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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汉并不知道,李端白已经起了杀心。本来他就是行走无常的人,此番看那汉语气轻佻,闪烁其词,似乎起了讹诈之意,心中已经噌的起火,面上倒还平静,甚至还轻轻笑了一下,只是下一步骤然发力,猛地向那汉扑了过来。
那汉原以为他没了剑,又是个小白脸道士,等扑至眼前才晓得这道士乃是个杀生的惯家,顿时有些慌乱,扬起那剑来虚虚的一格挡,李端白就势下腰,一脚踹中他的小腹,那汉顿时哎哟一声,剑也丢了,捂住肚子就蹲了下去,李端白便往旁边一滚,抢了剑在手,飞快四顾,发现此处乃是一栋大宅的后院,远离市嚣,杀意就更浓,但他并非没有顾虑。方才过城门时那汉也算是帮了他,此时如下手杀人,就是失了仁义,于是他把剑一收,道:“你好自为之。再多说一句,就要你的命。”便几步蹬到马车上,想借着车顶翻上屋檐,就在这时,那汉却杀猪也似的叫唤起来:“来人哪!这里有个杀人贼!”
话音未落,李端白已经飞身扑至他面前,一拳捣中他的面门,霎时间那汉的几颗牙齿伴着一口血就飞了出去,狂咳起来,李端白遂持了剑,就要往下劈——
就在这时,一个男声从身后的房门中传出:“道长且慢!”
李端白跳开回头,却发现房门开了,走出一个青衣长袍,儒生模样的男人,年龄约莫三十岁,样子很斯文。这人见他回望,便连忙拱手拜了拜:“道长,我这家丁多有得罪了!小子在这里陪不是啦。还请饶他性命。”
李端白见他有礼,便也草草回了一个,丢下一句:“罢了。”便要离开,那儒生却叫道:“道长,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此时天色已暗,城内已经是华灯初上。夜色就是最好的掩护,李端白跳到了房顶上,却发现远处的街道上有些夜巡的官兵,似乎正往这里过来。
那儒生低声道:“那小道长,我是一番好意。你现在是虎落平阳,出去买吃食,打尖,住店都很麻烦,权且再次此处藏几天,等恢复了体力,躲过了风声再走如何?——哦,那个,小子姓唐,舅父甄员外一家上下都好道,不会难为你出家人。你还是下来吧,此时天寒地冻,不是耍处。”
李端白心道,老子若要信你,也未免太好哄了。把人赚下来,好酒好菜招呼,就是不下蒙汗药也灌个酩酊大醉,到时候一条麻绳捆了,再去报官,这是天底下对付强梁最容易的办法。于是,他头也没回,就消失在黑夜里。
他还注意到,当他离去时,似乎有人从对面的屋中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低声道:“好个身手,可惜,可惜。”
他躲过了官兵,跃上了一家熟食店的围墙,在一堆簸箩里挨到深夜,然后悄悄出来填好了肚子,又揣了些干粮,留下些银子,便翻出门,找个能过夜的空客房挨上一夜,如此这般,他在洛阳城里一共盘桓了几日,休养的差不多了,就打算出城南下寻王之谓。然而不知是走漏了风声还是有人泄露了踪迹,洛阳城不禁盘查的更加严密,而且四周也围得像是铁桶一般。更可怕的是,官兵和里长们挨门挨户盘查,不久,他留下的银钱就泄露了他的行踪。洛阳城坚壁清野,他不能为了口吃食随意伤人,就渐渐窘迫起来,终于,在某天的深夜,他被两伙官兵堵在了一个巷子里面,眼看杀戮已经不可避免,他只好打起精神来迎战,就在这时,一个衙役模样的人领着一个儒生慌里慌张的跑过来,道:“误会。这是我舅父甄员外请的泰山绝顶观的王道长,万不可错杀了好人。”
衙役也在那些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士兵堆里转着圈解释,渐渐使他们放松了戒备,相信了这个一刻前还握着剑的道士是洛阳城最大的财主请来的贵客。那时候京城的王公贵族求仙问道,民间也大肆效仿,所以这种说法也是可行的。
那姓唐的儒生让家丁忙着给巡夜的官兵散银钱,却跑过来拉住他低声道:“道长,你可让我们好找,这回你总相信了吧。”
李端白冲他抱了抱拳,那儒生却唯恐别人看见,急忙用广袖遮住他,两人就一起回到了那个洛阳南部深处的大宅,当晚,儒生殷勤的伺候他茶饭,为了消除他的疑惑,甚至先于他尝饭菜,好卸除他的戒心。但饶是如此,李端白还是觉得事情蹊跷。每当他问及施救的原因,那儒生却总是以舅父甄员外好道来搪塞解释,或要求去拜见员外,儒生也会笑着推脱:“现在还不方便。”
