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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你吃，你再吃。嗯？懂了？”

　　筷子被打落到地上去，梦然看着自己的手被打出两道红印，也不哭，低下头去摸捡起来。

　　“懂得了。”

　　老人夹起小一块肉送进嘴里，吧唧吧唧嚼起来，一脸满意的神色。流浪汉们的日子，能吃上肉，就是过节。这肉虽然说是从路边小沟捡来的，到还算美味，毕竟还处在发霉前的阶段。

　　梦然捡起了“筷子”，乖乖坐在板凳前头看着缺牙齿的老头吃肉，说是筷子，其实不过是长短不一的两段柳树枝。在以“老头”为首的这些人的世界里，不管是树枝还是手指，只要能使的，就没有什么区别。梦然一直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天上地下，一辈子没个交集。可现在，他自己也变成“他们”里头的那个了。

　　梦然在外头已经过了太久，久到他记不清上次能吃到像样的饭是什么时候，也想不起来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了。这段时间以来，虽然他不想承认，不过老头的话确实是有相当的预言效果。

　　“今儿不来，赶明儿不一定。”

　　这话没重复几次，梦然最终还是走到桥洞下面去了。他也没有办法，毕竟在这世上，他一个人还得活着。梦然是个书生，也是个小少爷，没干过苦差事，可现在他得学着伺候别人了。

　　“得了，吃吧。”老头把骨头吐出来，呸一声吐到板凳上去。“快着点儿。咱们这些人，吃饭有吃饭的时候，干活有干活的规矩。”

　　他摇着破扇子摇摇晃晃走出门去，一屁股坐在破门槛上，伸手挠痒痒，抓虱子。

　　老头回过头去，歪着头看吃饭的梦然，哼哼几声。

　　“行，小少爷。嘿嘿嘿……”

　　坐在屋子里头的梦然手里握着两根树枝，正在把老头啃过的骨头挑起来，扔到地上去。板凳上的菜已经早不剩下了，乱七八糟的一团，分不清究竟是什么菜。除了好不好吃之外，更重要的还是能不能吃。不过，梦然没时间想这些，他只知道，自己饿了，饿了，就需要吃饭。

　　他在老头的眼光里，把一团东西喂进嘴里去，嚼几下，吞进去。他要活着，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更里…咿呀…月影明呀…哎哎哎…照那花台呀……”

　　老头扇扇子，自顾自地唱起来，调子格外的好听，可用他这声音唱着，却不知道为什么叫人直起鸡皮疙瘩。老头的样子就不是个伶人，可却捏着手指，摆着身段去唱，怎么看怎么诡异。

　　梦然已经听惯了老头唱的这些调子，在柳树下头的时候，他就经常听到老头在桥洞下面唱啊。他从早唱到晚，有个空闲就唱。可奇怪的一点是，掏钱的时候，老头绝对不会唱曲儿。

　　“快着点儿！跟了我，就得有我的规矩！”

　　老头给了梦然后脑勺一下，把他的脑袋很很按下去，梦然也不发火，只是默默地跟着老头走到街上去。他们找了个太阳最毒的地方，一前一后扑通一下利落地跪了下去，几乎是一瞬之间就入了戏。

　　要钱的时候，他们就是无家可归的爷爷和孙子，就这一点，许多时候都能有效的引来不少的收入。

　　老头勾着头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是觉得这事情无聊，所以失了精神。梦然也觉得没意思，太阳的温度太热了，叫他憋得难受，昏昏欲睡。

　　“瞧瞧，这孩子太可怜。”

　　梦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眼前只看到小小一双粉色的绣花鞋，他接着抬起头来，却一下子被惊得睡意全无了。从前在盛家的时候，这女子几乎是天天陪在他左右，端茶倒水，洗笔研墨。要说在盛家有什么人还记得他，除了已经死了好些年的盛家老太太，那就是这个女子了。可现在……

　　梦然几乎是瞬间就把头狠狠低下去了，他不想她看见他，认出他来。

　　“哎呀，谢谢小姐。来，给小姐磕头了，谢谢小姐。”

　　老头的手一下子掐在梦然的下巴上，把他的头抬起来，正正对着那给钱的女子。梦然挣不开老头的手，被掐住的地方火辣的疼。

　　“谢谢小姐，给小姐磕头了。”

　　梦然被老头掐着，喉咙里头送出这句话来。他一连在地上磕了三个头，额头都砸红了。女人也许是觉得他太可怜，又丢下五个铜板，快步走了。

　　“小少爷，你早不是小少爷了。瞧瞧，没人认得出你，不是？”

　　老头嘿嘿地笑，梦然觉得自己的脸好烫好烫，或许是因为今天的太阳太热了，他尝试这样说服自己，却丝毫没有用处。

　　太阳逐渐落下去，他们的日子算是结束一半了，老头驼着背数钱，笑得高兴。

　　“喂，这是你的。拿着拿着，开个荤。”

　　包子掉到地上去咕噜噜滚了好几圈，好好一个肉包子，沾上了泥和土。梦然没有接，他只是仰着头看那老头。

　　“怎么，你恨我呀？”老头晃过来，啪，给了他一个耳光。“得，你恨我，可以走啊。没人逼你来，是老天爷要你来。梦然，梦然啊，这是你的命！“

　　“我呸！这他娘的才不是我的命！”

　　梦然骂完，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样的话。他也会用脏字骂人了，和那老头一样，和桥下面的那群家伙一样。是了，他还是梦然，但已经不是小少爷了。

　　“哈哈哈……诶哟……哈哈……笑死…笑死个人……”

　　老头笑得弓腰驼背，把地上的那个包子捡起来，拍掉上面的土，重新递给梦然。

　　“吃，吃咯！梦然，吃了才能活着。”

　　梦然接过去，咬几口，嚼碎了吞下去。老头就这么一直看着他，等他吃完了，又把怀里的包子递过去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包子真的好吃，梦然觉得特别的饿，他都来不及仔细嚼几口。他很饿很饿，甚至，连自己的手脚都想吃掉，吃了肉喝了血，连骨头都嚼碎了吞下去。

　　梦然吃完了包子，五个，全吃光。老头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捻起兰花指又唱起来：“苍天…啊哈诶嘿…呀……”

　　“昏黑呀…哎嚯嘿…”

　　梦然接着唱下去，细细的童声，和老头的调子一高一低应和在一起。他也捻起兰花指，踮起脚，姿势摆得有模有样。这一老一小就这么唱着唱着，唱完了一曲又一曲，吓得野猫野狗也退避三舍。

　　终于，天实在是黑得看不见了，老头的曲子还有很多，可梦然会的东西却已经唱到了头了。

　　“你教我唱曲吧，我给你讨钱。”

　　梦然扑通跪下去，对着老头接连磕了三个头。

　　老头嘿嘿一笑：“得，以后老子就是你师傅了。”

　　“师傅。”

　　梦然念出这两个字来，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是真的死了，可是，也是真的活着。

　　老头哼几声，转身回桥洞去。

　　“曲儿是人教的，命是天定的。小子，起来吧……” 六季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