啊”一声跑了。隔日便有御旨降下,赐百里遇和他“未过门的妻”完婚。
夜色里,那女子回首时的半张脸着实长得可怖。
百里将军怎偏看上个丑妻?
自此,“百里将军的眼睛或者脑子总有一个不好使”成为郢都人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谈资。
新娘唤作清平,是汉水河上的渔女。
喜烛高燃,被翻红浪,清平被他拥着,他下颌的胡须扎在她肩窝里,有些痒。
清平蜷了蜷身子,抽出一根食指,新染的蔻丹艳红,只是手指略带薄茧。她伸手抵在他的唇上:“不要得寸进尺。”
她用完好的左脸对着他,闭着眼,凄凄一笑:“不过是为了这张脸罢了。你梦里的她那么好,我和她究竟有几分相似,竟让你这大情圣忘了青楼里的莺莺燕燕,不再心猿意马,独为一人痴狂?”
清平见百里遇的第一面,是在青楼里。少年将军刀眉凤眼,身量挺拔,纵身边有诸多美人环伺,他经历过戎马风霜的脸依然清俊出奇,在人群中煞是惹眼,如遥远的白雪里的一枝妖冶红梅。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睡在她的枕边,与她咫尺相对。
二、惊风落瓣
清平第一次见到他,是初冬时节,在赣北一处雅致至极的青楼。
那时正逢楚军初破赣北,连连从慕容氏叛军手里收复失地,清平走在街道上,放眼望去皆是身着重铠、手持戈矛、列队巡逻的兵卒。
街道上不见行人,清平低头挽着鱼篓,肃杀朔风吹拂衣袖——据说是某军阶甚高的军官打听附近何处鱼鲜酒美,有平民提了她的名字,她不得不奉命而来,献上鲜鱼。
于是她来到这青楼里,弯弯绕绕走过流水石桥,几株干枯的蜡梅后是别致的走廊,拐进楼里,珠幔低垂,东边的素衣美人在歌舞,南边的丝竹管弦正奏响,西边隔着一道帘摆着一张长榻,莺莺燕燕着或素或青的衣衫,倚在那将军身侧,软语轻言,无人敢大声调笑喧哗。
清平行礼,用余光看去,那高大挺拔的男子坐在珠帘后,除了一身玄铠放在身侧,红衣锦袍,浓眉黑鬓,仿佛不经意与陪侍女子取乐,仿佛只是在看歌舞,嬉笑怒骂里尽是风流,但那眼神好似什么都不在意。
那时清平放下了鱼篓,他甚至懒得抬头瞧她一眼。
到底是风流客——清平默然想,却是很久之后才听说,那将军只为拼凑一个旧人的倩影。
清平未曾想到,他们第二次相遇竟又在青楼。
次年是灾年,武昌至赣南兵荒马乱,南楚叛军之首慕容莽战死。树倒猢狲散,他手下各路兵匪占山为王,动乱由此而生。南军本已收复的赣北又落入贼人手中,百姓拖家带口逃跑,乱世中家族尚难周全,而清平一人落单,更是无处觅得援手,生生被逼入险境,被叛军贼人抓了换钱,卖入风尘。
她丑陋的容貌,反而成了她在乱世里的救命稻草。她不必出去卖笑,只需在青楼后院给戏子们缝衣服。她向来随遇而安,逃不出去便不再冒险,直到变故陡生,南楚的正规军队再次攻陷了赣北——
城破之日,百里将军的军队与贼寇巷战,慌不择路的贼人把持住青楼这边的街口,扬言对方再近前一步,便往街口丢一个百姓的人头。
哪知对面一声大笑,军队兵卒退向两边,让出一条路来,一着玄甲红袍的少年将军骑高头大马,在阵前勒了缰绳,横眉嬉笑,竟全无忧虑之色:“你们尽管杀,我们尽管埋,对街的风尘女子值几个钱?我倒是不着急,亏钱的鸨儿倒要哭了。”
清平瑟缩在阁角,自以为占了个安全的角落,偷听着外面的呼喝声,哪知身后忽一空,雕花的门板被拆了下来,楼里姐妹一声惊呼,她还未反应过来,一双铁钳似的爪子便随手抓了过来,正好拽住了她的臂膀!
