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为国后,这二十二城都是你的。
入春后,平城一连下了十日的春雨,淫雨霏霏,不胜其扰。
皮质甲胄被雨水浸泡,贴在身上如同第二层皮肤,笨重而又闷热,展臂抬腿都极不自在。抱怨声在军中逐渐蔓延开来,仗还未开打,士气一片低迷,阴霾笼罩。
拓跋颢的国书便是在第十一日送抵大军驻地,他已失了邺城,唯剩二十二城,全部献于大宁,愿与大宁修好,使百姓免于战乱颠沛之苦。
拓跋颢好战,苏楚衣不是不知道,对这份国书她存有疑虑,不敢确认这是不是拓跋颢的圈套。
但国书送达的第二日,拓跋颢亲赴军营,一身玄色常服,不见兵刃,随身侍从皆是如此。
“你真的想继续在雨里泡着?”拓跋颢劈头第一句话怨气极重,“跟孤还置什么气?孤还没跟你算邺城的帐,你倒先来攻城,若不是这场春雨,你是不是预备把孤的平城变成另一个邺城。孤早先就说了,谁都可以,唯独你不行,孤不和你打,你要真坚持打,那孤就降了。那国书你也看到,二十二城,一城不落,你若要孤当你的马前卒,孤解甲随你去便是了。”
苏楚衣说:“你要降?这二十二城想换什么?是我吗?”
拓跋颢仰天大笑,豪气冲天,“换什么换,博你红颜一笑罢了。孤是俗人,不会风雅赋诗,只会来点实在的,二十二城只为你一笑,孤觉得值。”
“你对得起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吗?这一仗不打,你如何面对他们?”
“出漠北草原,要的无非是更好的生活,不再居无定所。若是孤与你一战,胜负尚未可分,可我鲜卑子民重临战火,那么孤这十载血战沙场,又有何意义?”拓跋颢峭眉微凛,豪气干云,“故而,孤愿与大宁世代交好,以保鲜卑百姓长居于此,不再受迁徒之苦。”
苏楚衣不禁要问:“这是崔晟教你的?”
清河崔氏百年门第,家风严谨,言传身教,若是崔晟能以此教化拓跋颢,潜移默化,用数年之功把拓跋颢的蛮横暴戾之气收服,也未尝不是大功一件。
这若是苏睿与崔晟当年之用意,拓跋颢今日此言字字肺腑,苏楚衣该说崔晟是成功的。
“崔太傅饱学诗书,博古通今,孤不及他之万一。崔太傅还在城中等候,你可自行入城问他。”拓跋颢抬头望天,“这雨还要再下上几日,你我之间想战也是战不了的,不说攻城不易,你的这些将士个个垂头丧气。虽说苏家军精锐之师,但无论天公不作美。若是要战,天时地利人和,楚儿你当知你眼下并不占优,可孤却不愿与你一战,不是因为胜之不武,而是不愿你我成为仇敌,兵戎相见。”
苏楚衣与他相识六载,惺惺相惜,心中亦是不愿兵临城下,无论胜负,他二人都难以再回从前。若是他能臣于大宁,这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你当然愿意献城称臣,归属大宁,为我大宁万世之基业开疆扩土,收复山河?”
拓跋颢说:“只要能与你并肩作战,颢此生无憾。”
平城城门大开,魏国禁卫军苍然而立,剑戟尽弃。抬眼望去,墙楼上一排箭篓整齐摆放,旌旗半降,宣誓臣服。
她仅带一队百余人的兵马,昂然入城。
战鼓不竭,以示胜利。
“这是国书,这是玺印。”拓跋颢把东西交到她的手中,撩袍要跪,被苏楚衣拦住。
“国主且慢,本帅只是大将军,虽赐九锡,同享天子车驾,但毕竟不是天子,你不必跪本帅。待此间事了,本帅与国主入京,国主于太极殿上归顺我大宁天子,方能行此大礼。”
拓跋颢也不多礼,掸平袍裾,“将军请。”
身后的城门徐徐落下,苏楚衣不解地回头。
“今日乃是孤献城之礼,城门关闭,请苏将军检示,以免有宵小冲撞了将军。”拓跋颢的话在意,杂胡皆有好战的本能,而做为漠北最强悍的鲜卑拓跋部,若是也臣于大宁,其他诸胡的气数也就到了尽头,自然有人会竭力阻止此事。
“国主请。”
平城的宫殿没有邺城的华贵稳重,拓跋颢建国的时日尚短,宫室尚未营造周全,虽说是宫室,但与宫殿尚有差距,连清河崔氏的坞堡都比不上,只能说是宽敞的屋子。倒也符合拓跋颢的随性所至,没有繁杂的礼制和规制。
宫中的侍卫不多,似乎是刻意撤下去,以视他无不臣之心,这倒让苏楚衣颇感欣慰。她对董乔说:“你带兄弟们下去休息,让封庭、褚良跟着本帅。”
董乔不放心,“还是末将……”
苏楚衣暗中使了个眼色,“四下逛逛,兄弟们都辛苦了。”
“眼下雨水连绵,楚儿还要遣人清点孤的二十二城,孤已命人去请这二十二城的城主官来平城述职,是免是留,还要楚儿认真考校。”
苏楚衣这才真正相信拓跋颢是真心献城,若是之前还有重重疑惑,但入城后拓跋颢的种种举动,已经让她彻底放下心防。
“孤让人备下热水,你先去梳洗更衣,孤再带你去见太傅。”拓跋颢有礼有节,很难让人拒绝。
三月出征,长途跋涉近二月方至平城,又遭连日雨水,身上都被泡烂了,甲衣笨重,不良于行,不消说将士们士气低迷,而苏楚衣都有些心浮气燥,恨不能一战定胜负。可长年的征战让她学会等待,学会在逆境中艰难求生,她已经做好与拓跋颢相争数载的决心,可胜利来得如此突然,她竟然有些怀疑自我。
他肯用二十三城换她一人,可在离京后却突然宣布开国,与大宁誓不两立。可不过仅仅数月,他与氐人联手,引发徐州兵乱,坐收渔利,却被萧允辰打了一个措手不及,退守平城。她大军来伐,可他却拱手相让,若非有他杀苏愉在前,苏楚衣宁死也不愿相信,拓跋颢会对大宁臣服。可若是因为她,她此生只能辜负。
“将军累了吧,筝儿给您煮了茶,你先解解乏。”筝儿跽坐案前,动作行云流水,美不胜收。
苏楚衣不禁好奇,“你这煮茶的手艺倒是十分规整,师承于何人啊?”
