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谢弗自昭庆宫请安归来,往偏殿看了眼几个孩子的功夫,双影便过来回禀,圣驾到了。
若说后宫妃嫔,对着圣驾,哪一个不是缦立远视,而望幸焉。可如今谢弗听了这消息,却十分开心不起来。手下仔细为熟睡中的儿女掖着被角,转而便听双影在旁继续回道:“皇上今夜是在皇太后那儿陪着用晚膳的,奴婢问过了,方公公说,皇上胃口不大好,一碗梅花汤饼都没用到底儿,想来现下胃里还是空落落的呢。看样子心情也不大好。”
皇子公主好容易都睡下了,双影在旁回话,声音也不敢稍高,无意之间却让谢弗对她话中之人起了两分怜疼之意。想了想,她转头吩咐道:“今日寒气尤重,去吩咐小厨房备一盅雪霞羹,记得多加些姜丝,另外再奉一碟蓬糕也就够了。去禀皇上,就说本宫稍后便过去。”
“诺。”
双影应声退下,谢弗又在床边坐了片刻,便起身往外殿走。扶着苏音的手,她眉眼间浓着愁绪,轻声问道:“这是第多少回了?”
苏音一怔,意识到她问的是什么,不由失笑:“您还数着呢?奴婢都记不清了!”
从六月中那场婚典之后,除了皇后的坤德宫,皇上便再未留宿过任何一位嫔妃的宫殿,偶有见见皇子公主的,也都只是略坐一坐便走了,至于新进的妃妾,更是连见都未见。外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当战事纷纭,皇上无心与后妃歌舞娱情,只单单爱重皇后,愿在中宫寻个安宁。而作为皇后心腹,苏音眼里看到的,却又是截然一番场面了。
厌倦后妃,或许是有的;寻找安宁,或许也是有的,可这四个多月以来,皇上宿在中宫,每每都是与皇后和衣而卧,从未有过召幸侍寝之说,这些,除了再不能近密的亲信心腹之外,又何以为外人道?
苏音一边想着,一边接着说道:“自从郡主大婚之后,到如今十月,一个百日之战过去,可不是小半年了么!如今宫里都传,说是皇上爱重殿下,连这一年新进的秀女妾妃都搁置一旁如若无物,可见是帝后佳偶,琴瑟和鸣呢!”
谢弗摇头笑了笑,也不知笑的是流言,还是杨衍的这些行止。苏音又道:“说来奴婢也不懂了,别人也就罢了,那凌家二小姐,当日在太皇太后面前,是陛下点名要的,算来封了美人置在唤芳阁,至今也有两个多月了,怎么也不见有宠幸的意思?”
听她提起凌楉,谢弗便蹙了蹙眉,低声一叹,道:“迟早的事罢了,虽说早一日晚一日也没什么区别,只是本宫还是宁愿晚一些。”
之前皇上于昭庆宫初见随母入宫请安的凌家二小姐,一见之下欢喜称悦,便直接纳入后庭封了美人。此事说来也属平常,只是苏音却明白,对这位表小姐,自家主子以往到能站在表姐妹的身份上疼爱喜欢,但现下放在后宫里成了另一种意味上的姐妹,便又是全然不同的心境了。
说到底,就是一句不放心罢了。也不止是皇后不放心,甚至,连远在南境的自家三小姐当时听闻这个消息,也特意传了封家书回来,只为提点长姐上心。
她忖了忖,宽慰道:“奴婢看凌美人进宫这些日子,倒也安分,说不得是姑娘年纪大了,知道收心了也未可知。您呐且宽心些,将养自身才是紧要,没得尽日操心伤神,凤体都伤了!”
“安分……?”谢弗似是一笑,说话间出了偏殿,便往正殿而去。她声音微低,道:“你是看不出皇上看上她哪儿了么?这丫头从小就爱同嗽玉亲近,‘安分’这两个字且按不到她身上呢。还是上点儿心吧。……这一年也不知是犯了那路太岁了,大小风波不断,新进宫嫔里又有那么几个叫人头疼的丫头,你别不信,往后这后宫,可是没有安生日子过呢。”
闻此,苏音也眉目一蹙。细想来,确然如此。本来一个萧氏之女就够人留神的了,如今又多了一个凌家女儿,若非皇上这些日子无意于后宫,恐怕这浩浩后庭,早已风雨交加了。
一时拐进寝殿,便见幽香纷纭里,年轻的帝王支额握卷,正踞坐在暖玉镂花榻上细细翻看。宫婢正在此时将羹碟奉来,谢弗递了个眼色过去,那头苏音与方迟会意,便带同一众侍婢都退了下去。
在杨衍身边甫一坐定,便听他淡声问道:“几个孩子都睡了?”