待清平回过神来,人已被架在楼阁高处,一柄钢刀横在颈子上。她被人举着,身旁还有九个这样被抓起的姐妹。清平低头,脚下空空荡荡。她凝视着脚边缃色裙上新绣的莲纹,可叹她还未穿新裙子看看外边世界,便要做个牺牲品了!
对街那少年将军勒马按剑,似是悠悠看戏的态度:“谬也!我方才只向前了九步,缘何你们要杀十个人?可见你家将军不仅打仗不行,算数也不行。”
清平只觉得脖子上的刀紧了一分,身后的卒子只怕个个气得想吐血,却又听得少年将军摇摇头道:“到底不能让你家将军跌面子,且等着,我再上前一步,你们一起杀不迟!”
“扑哧!”好死不死,清平在这个节骨眼上憋不住,笑了出来。
少年将军似也愣了,探究的目光投向她。场面氛围一时甚是尴尬,下一刹那,身后的卒子横刀而起,便欲先下手为强,拿她人头祭这一笑。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呼啸风声,他一骑纵跃,骏马长嘶,忽整个人腾空而起,直冲楼阁而来。楼阁走道上十个卒子还未反应过来,完全不知他是何时拔剑的,一瞬间只觉眼花缭乱。长剑划过,十名兵卒几招之内陆续倒地。清平脱险,回身一看,抓自己的兵卒的脖颈已断,嫣红的血喷了她半身……
血洗风尘地,女子们混乱的惊叫声中,少年将军已跃上阁楼,回头揽住了清平:“莫怕莫慌,我带你出这险地。”
清平已完全吓蒙,张张嘴,一个音节也未发出来。她过了半晌才想起来,这位将军她是见过的,亦是在青楼,她给他送鱼,他从未抬头瞧过她一眼。
而如今他不仅瞧了,且瞧得彻底。姐妹们有伤的,有哭的,他独独上来揽她便走,说莫怕莫慌……
她靠在他有力的臂弯里,玄甲冰凉,红袍染着敌人的血,她却没有颤抖。他很高,她努力抬头仰望,便能瞧见他的脸庞,剑眉大眼,薄唇含笑,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还该是那个比方,她觉着,他是一片动乱里傲然绽放的梅——若白雪满覆大地,他便是迎风斗争的红梅,妖冶而张扬,自信而嚣张。
百里将军未折损一兵一卒,便彻底拿下了赣北最后的流寇。
三、裙上朱砂
新绣的裙子到底不能穿了,染在裙子上的血迹洗不干净。清平叹息一声,有些惋惜地将它收入箱奁之中。
被救之后,她才彻底知了他的名姓——原来他便是那位常胜将军百里遇,年少有为,武功盖世,睥睨风云。
可是睥睨风云的百里将军,为何三番五次唤她来中军帐?
辕门外旌旗招展,清平垂头挎着鱼篓,努力忽略旁边引路小将暧昧的眼神,独自掀帘进了军帐。将军卸了甲,只着一身妖冶红袍,正坐在案上,架着脚,看手里一卷兵书。
清平把新鲜的鱼送到他案前,而后告退。
将军放下书来,拿一双含笑的眼觑她:“为何我总觉得你在躲我?你怕我?”
