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忌放下霍其琛加急送来的密报,揉了揉额角,眼底沉淀着极深的情绪。
又一个姓谢的人,又一个姓谢的女子,就那么横冲直撞的闯了自己边境军的大营——孤身一人,端着副号称当世第一美人的姿容,就那么闯进了敌军所在的龙潭虎穴,不是羊入虎口么?呵,这般行止,他日若得全身而退,那便是魄力勇敢,可若一去不复返呢?也就是只个鲁莽无识之辈罢了。
摩挲着拇指上的血玉扳指,他忽然很想见一见谢冉的这个妹妹——这个被她如珠如宝的对待、传闻中曾为谢鸣教养称赞的、那位冠世文侯的亲生女儿,谢蕤。
那个按理说最不该做出这种事,却偏偏此刻人就在他南诏大帐中的女孩。
细步缓缓的女子换了新茶奉过来,入目便见到御案后的君王支额沉思的模样,心尖上仿佛被掐了那么一下,脚步停了停,方才又走了过去。
“哥哥的密折一来,陛下总是头疼。”霍贵妃置了茶,柔暖的语调带着全心全意的关切与刻意缓和的打趣,温温软软的流淌进君王的耳中。说话间,她便挪步至君王身后,一双柔荑纤纤,拿捏着这人最熟悉的分寸,在他颈间轻敲,一面劝道:“如今边境安稳,海内升平,您还总是愁眉不展,这如何使得?”
蒙忌默了片刻,许是因着肩上敲打的受用,末了方才掀开眼帘,却是并未启口,只随手将那封被掷开的密折递给了身后的女子。
霍贵妃只微顿了一瞬,便恭谨的将兄长的密折接了过来。
打眼匆匆一览,她唇边便逸开一抹温婉的笑意,越发衬得那美眷如花。
“敦柔郡主……是太平女帅的妹妹啊……”霍贵妃将密折放回案上,随手将朱笔墨砚整理一番,笑道:“未免有些冲动了,幸而遇到的是哥哥,不然可要受欺负了呢!”
想想可不是悬之又悬的事么?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个人去闯尽是男子的军营,若非知道自家哥哥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她还真是要为那位小郡主的安危捏一把汗呢。
倒是蒙忌一听她这话,剑眉一挑,勾过一个目光:“你还为她考虑?”
霍贵妃却无惧意,微微一笑,仍旧是温柔耐心的语气,徐徐道:“得人恩果千年记,乂国也就罢了,只是谢将军的恩情,臣妾为着边境万民,也是一时不敢或忘的。爱屋及乌,又哪有为难人的道理?”
蒙忌哼了一声,眼瞅着那份密折,出口没来由带了两分怒气:“缺见短识的丫头片子,还以为敌军大营是她谢家的后花园呢!自诩一个陈郡谢氏的出身,真觉得天下八方都要买她的面子。哼……出了杨乂的国境,什么王谢袁萧,谁又认他们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性子上来,分明是对着个素未相识的‘丫头片子’,却隐隐有些滔滔不绝之意。那方霍贵妃见此,不由低低一笑。
她知道,他这份怒意,冲的自然不是那位从未有过过从的妹妹,而是那个成也是卿、败也是卿的姐姐。
细细想来,他登基这么几年,举国上下,无论遇到什么灾祸动乱都罢了,从来也不见他冲破这副端得十足沉稳老成的面具,露出些真心实意的喜怒哀乐来。论起来,真个能让高高在上的天册帝显出些做皇子时模样的人,还就只有敌国的那位女将军了。
如此想着,她不由便又纠缠起那份老生常谈的感慨。记着那年边境大旱,数万灾民身在水火,而朝中亦是国库空虚,无粮可济。那样的情况下,加上大殿下一党蠢蠢欲动,内忧外患,活活就将他这个踌躇满志的新帝逼上了生死之线。彼时她已然册妃入宫,亲眼看着他多少日夜的辗转无眠,心力交瘁,却左右逃不开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八个字。每天送到眼前的,不是各地官员哭穷的奏章,就是边境难民的死伤数目,那时她只觉得,明明是白纸黑字,却一笔一画都如同赤红血泪般触目惊心。眼看着黎庶的性命、他的帝位尽皆摇摇欲坠,谁都没想到,最后伸出援手的,并非那些所谓的盟友,而是从立国开始,便同南诏打到如今的大乂。
不,说到底也不是大乂,是谢冉。
她还记得清楚,那时蒙忌病中听闻谢冉开仓放粮,赈济南诏灾民的消息时,那副从来都黑白分明、爱憎分明的眉目中,第一次浮现出那样复杂纠结的神情。那时他长久沉默,最后只说了五个字——偏偏是谢冉。