她端过羹盏徐徐搅动着,垂眸笑道:“睡了。孩子倒是不让我操心,一个个的都懂事得紧。只是孩子的父亲却让我一时一刻都放不下心,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挂念着他的事呢。”
说着,她抬眸对上他正好投过来的目光,双手便将一盏雪霞羹奉过去。杨衍颇有两分无奈,原本在隆寿宫折腾一趟已经耗尽了胃口,可禁不住她的坚持,夫妻两个对峙半晌,他还是置了书卷,将羹盏接了过来。
这个档口,谢弗拿过他置在矮案上的书卷,本想翻看两眼,可见是卷《捭阖策》,便又随手搁了回去。
“朕没事。”杨衍略略用了几口,暖烘烘的倒是觉得胃里舒坦了不少,“要说有事,也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外头有闻玄担着,朝内有沐之盯着,良将鼎臣在侧,朕过得不知多滋润,有什么好值得操心的。”
谢弗摇了摇头,国色容颜上凝一派温和稳重,从容道:“国事轮不到我妄议,我操心之处,自也不在这些上。”
她安然的望着他,明明话音再是柔润不过,可那一双眼睛,却恍若不动声色间,便能洞悉尘世间所有的秘密。
在这样的目光下,杨衍默了半晌,终是垂首无声一笑。
从来,他在谢弗面前,便是没有秘密的。
她见此,进一步言道:“今年这几个新妾里,凌楉不必说,别的还有荥阳郑氏的嫡女、兰陵萧氏的二姑娘,世家鼎族之女,模样都是百里挑一的,性情也都是你会喜欢的。眼见着这都小半年了,之前战事未定也就罢了,如今你要是再夜夜于我这里耗着,外人不知道,少不得要议论我这个皇后是个妒妻悍妇,容不得后宫妃妾呢。”
杨衍略一挑眉,抬首间已是有意避开她的目光了,口中说道:“修身养性,这不是你日常总劝朕的么?怎么如今到你这儿躲个清静,你却还老大不乐意?”
谢弗嗤笑一声,佯作怅然般叹道:“唉……我劝是劝,从少年直到如今,你哪一回听过我的?”
他倒也没有被戳破门面的愠恼,只是看向她的眼神里除了无奈,又多了一重孩子般因被训导而赧颜的意味。谢弗似乎是被他这个目光勾起了兴致,又取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十二三岁就知道偷欢,最是风流多情的你,一夕开悟,倒念着清心寡欲了,说出去有几个信的?”
最初的怔愣过后,恍然间意识到她是从何处得知自己这点子见不得人的老底儿时,他心头便涌上几缕酸涩,神色中倒添了几分的不好意思,“啧……”
谢弗径自趣够了,顿了片刻,低头拉过他的手。
她几不可闻的一叹,揣着亦师亦友的语气,轻声开解道:“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呢?日子总得过下去,早一日看开了,舒坦的是自己。”
他微怔,随即失神般苦笑——有那么一些事情,因着过往的决定、如今的身位,只能在心底秘而不宣。这样的事,他有,她亦然,于是在这绑定了一生的岁月长河里,也只有在彼此的面前,才能稍稍得以喘息。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身边有谢弗,是何其有幸,而谢弗在自己身边,坐着母仪天下的凤位,却又是何其不幸。
“话是这么说,我早也知道会有这么一日,可是事到临头,还是过不去……”他自嘲般一笑,反握住她的手,摇头道:“我都不敢想,你是怎么过来的。”
谢弗默了片刻,缓缓一笑,带着悠长的宁和,道:“北极殿上,众卿俯首唤一声‘君王’,就为这两个字,就为……这天下归一,舆图欲远的路,也容不得你多去想自己的私情。”
她有意将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索性便直接剖出利害:“两越一收,诸国暂且不论,光是咱们大乂内部,便有些人要耐不住性子了。世家盘根错节,朝堂有朝堂的体现,后宫有后宫的局面,便是你真心清心寡欲,也不能放着美人不识风月了。”
这样的意有所指,即便不道出姓甚名谁,也足以使彼此明了。
“……朕明白。”他深吸一口气,捏了捏她的手,颔首道:“你放心。”
得来了这一句保证,她方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心头方放宽些,并未注意到他略微带了些小心与试探的目光朝自己打量了过来。不多时,杨衍酝酿着措辞,还是说道:“过两日便是十一月初二了,朕打算亲自去宗庙拜祭皇兄,你可要与朕同去?”
谢弗伸去收敛盅盏的手微微一顿。
杨衍一错不错的注意着她的神情,只消半晌,便见她淡淡一笑,掩去诸多不可诉的哀凄,摇头平静道:“不去了。”
他有些心疼,揽住她的双肩,才欲开口,便听她继续道:“放不下的事情,我不敢想,想了,便会前功尽弃。”
她说:“说到底不过再几十年光阴的事,总会重逢的,不急在一时。”
他微微恍惚,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实——她那样的语气里,仿佛竟蕴含着莫名的解脱。
她展眉一笑,道:“既然说了要陪你,我就不想太早的离开,怎么样,也要看到你大统天下才是啊。”
“谢谢你,”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拥着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寂夜的相守里,低低唤了声:“弗姐……”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