“民女告退。”她并不抬眼,不肯多待一刻。
“你且坐在我眼前,我长长望着你便是好的。”百里遇拉她坐下,“我心中畅快。”
清平眼睫颤了几下:“民女打鱼为生,并不卖笑。将军调笑女子的话,该去青楼里诉说,她们会应和将军,而民女不会。”
“怎无端嗅出一股醋味?”他扶她坐在案头,凑近望着她,目光灼灼,比红袍的夺目色彩还使人晕眩,“我不想找她们,我只看中了你。两军阵前,能笑出声来的只有你。”
这目光太张扬,不管是在当初的战场,还是在如今的军帐,他总是光彩照人地登场,笑时比红梅还妖娆。清平蹙着眉,犹疑地琢磨眼前这红衣的俊俏儿郎……
她听见胸腔里一颗心怦然跃动,震得人浑身战栗。
清平一生并未有什么目标,只想着平平静静打鱼,该嫁人时嫁人,该生子时生子,遇见一个对她好的男子,一切便水到渠成。她从未想过,身边会出现像将军这般人物,他浑身光彩,迫人仰视,虽如今他确实对她好,但这不真实的感受,犹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
彼非良人。
清平回去后立即收拾行装,谁也不告诉,一人一渔船,一篙江水阔,彻底乘舟离了赣北。天地这么大,江湖那么远,何必和一个需要自己仰望的人纠缠在一起,惹不开心?
哪知五日后她撑篙渡汉水,又惊见远处一片乌泱泱的人马,旗杆林立,旗幡猎猎。近前来一杆大旗在风里翻卷,呼啦啦的。看了好半晌她才看清,那旗帜上的俩字是“百里”,张扬得一如他挑衅式的微笑。
“好久不见。”他迎风走来,衣袂翻飞。
清平一脸错愕。
百里遇竟然提前拔营,罔顾行军的安排。幸而现下大局已定,班师回朝的命令很快也从郢都下达。他回程路上走得慢慢悠悠,与走水路的清平努力制造各种相逢的机遇——清平有一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错觉。
她从箱底翻出那压皱的绣裙细细端详,还真是——他就像染在布上的那块血,突兀地闯入她的生命,鲜艳又浓重,叫人不能忘,沾上了,怎么洗也洗不掉。
洗不掉,等褪色,等时间将其淡忘。
四、借刀娶亲
“以后你的鱼,我承包了。”
也不知百里遇下了什么命令,行伍里的厨子一直都来买她的鱼,并长期订鱼。清平躲着百里遇,但不会跟银子过不去。银子多,事儿少,卖鱼还快,她沿河道随军同行,不知不觉和大军到了郢都。
有水域的地方,便是清平的家。有鱼的地方,便有生计。
清平停留在郢都之外的河道里打鱼,百里遇在城里受楚皇嘉奖,三军列队,意气风发。清平听着人群议论起郢都最俊俏的儿郎、骁勇善战的将军,于是她回忆细想着他的眉眼、他恣意不羁的笑容,暗里莫名有些高兴。
傍晚时分,小将三三两两前来清平的舟头,说买鱼祝贺之用。他们走时闲话起百里遇,清平偏生在那片水草芦苇后面清洗鱼篓,无意听见他们的话,就像兜头被浇了一瓢冷水。
“清平姑娘,倒是挺像他好的那一口的。他每每去青楼,都是要这般纤腰束素、长发垂腰的女子,或许清瘦柔弱的,比较让人起怜爱之心。”
“瞎说!将军心中惦念着故人。那故人虽然柔弱,却性子刚强,争强逞勇之心不输男子,在他心中的分量可重了!他输在她手下,把她惦记了一辈子。哎,你可别外传,他是醉酒了才说出来的……”
夜幕来临,远方星星点点的渔火燃起,小将们走远了,清平一下一下拨弄鱼篓,心情跌落谷底。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百里遇是在青楼里,她给他送鱼。服侍他的伎子们衣着纨素,身姿轻盈,削肩瘦腰,脑后长发皆垂至腰,松松用红绳束着,与她的形容打扮倒是出奇的一致。
她想起回郢都那夜,她久久不眠,百里遇约她出去散心,与她并行在漫天星斗的光辉下。在河道旁、清风里,他低声问她脸上的伤疤是如何来的,现在还会不会疼。她答自记事起便有,或许是打娘胎里落下的,不会痛的。他一时恍惚,伸手犹疑了一下,拨弄她脑后长发上系着的红发带,连说了三句“幸好”。她心慌意乱地抬头,问他怎么了,他沉默,半晌后只说送她回去。她却分明看到他转身之时,眼角有什么东西闪烁,折射着星光。
如今想来,“幸好”的不是她疼不疼,是她与他的故人太相似。他去青楼里找无数人,是为拼凑那女子的倩影;他享受着在她身旁的时光,是因为能轻而易举利用她,把她当故人的替身。
那女子能赢过他……该是何等优秀!她清平又如何能匹敌?
