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忘了他们之间的约定。
兴邦三年秋,风调雨顺,自永安四年雪灾、永安五年地龙翻身之后,又是一个大丰年。
“谢相,这是今年各地缴粮的清单。”度支尚书王俨喜上眉梢,“各地粮仓充盈,开春征拓跋鲜卑,必能旗开得胜。”
谢凡搁笔止墨,抬眸扫了一眼清单的合计数量,满意地点了点头,“三年来,陛下一直在筹划北征,若非有柔然与鲜卑慕容部扼制拓跋颢的征伐之路,拓跋颢势如破竹,早已越过长江天堑,直逼我帝京建康。”
“如此说来,今上开春必会远征?”
“何止远征,若是不灭拓跋氏,救回康乐公,他定不会撤兵回京。”这也是谢凡的担忧,身为大宁第一女将军的康乐公苏楚衣如今已是魏国国后,她嫁予拓跋颢已有三年,也不知道她是心系大宁,还是情归拓跋,尚未可知。然而,大宁的精锐乃是从苏家军整编而来,经由丰敬之这些年的苦心练兵,打造了一支作风剽悍的轻骑兵名曰启圣军,可与北方杂胡在马上决一死战。但是启圣军的本质还是苏家军,只听命于苏楚衣。若是苏楚衣情归拓跋,让这只启圣军上阵,恐怕会有临阵倒戈的危险。
“为何一定要救回康乐公?”王俨不解,“女子若是嫁了人,自然是向着夫婿。自从杂胡占领北方大部之后,北方士族也渐渐出仕为他们所用,与大宁并不冲突。谯国苏氏早已不是明公在的时候了,他们家的小郎君苏四体弱多病,前几日娶了闵家大房的嫡长女,据说还未圆房就又病倒了。苏家难成气候,唯有南康大长公主勉力维持,康乐公若是还朝,以她一介女儿身,也是难以再有作为。于国于家,她都是可有可无之人,又何必耗费心神救她?说不定,她身为魏国国后,已然心满意足。”
谢凡警告他:“这话可不要以陛下跟前说。”
王俨长叹,“陛下立后也有三年了,膝下依然无所出,他若要亲征,总要给大宁留后吧!”
“尚书令前日在朝会上提过此事,建议选秀以充后宫,延绵子嗣,被陛下一顿痛斥,谁还敢说半个字?”萧允辰霸道强硬,朝中无人敢逆,但他并非暴君,若非雪灾地动而令大宁陷入危局,他也不会隐而不发,任由杂胡在漠北肆虐。
“太后她……”
“子嗣一事,还是暂时不要提了。陛下正值壮年,身体康健,子嗣总会有的。”谢凡觉得这话真是自欺欺人,前几日郗彻曾与他说过,萧允辰和皇后郗氏从未圆房,又何来子嗣?
不曾圆房,没有宠幸,就不会有子嗣吗?
答案是否定的。
郗砚有孕的消息,在秋收之后,成为大宁朝堂最大的喜讯,朝臣弹冠相庆,以贺今上有子承嗣。
而显德殿中却是该有的喜悦,皇后郗砚瘫在榻前,眸中有泪,衣裳半褪,忿忿地看着宁宣帝,“陛下,妾若是真的有孕,对陛下有百益而无一害,宣布假孕的消息,只能解一时之忧而已。”
萧允辰的目光辗过她敞开的衣襟,“皇后,你知不知道廉耻二字?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你如此下流地勾引朕,你不觉得羞愧吗?你的世家风仪,就是这般作派吗?不说你不配生下朕的子嗣,这假孕的消息也会在你‘临盆’之前,因为你不慎摔倒而胎死腹中。”
“苏楚衣她已经是魏国国后,她是拓跋颢的妻子,你即便是救回来,她的心中也没有你。”三年了,他碰都没碰过她,动不动就编派她一个错处让她思过,让她伺候宋太后,形同软禁。
萧允辰用力扼住她的下颌,“只要她还是苏楚衣,朕就要带她回家。”
“她要是知道你就是夜风,她一定不会原谅你的。”郗砚也是在偶然的情况下得知萧允辰就是夜风。韦拓送定尧长公主出塞未归时,郗砚偷偷进过他的寝殿,发现他殿中藏着夜风的玄衣玄甲玄铁面具,还有夜风的掩月长刀。思及夜风的神出鬼没,她推断出萧允辰就是夜风。
萧允辰脸色都变了,“谁告诉你朕就是夜风?”