大宁的茶道素有派系,一则以泡,一则以煮,煮茶又分煎茶与团茶,看筝儿的手法应该是煎茶。
筝儿动作一滞,“筝儿是跟国主带回来的俘虏学的,这平城仍有几户世族,平日夫人们凑趣煮茶,筝儿也有幸一观,故而学了下来。”
苏楚衣赞道:“筝儿果然伶俐,也难免国主一直把你带在身边。这些年,他身边也没人照顾,还好有你。”
“国主的心意,将军难道还不明白吗?”筝儿苦笑,“将军不是愚钝之人,可大宁与魏毕竟是敌对,现下国主献城,已是宁臣,与将军同朝为官,你二人之间也再无阻拦。”
“你说笑了,本帅与国主相惺相惜,乃是兄弟之谊。”苏楚衣端起茶盏,“这茶盏精致,出自大宁官窑徽窑。”
“将军也识得此物?”
“我母亲独爱此窑,家中藏有数件珍品,可她从不许旁人触碰,束之以高阁。”这徽窑,不仅是官窑,窑中出产的珍品仅上贡朝堂,南康身为长公主也仅得几件,可筝儿却拿出来待客,这若不是拓跋颢不识风雅,有意炫耀,以筝儿侍女之身,又岂能拿出如何贵重之物。
筝儿不语,转而道:“崔太傅这几日腿脚不便,怕是还要耽搁,将军可以小憩片刻。”
“也好。”苏楚衣确实累了,“姑父到了,你一定要叫醒我。”
筝儿应下,起身退了出去。
苏楚衣独对那案上徽窑,若有所思,可终抵不过倦意上涌。
苏楚衣也不知睡了多久,当她起身时已是四周皆暗,不见烛火。她披衣推门,可那道宫室的门却纹丝未动,她叫了数声,没有应答,她用力拍门,只听有侍卫答道:“此乃国主之命。”
苏楚衣心下大乱,“封庭何在?”
屋外无人应答。
她四下寻找随身兵刃,可早已随她换下的衣物被尽数收走。
她被俘了?
她中计了!
拓跋颢引她入城,不是为了臣服,而是为了不费一兵一卒逼退苏家军,可她却以为拓跋颢是真的要献出二十二城臣服大宁。
“让拓跋颢来见本帅!”苏楚衣知道外面有人,他们能将她的一举一动禀报拓跋颢。
拓跋颢果然很快便到,隔门喊话,“楚儿睡得可好?哺食孤已让人备下,你稍安勿躁。”
“拓跋颢,你卑劣!”苏楚衣气得说不出话来。
“兵不厌诈,这是崔太傅教予孤的。”拓跋颢显然想无耻到底,“孤活学活用,方不负太傅的殷殷期待。”
“你待如何?”苏楚衣竟不如,拓跋颢的嘴皮子也变得如此厉害,“说出你的条件,你困我于此,为了不战而胜,保住平城,保住你鲜卑子民,但你困住的是大宁的大将军,你不可能只想要这些。”
“孤说过,孤只要你,可你从来不信。这二十二城,孤也是为你而献的,但大宁皇帝已经立后,孤要娶你,也不算是夺他之妻,抢他之后。”
“拓跋,我的夫婿就在城外,你这还不算夺妻吗?”苏楚衣突然发现,宋逸这个“夫婿”是不错的存在。
“你我相识时,你的夫婿是丰敬之,大宁皇帝说夺便夺,又为你赐了宋逸,想来这婚配也真是儿戏,都由他一家之言。既然如此,孤也顾不得那些礼法了,孤明日就要娶你,你既为国后,这二十二城都是你的。”
“孤,没有食言!” 将本红妆:陛下约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