百里遇再去找清平,清平拒之于岸。
清平撑篙立于江心,冷冷隔江遥望。夜风有些大,吹得渔火都有些黯淡。他在岸上急切地挥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他在茫茫黑暗中,举着灯火,一袭红衣极为夺目。她望见他张嘴冲她喊话,但大风刮走了他唇齿间的词句。她听不见,摇了摇头,只喊此后不必再见。
但百里遇说的,其实是“等我”。
他有一百种办法把消息传达到她手上,哪怕她不肯与他相见。清平终究还是在汉水上打鱼,躲再远也躲不到哪里去。百里遇托信得过的伙夫在买鱼时给她带消息:“月上柳梢头,城门外的河边,彻底清算,结最后一笔银两。”
清平明知这可能是借口,但她还是不得不前去。过着每个铜板都掐着花的日子,清平没理由放弃月结的银两,何况提供给军队的鱼也不是小数目。
她打算开诚布公,把两人的暧昧清算,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人再也不会相遇。
只是赴约的清平没想到,她没等来银两,却等到了天赐御旨,奉旨成婚。
五、梦回浔阳
所有认识百里遇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这点:他聪慧机敏如耄耋老者,意气用事却如同孩童,包括利用了皇帝却只为娶一个丑陋的女人。
百里遇知晓公主欣赏他,便等候恰当的时机。那夜他在城门下假意发誓,便借公主眼,撞见清平,使公主受惊吓后去御前哭闹,便引出楚皇的谕旨,借皇帝的权力来成全他想要的这场婚事。
清平有两个弱点,一是惜财,二是惜命。
她被百里遇拿捏着弱点,硬着头皮与他成婚。她不敢欺君抗旨,怕丢了小命,但骨子里并不服输。百里遇的故人是扎在他们之间的刺。
新婚之夜,两人不欢而散。她直白地划清界限:“你不过是图我与她像……的确,我是千千万万女人中的一个,没什么好高看自己的,我蝼蚁一般的命还是你救的,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可你记着——”
她一字一句,背过身去,赤红着眼眶:“我就是我,我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那个背影那么孱弱,跳跃的烛光勾勒着她微微颤抖的双肩。喜烛燃了很久,烛泪淌得很伤心。他伸手想辩解什么,却发现语言太苍白。
一室静谧,两人无言,三更鸡鸣,长夜煎熬。
“你不喜欢,我便不碰你。”他叹了口气,终究起身,收拾齐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去门外庭院内练剑。东方还未露白,黑沉长夜,他的剑啸声厉,一声一声,摧震心肝。
清平翻身卧在帐内,眼角的泪渐渐干了。她阖上眼,身体像绷紧的弦骤然松弛。
梦里小桥流水,茶商来来往往,她小小身子驾驭大马,白衣赤裳。屋檐斗拱雕画着精美的图案,她从黛瓦之下奔驰而出,扬鞭过集市。
“梅家小女美则美矣,却与常人不同,读了几年书,养出乖张个性来,各个方面都不想输给男子,驭马,撑船,甚至打鸟、捞鱼、摸虾,啧啧,这还是大家闺秀吗……”街边飘来路人的议论声,如苍蝇嗡鸣,挥之即散。
她勒马在桥头,马蹄高高扬起,后面渐传来马蹄声,小厮跟班慌慌张张骑马跟了上来:“小姐,太快了,慢点啊!”
