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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个孩子三三两两睡在炕上，一个个歪歪扭扭，有的手里头扯着旁边人的衣服，有的抱着别人的一只脚。昏暗里头，小孩子们呼噜噜睡得正香，可屋里连半盏灯也没有。这个夜，刺骨得冷。
梦然缩在角落里头，他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依旧醒着。天，从摸不透的昏黑，逐渐变成了灰色，旁边呼啦轮过来一只脚，踢在梦然腰上。
“嘶……”
小孩子的一脚也不轻，梦然疼得抽了口气，当下就醒了过来。京城的冬天太冷了，没有被子，连半块能将就着盖的布也找不到，住在这里的晚上，一旦醒了就别想再睡。
算了。梦然趴到窗口去看外面的天，他不想再睡觉，也不打算再和这冷夜斗了。
“苍天呀…昏黑…哎咿呀……”
他在心里头默默地唱着，不自觉地比出身段来。三年了，他跟着师傅学了三年的曲儿，日练月练，这些句子早就融进骨子里去了。他已经不再是盛家的小少爷，这些曲子，是他赖以生存的唯一办法。他学了三年，也唱了三年，唱得城里大大小小的人家是无人不晓。大家都夸他，说是凭着这幅好嗓子，将来准成名伶。
“你，跟我去京城吧。等以后，有得是飞黄腾达的好机会。”
那年的夏天，梦然站在台上唱曲儿，一唱就是一整天。等他回师傅那儿去的时候，就遇着了这个老人。灰蓝棉袍子及脚长，明明是个男人，脑袋背后却编了个长辫子。老人弓腰下来，把鼻梁上的眼镜拿下来，看着梦然就像看一个玩偶。
“不去，您请让让。”
梦然绕过老人，继续朝着家走，他现在有些钱了，可依旧是住在没有人管的破屋子里头。老人就这么跟在他背后，跟了一路，梦然想甩开他可怎么也甩不掉。
“嘿，老头子，把这孩子给我。”
老头自顾自地走进屋子里来，见着屋里坐着的男人就这么一句。梦然没见过师傅那副模样，眼睛睁得像要裂了，似乎见了鬼。他好像不是在怕这个不请自来的老人，而是，在怕他的那身衣裳。那身绣着暗色花纹的衣裳似乎就是个可怕的梦的化身，他师傅不想看，却又不得不看。
两个老头大眼瞪小眼，像是一场静默无声的较量，梦然像是哑了似的，半个字说不出来。太阳落下去，屋里越发得黑了，把三个大小不一的身影吞进黑暗里去。外头来的老头抿抿嘴，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这娃娃有天赋，你给了我，将来有他的好处。”
“我呸，什么好处？跟着你，再长几年变女人！”
老师傅似乎对许多的事都很熟悉，可是他不愿提，也不想说。外来老头已经得胜，梦然能看出来师傅不过是在逞最后那点强，搏得一点面子。
“京城什么样，你比我晓得。”
老头踱步过来，走过老师傅身边，走到梦然面前。
“小子，你瞧瞧自己个儿住的地方。这地方，像不像人样。我劝你一句，趁着年轻，上京看看，别等老咯……”老头的眼睛瞥师傅一眼，似笑非笑的。
“滚！梦然，你，跟着他滚远点！”
那从喉咙里头传出来的吼声，好像是愤怒，又好像是无奈。梦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在师傅身边唱曲儿的日子挺好，他可以就这么唱下去，十年二十年，直到嗓子再也没用的时候。一眼望得到头的未来。可是，如果去了京城……梦然想起许久都不曾想起的盛老太太，想起她说的话。梦然，是要有大出息的。
那个晚上，梦然拜别了师傅，跟着这位老人往京城去。路上颠簸了大半月，两人终于进了个看不到边的大宅子，老人说，这地方住的人，叫皇帝。
梦然住进了属于皇帝的宅子，但更多的时候，他就和另外六七个孩子挤在破屋子里。他们白天干活，跟着三十好几的男的学扫地，学擦玻璃，学端茶倒水。每天天擦亮，一顿鞭子打起来，夜黑下去，半步也看不见走了，才让睡觉。
在这个宅子里，再也没有人叫他梦然了，他也再用不着唱曲儿。来到这里的孩子们，慢慢的，各自得了各自的名字。有几个讨人喜欢的，就叫小德子，小顺子，据说都是前人留下的红名。干活不讨喜的那些，就只能叫小二，小三，小四……
梦然的新名字就是小顺子，负责教他们的那些男人都说，他是个好苗子。只要肯打肯修理，将来就是老太监转世。最开始，他还知道什么是老太监，到了后来才明白，他们说的，就是像他师傅那样的人。
天，渐渐泛出了白色，又是该起来的时候。梦然跳下炕去，换了衣服，原先睡过去的孩子们也逐渐摇晃着都爬起来了。
“瞧瞧你们，都扯得什么皮。”
啪！鞭子打在皮肉上，响得让人清醒，被打的是小二，因为他胆大包天，见了总管还趴在炕上睡觉。
“嗨呀呀，小东西不听管教啦！看老子步抽你的皮！”
啪！啪啪！鞭子挥舞得越发响，小二还是趴着不动，哼也不哼一声，格外的有骨气。众孩子们看了，也都跟着心惊胆颤。宫里头最兴“连坐”，一人犯错，全体遭殃。他们都怕，怕下一鞭子打的就不是小二，而是自己。
“公公，不必打，他死了。”
梦然的话叫总管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把鞭子一收，摸了摸小二的鼻息。没气了，死了，果不其然。
“得，他死咯。你们今儿都给我好好看着，不干活的，这就是下场！”
他又拿鞭子随便甩在两三个人身上，这才觉得解了气，赶着这群孩子出门干活去。京城的冬天冷，点着炉火都不够熬的，何况连个被子也没有。
死了就死了呗，没死的，还得继续的去干活。这皇城里头，什么都精贵，唯有他们这些下人，是最不可惜的。偌大一个国，死了一个孩子，自然还找得到千千万万个。一个死了有什么要紧，总有几个会长大的。
梦然跟着总管学跪拜，学端茶，学说话。他不甘心像小二似的，在某个夜里就冷死了，他要活着。
将来，他会从小顺子活成顺总管，从顺总管活成盛梦然。他得熬下去，一天一天的熬下去。活着，那是盛梦然的全部。 六季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