郗砚唇角扬起不轻意的弧度,“难道陛下不是夜风?难道一个战功赫赫的一军统帅,甘于长居幕后?人都是追名逐利的,即便是陛下也不例外。但凡有能力者,都会想创一番事业。可夜风这三年来却露面,甘于在黑骑治所埋没此生,而陛下对他的升迁全无诏令。这只能有一种可能,这个人不是韦拓便是陛下。可若是韦拓,他又有何意义蒙面征战,他出身微末,最需要的就是战功加持。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
“你很聪明。”萧允辰薄唇紧抿,“只可惜,太聪明对你没有任何的好处,乖乖地当一个听话的皇后,朕可以让郗氏一门荣光。”
“然后呢?像那个王如茂吗?以废后之身假借宫女之名被遣出宫外,与人一生苟且吗?”郗砚浑身轻颤,她不是王如茂。
“你莫怕了,你所谓的苟且之人,是你的六叔郗彻。他一生执念,就是能与她一世相携。她不争不抢,尚有爱她惜她之人。可惜,朕的皇位巩固,没有人敢夺朕的位子,你也就没有机会了。”萧允辰也不想这般对待郗砚,可她这三年的所作所为,已然得不到他半点怜惜。路是人走出来,而那些路是她自己的选择。
朱雀大街,有两户府邸都写着郗府。
一为致仕的郗源府,他在永安五年地动后被罢黜,承了天谴的责罚,被封为承恩公,食邑不减。
二则为尚书令郗彻的府邸。
他于兴邦二年擢任尚书令,总摄五部事,也是在这一年,他分府出来,与郗源的圈子彻底隔绝开。
因为在这一年,他娶了新妇,新妇听说是他在徐州时救下的女子。杂胡南侵,大批士族南迁逃避,途中失散者不知凡几,这女子也是与家人失散,受了惊吓,失了记忆。被郗彻救下后,一直留在徐州将养,可也未能寻回记忆,找到家人。
郗彻匆匆回京后,公务繁忙,直至兴邦二年,他才让人把她接回来,并娶进门。
郗彻已过而立,但仍是丰神俊逸,天人之姿,他回京后,媒人都快把郗家的门槛踏破了,可他就是没有中意的。就在众人以为他好男。色之时,他悄然与一个身份不详的女子成了亲,让京中世族大失所望。
郗彻每日回府都很晚,阿黎从不会等他,也不会给他留饭,因为她知道郗彻在尚书台会有人照顾他的饮食,而她能做的,就是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这一场暗渡陈仓,已经是对她最好的安排。
郗彻为阿黎盖好被子,已经是秋末,夜里寒风更胜,她又总是受踢被子。
阿黎一下就醒了,“你回来了?”
郗彻在榻前坐下,执起她的手,“我答应你,明日一定早些回来。”
“你看你,这一年来像是老了十岁,皱纹都多了起来。”阿黎不像是年过三十的人,她长居深宫,衣食无忧,在冷宫里十年如一日,她性子寡淡,读书烹茶便是一日,朝堂上的纷争与她全无干系,眼中流露出与年纪不相符的单纯与淡漠。阿黎是她幼年时的小名,出了宫之后,她舍弃姓氏,一心与他相守渡日。
郗彻眉眼染笑,“阿黎是嫌弃我了吗?”
她摇头,“陛下要亲征了,你以后会更忙的,可我却帮不了你什么。只求不给你添乱,不让王家处处与你为难,就已经是万幸了。”
“若不是我有你这个弱点,陛下又如何会让我坐到尚书令的位置。一个位高权重又没有弱点的,是君王的忌惮。有了王家的制衡,他才会放心地把朝政交托于我,他才能心无旁鹜地御驾亲征。”郗彻愈发看不透萧允辰了,可他似乎从来没有看透过。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萧允辰对苏楚衣的感情是常人所能理解。他为了救她回来,准备了三年。若不是大宁当日朝中艰难,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攻打平城。但他忍了三年,平衡朝野局势,手段狠决,虽说不上是圣主明君,但他的王霸之气,乃是大宁历朝所不曾见过的。
“放心吧,皇后有了身孕之后,郗家也会跟着沾光,不会有事的。”阿黎明白郗彻的担忧。
郗彻却不忍道破真相,“皇后有孕那是天下的事情,但你有了身孕却是大事,你给我早点歇息,不要老是挑灯夜读。”
“那个苏家丫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日后若是郗家出了事,她会不会施以援手?”阿黎乖乖地躺好。
郗彻没有答案,人都是会变的。三年了,苏楚衣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魏国这些年都是苏楚衣挂帅出征,若是萧允辰攻平城,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魏国平城
北方的冬天要来得更早一些,江南还是秋日迟迟,这里已是冷风过境,一夜枝头黄叶尽落,满城萧瑟。
筝儿念着建康的密报,苏楚衣听到郗砚有孕的消息时,美目骤然全开,淌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他都有孩子了,也该有孩子了。”
他已经忘了他们之间的约定。
“传令三军,加紧备战。” 将本红妆:陛下约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