她回头笑:“本小姐就是任性,要他们管?爹娘宠我,还轮得上他人置喙不成……”
她笑不出来了,回头的那瞬间,她看见家的方向骤然泛出一片红光。眼前的景象像一幅画卷逐渐变黑、破裂,火焰腾空而起,烧过屋檐围墙,烧过柴房稻垛,烧过染坊布匹,烧过仓库油桶——
“轰——”烈焰滔天,灰飞烟灭。
“爹!娘!”她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奔入火场,喊得撕心裂肺。
“小姐回来!不要去!已经烧着了,太危险了!不要去啊——”
雕梁砸下,断了她的后路,她睁大的瞳孔里,倒映着疾速攀升的火苗。
那是故乡浔阳,是噩梦开始的地方。
从此她抛却姓名,只愿“清平”。从此浔阳消失了一个梅家,江湖上多了一个渔女。从此她一身素衣,半脸伤痕,江海寄余生。
她被灼伤了半边脸,独自一人侥幸存活,学习捕鱼谋生,尝试市侩地交易,用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她知晓梅家是万贯家财招人所害,从此隐姓埋名,再也不提当年之事。
六、梦回浔阳
“当年,她遭逢大难,颠沛流离……”公主斜倚在贵妃榻上,纨扇轻摇,挑眉觑他,“你想帮她复仇,所以暗投本宫麾下,让本宫配合你演了出戏,从而令天子赐婚,风光嫁娶。”
黄昏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室内掌灯,屏风后的百里遇跪坐行礼,望着上首的公主,言辞恳切——
“公主欲除襄阳王,或许有其他权谋考量,但在臣而言,只为替她复仇。襄阳王横征暴敛,鱼肉百姓,暗中看中浔阳梅家的财力,拉拢梅家不成反落把柄,一怒之下便毁人全家……她颠沛流离,皆从此始。我不会放过他。”
“实在是情深义重,可惜呀,她不知晓。啧啧,也不怕叫人看着酸……”公主把叠好的信笺交给他,玉指修长,骨节有力。
百里遇行礼,接过信笺又道:“公主,不,二殿下忍辱负重,蓄势冲天,壮志在天下,不在儿女情长——就莫要打趣在下了。”
公主呵呵一笑,声音低沉下去,渐转为男子雄浑的嗓音。
“本宫帮你演好了前面的戏,现在你既已娶了她,能不能拥有她的心就看你自己了——本宫要襄阳王倒,你要办到。”
“誓不辱命。”
公主是假公主,是男扮女装隐忍多年、等待时机逆袭夺权的皇子,配合百里遇来了一出戏,是要他以性命效忠。
清平是真妻子,是百里遇心心念念的良人,她从不曾是谁的替身,她就是她。记忆中风华绝代的梅家幺女,任岁月磨平棱角,她骨子里的傲气从不曾变过。
可他的过往太难启齿,良驹才配得上好鞍,英雄才配得上美人,她有一身锐气锋芒,他煎熬着渴望,却惧怕坦白的那天。
百里遇每每巡逻之后都坐在酒肆里痛饮烈酒,不敢归家。常有小兵打趣:“百里将军家里养着母大虫不成?”之后传言更甚,说百里将军家哪里有妻,不过一小妾尔,长得丑陋,还跋扈专行,横行霸道,竟教百里将军也让她三分——这话让醉酒的百里遇听到了,捉着那小兵打到对方求饶,说他家夫人是天仙,谁也比不上。
他每日归家必夜,一身酒气,卧于书房,三更而起,去院中舞剑。
他始终刻意避着清平,却不知窗那头那双明眸直直望着他,含蓄而热烈。
冬至前,寒风瑟瑟,百里遇难得早归家了些时候,清平倚在窗边缝补衣裳,闻声抬起头来,鬓角的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百里遇上前关了窗,掏出一个小瓶:“这是白玉膏,能清除疤痕,对治疗多年的旧伤也有一定的效果。”
他把白玉瓷瓶放在她的案边,默默退后,看她抚上脸上的旧疤:“你是我的妻,我不介怀你美或丑,但你大约是介怀的,所以我想帮你治好它——虽然在我而言,身份尊卑,样貌美丑,都不该是评判相配与否的借口。”
“你给我站住。”清平似有所思虑,眼眸莹亮。
他本欲举步推门离去,又笑嘻嘻地折身道:“感动啦?是啊,哪一个女子不会在意自己的容颜呢?这是军中贵人疗伤祛疤的药,你且放心……”
“扯谎。”清平咬断线头,把针插回线团里,把衣裳丢在床榻上,“这不是民间的药,军中也不可能,起码是御赐的圣物——你最近又去见了公主,你当我是傻的?”