等了三四日,儒生还在推脱,李端白望着他那张温和但神秘莫测的脸,终于说道:“若有用得着在下时,尽管开口便是。”
(李端白说到这里,已经是是夜十点,他的语调很低,似乎在自言自语。我躺在他的脚边,没有指责他说了太多的细节。因为我清楚,每一处细节,很可能都是至关重要的。)
当年有种潜规则。那种包庇了身手不凡的亡命徒或者罪犯,并好生招待的有钱人,其目的往往是想收买前者作死士或者打手,为其卖命,执行某些摆不上台面的计划,比如严仲子之于聂政,施恩之于武松。所以李端白猜度,那位至今不出现的财主甄员外,很可能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不如尽快挑明,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他也会掂量着下手。
然而,对面的儒生摇着纸扇笑着:“道长误会了。我和舅父救你,并不是要请道长相帮做什么要紧的事情,真的只是为结交你这样的豪杰人物。既然你这样急切,那么我就去知会他一声,今天晚上你便可见到他了。”
于是当晚,他见到了这位甄员外。当时灯烛很昏暗,全然不像是富贵人家灯火通明的样子。唐姓的儒生引着路,二人穿过一大片飘着的帷幔,来到了一个相当广阔的后堂。儒生就告辞了。
后堂的灯光依然非常昏暗,但李端白仍旧看见那波斯地毯上,胡床上,桌上都卧着一些动物,有狐狸,有叭儿狗,有牛犊一样大的獒犬,有狸猫,有豹子,还有鹰鹫。这些动物都冷冷的盯着他,不吵不闹,似乎训练有素。
在正中的虎皮上,端坐着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那男人穿着一袭华美的锦袍,体格很是健壮。这男人就是李端白的师傅。但当时李端白盯着这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动物和摆设,心里并没有觉得太过奇怪,为什么呢,这是正德五年,上面的是一个挺好玩的年轻皇帝,这皇帝不拘礼法,正德三年的时候索性不住禁城,而在皇城西北造了个豹房离宫,至于他在里面干了些什么,大家知道的并不完全。
李端白和其他同僚们曾经进过豹房很多次,也跟那个年轻的皇帝打过很多次照面,他倒是记得一次皇帝站在围栏上面观看猛兽相搏,旁边围了一圈稀奇古怪的人物,和尚,道士,胡人女子,江湖术士,侏儒丑角等等。突然不知道哪里传来了发射火铳的声音,人群登时大乱,道是有刺客闯入,皇帝却并不慌,反而一抬身跳到了围栏上,饶有兴致的看着这帮满地滚爬的人。他一向有恃无恐。因为豹房看似网罗了各色人等,是个混入杀手的绝佳场所,但其实不然,因为豹房的边角里暗中布置了不少李端白这样的侍卫,杀手反而在明处。他们只有一次不可避免的失手,但那已经是很多年之后了。
眼下,那个男人欠了一下身,道:“请坐。”
李端白听着他的口音,像是京城人士,遂也拱手拜了拜:“多谢甄员外救命之恩。在下是——”
那甄员外摆手笑了:“你不用自我介绍,因为我很清楚你的来历,你以前名叫白朗,白是母姓,自从你入了军籍,就改名为李端白了。对吗?”
李端白叉手站着,并不坐下,道:“您说得对。”之所以不坐,是实在找不到坐的地方,但凡椅子胡床,都被那些诡异的动物盘踞着趴卧着,它们看着他,神态都像人一样,使他警惕心大起,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那甄员外挥了挥手,一个鬼面狸猫(其实应该是猞猁一类)突然跳下最近的椅子,然后走到李端白面前,呜呜的叫了两声,似乎是把座位让给了他,李端白不由看向甄员外,那甄员外笑道:“他给你让座呢。”
李端白看了一眼在他脚下打转的鬼面狸猫,只得绕开坐了,却把身子绷得很直,他感觉到,那些动物里的大块头正不怀好意的盯着他。
甄员外盯着他搭在刀上的手,道:“端白,你大可不用这样,他们都是我的手下,都通人性,和那些野物是不一样的。”
李端白微微欠身,“看来您很会驯兽。”
甄员外微微的笑了:“兽?你再看看,他们都是兽吗?”
此时光线突然亮了好些,李端白定睛四顾。却发现原来那些盘踞在屋子里的动物们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些仆役打扮的人。 行厄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