他撩袖凑近,笑看她:“夫人吃起醋来,倒像是有些人情味了。”
“吃谁也不可能吃她的醋。”她冷冷道,“曾有娶公主的机会,你却用来娶我,然纵观你的行军布局,你又从来不是出昏招儿之辈——所以,你与她另有预谋,只是瞒着我罢了。”
他“哎呀”一声,从后环抱住她的纤腰:“我夫人真聪明。”他低头蹭着她鬓边的秀发,嗅到淡淡的香味,真好,她并没有挣脱。
她抬起的手犹疑几下,终是缓缓覆在他放在她腰间的手背上:“听我一言,不要卷入党争,朝堂权谋波诡云谲,那实在弊大于利……”
“我不管,只要那‘利’是我想要的,我并不在乎‘弊’有多大。”他微微一笑,低头用嘴唇寻找她的唇,“夫人关心我,我很开心。”
七、涅槃之夏
清平并没有告诉他,对于他的行踪,她早已了如指掌。为何她大冬日的开窗缝衣?她只是在他回来之前刚到家,不过是借这寒风掩饰路上被风吹乱的鬓发而已。
她颠沛流离这么多年,在渔舟和青楼间流浪,船夫与商人成为她的耳目,青楼的姐妹成为她的线人,她获取消息的路子四通八达,并不会差于朝中大臣收集资料的手段。
他与公主频繁来往,他紧密关注襄阳王的动向,清平全都看在眼里。她不知他在想什么,但知道他在做什么。
一夜好眠,两人同床共枕。他睡熟了,呼吸绵长。她侧枕着手,看着他的侧颜。
“襄阳王老奸巨猾,罪证并不好取。”她低语呢喃,“我替你去取。”
次年夏,楚皇出郢都,至襄阳,停舟摆宴于汉水。丝竹靡靡,女眷三五成群,一片欢声笑语,没人注意到危机。
百里将军之妻私下叩见公主:“清平在襄阳王府有故交线人,已有襄阳王藏匿假账的证据,愿助公主殿下一臂之力,但求公主殿下放过我夫君。”
公主摇扇轻笑:“本宫并未胁迫于他,但夫人若愿襄助,找出襄阳王假账原件,本宫自会报答你们夫妻二人。”
清平拜谢,借公主一艘轻便快船,凭多年打鱼已练就的一身好水性,乘风沿汉水而走,夜幕已至襄阳王府。
襄阳王于夜宴当晚,骤然发起兵变。
漫川火焰腾空而起。这是一场意料之中的谋反,百里遇奉命清剿襄阳王老巢,在军船码头一片鼓声、兵械声里,看沿河襄阳军船次第蹿起大火。所有的船只都着了火,襄阳家的仆从已然杀红了眼,在拼个鱼死网破。谋逆造反向来如此,成,犹可活命;败,死无葬身之地。
观火杀敌,快哉快哉。百里遇心中畅快,只要扳倒了襄阳王,他便不用再想那糟糕的往事,从此只需大步向前看,与清平的感情嘛,慢慢培养,终是可以的……
只是百里遇还没畅快多久,家将就慌慌张张奔过来报告:“嫂夫人不见了,她不在楚皇的宴会上,她离开前见了公主,然后和府里人说了一句去取罪证就借船南下了,她会不会……”
取道襄阳王府,必然途经这片水域……
附近百顷尽皆被火海照亮,襄阳此夜不眠,喊杀声震天,一炬焚尽千帆,血夜彤然。这片火海,会不会已经包围了她?
“搜!给我搜附近的民船!”百里遇怒吼着,忽然深深地恐惧起来,目眦欲裂。
不要……不要死!不要在火海里,重蹈当年的命运!
江风猛烈,他纵马踏于高岸,俯瞰这烈火与血交织的山河。马鬃和黑发都在翻飞,记忆被大风吹成碎片——
“浔阳梅家,富可敌国;梅家幺女,玉貌倾城。”
百里遇十五岁时遭遇的一场羞辱,使他记了整整十年。豆蔻年华的女娃言辞犀利,历历在目,可她离去时尘土飞扬,甚至吝惜抬眼向他投去一瞥。
他是孤儿,混迹市井,耍无赖久矣,被人骗赌输了,便去偷抢别的地痞的财物,到头来事情败露,他被按着痛打,只有哀声求饶的份。
骑着高头大马的女娃救了他,赤色的内裳,雪白的衣袖,肤色如皓月,发尾的红绳摇摆,像一团火。她只冷冷一马鞭抽在对方身上:“住手!才几两银子就想打出人命,我替他还了。”她带随从驾马离去,清冷的声音如珠玉落地,“四肢健全,却苟且偷生,男儿志向何在?”
她策马远走,甚至没望他一眼。
而这一幕他记在心里,惦念十数年。那一声当头棒喝像一束光,照进了他多年混沌的生活里,从此迷雾中的航船有了方向,游荡的庸碌的肉体有了灵魂。
他渴求多年后重逢,渴求她一瞥之后,能像蝴蝶停留芳华一般,停留在他的身边。他入行伍,老老实实攒军功,一直做到名震江右的平叛将军。他只想找到她,向她证明,渴求她的认可:你看,我并非一辈子地痞无赖之徒,我也可以上阵杀敌,好男儿志在四方啊……
可他等不到啊,他们都说,她被烧死了,全家被焚于一炬。
美人皮,万贯财,到头来不过一抔土。
百里遇找了很久,证明不了她活着,每每军中宴饮,他独独绕过人群远走。执念在他心底生了根,发了芽,疯狂抽条,呼啦啦遮天蔽日——
他满脑子都是她。
他在热闹的地方吃酒,发现好像许多姑娘加起来才能拼凑成她;在赣北青楼里,似乎有个送鱼的小姑娘像她;那个渔女越看越像她……
她不丑,她是天仙,他要把她娶回家。
“傻夫君,你在这里发呆做什么?”身后一声娇笑,水草芦苇被拨开来。
那个妙人儿啊,亭亭立于一叶扁舟之上,素色的衣裳,长发垂腰,像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两人初遇时她的模样。
船向前行,她拨开水草,来到他的身旁。英明神武的将军,那一刹那湿了眼眶。
“以后不要擅作主张了,我害怕。”百里遇终是把过往的记忆和盘托出。
他沉默良久才道:“我始终不敢告诉你,直到今日,这个夜晚,这一刻,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怕极了,怕你像当年那样,消失在火海里。”
“你骗我,瞒我,我后发制人而已。如今我们才算扯平,彻彻底底,坦诚相待。”清平微笑道,“你不是我,为何认定我不肯与你相认?”
子非鱼,安知鱼之悲欢喜乐?
子非我,安知我之悲欢喜乐?
幸而此刻,他们十指相扣,再也不愿离分。
两人回去走陆路,策马同行,慢悠悠的长风吹动铃铛。军队沿堤岸而行,士卒举着火把,队伍曲折蜿蜒,像一条蛰伏的火红的巨龙,在静谧黑夜里摇曳长尾,于汉水之畔寻得新生。
《六州本纪·楚史》:“大将百里遇者,大楚名将也,天赐良缘,娶妻娶贤,平襄阳王乱,取证得账中亏空白银三十一万两,举国震惊。帝感喟良多,厚嘉其臣。” 一次相遇,一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