那次事情之后,蒙忌看待谢冉的心情,便再难以回到过去那完全的针锋相对上。他的那份情绪十分复杂——便如生死关头被宿敌所救,感恩不得,却也无法再一心去对抗、去为敌。至于南诏国中百姓,就更是对北进之事全然没了热情。由此,方才有了其后修盟和亲之事,只是没想到,和昌长公主嫁去大乂不过短短光阴,竟又出了那些事……
及时的收敛起一心的惆怅,听着他三言两语仍旧咬着不放的嗔怒,霍贵妃默默摇头一笑,耐着性子道:“是,诸国多是刚愎虎狼之辈,恨不能争相利己损人,自是没人认的。只是您却是不同的。哥哥与陛下君臣一心,自然也知道该如何做。臣妾也不过白费心罢了。”
三两句温言,摧散了他心头几缕烦闷,蒙忌这才偏过头去打量起自己的贵妃。
温柔婉约,通识大体。凡事主见自有,却谙练于分寸,从不会冒犯夫君的威严。这,才是女子该有模样。
蒙忌掩过一瞬的恍惚,伸手将人往身前带了带,目光微低,便落在女子隆起的腹部上。
缓了片刻,适才的烦怒已然消失不见,他声色清淡徐缓,而话中的分量却是极重:“天下为家,家为天下……谢家的人为国事而来,而梓童牵挂自家的事,倒也不算费心。”
他说得四平八稳,可当那‘梓童’二字入耳时,霍贵妃诚然是不出所料的一怔。
“陛下……”
蒙忌朝她投去一眼,唇边带着些笑意,伸手在她腹上抚了抚,道:“这几个月,梓童还当多加保养,稍后待皇儿出世,各样嘉礼庆典,卿还有的费心呢。”
又一声‘梓童’出口,换下了经年来的‘爱妃’之称,霍贵妃眼眶一酸,便要行礼,蒙忌却将那一双纤手稳稳的握着,没给她多礼的机会。
两人正待温存,偏有宫监自外而入,行礼禀道:“启禀陛下,翼王殿下来了。”
蒙忌面上神色毫无破绽,应了一声,便让将人请进来。霍贵妃那头理敛好了情绪,便拜道:“如此,臣妾先行告退。”
不多时,蒙阳便踏进殿中,步伐稳妥不失张扬,拱手一拜道:“臣参见陛下。”
蒙忌淡然含笑,道:“皇兄不必多礼,平身吧。”待蒙阳起身,他接着道:“皇兄多日不曾进宫了,朕一向不得空问,近日府中内务可好?”
蒙阳后槽牙不动声色的一咬,抬首对上蒙忌透着两分阴险的深沉笑意,竟是还能施开一个兄友弟恭的笑容,不疾不徐道:“承蒙陛下挂怀,臣诸事安好。”
翼王府男宠于王殿密室中自焚,连带将密室中所藏之物烧毁了大半之事,原本对于罪魁祸首的身份,他还只有八成把握,可如今见了蒙忌这副尽在不言中的样子,他倒是半点怀疑也没有了。
也是,名为兄弟,实为仇雠的两人,斗了这么多年,再没道理不清楚对方伎俩的了。早前齐鸣之战败北,蒙忌派人去抓的始作俑者,被他先一步带走藏匿,这口气,自己这个弟弟是绝对不会咽下的,能等到如今才腾出手来回赠一击,实则已是很让他意外了。
将情绪收敛的分毫不差,蒙阳顿了顿便接着道:“家事不值一提。臣此来觐见,乃是听闻霍大将军帐中,新进来了位小姑娘,出入行止,很得大将军照拂,唯有身份颇为尴尬,朝野闻声者皆有所介怀。臣身为亲贵之首,不得不冒昧请教陛下一句,却不知如今我南诏与乂国,究竟是敌是友?”
蒙忌闻言,心头一声冷哼,实想开口送他一句胡说八道。谢蕤前来南诏大营之事,霍其琛尚未得到自己的指示,对外还瞒得严严实实。他自己狼子野心耳目遍地,得知此事是自然而然,可若说朝野闻声,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他暗自摩挲着扳指,勾唇缓缓道:“皇兄既有此问,想必心里也有所考量,不知在皇兄看来,这敌友二字又是如何分辨的呢?”
两人各怀心思,目光在空中一撞,似乎都能激起一片刀光剑影。
蒙阳略一思忖,便笑道:“是臣措辞不当。”
蒙忌心中习惯性的升起一束警惕。
他带了些缅怀之意,接着道:“父皇一生致力北征拓土,说来,敌友二字也并不十分重要——毕竟北面万里江山,无论姓司马还是姓杨,终究也不能阻挡我南诏铁骑。陛下觉得可对?”
归根结底,在宏图霸业之下,所谓敌友又算得了什么呢?
江山如是,血肉至亲,亦如是。
蒙忌一错不错的望着面前的兄长,默然半晌,含笑颔首:“不错。朕与皇兄兄弟一心,自然认的都是父皇的道理。”
蒙阳眉头一挑,“那敦柔郡主……”
“敦柔郡主?”他似乎有些不解,端着些惊异问:“皇兄许是误会了罢,边境人人皆知,那是太平女帅的妹妹。”
他话音落地,果然看到蒙阳的眼中飞快的闪过一道寒光,继而,又是纹丝不动的对峙抗礼。
蒙忌心头一笑,说来,他未必是要保谢蕤的,只是有机会能让蒙阳不快活,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他能拿朝野压他,他也可反过来那民心治他。反正这么多年就这么互相威胁着走过来了,多一事少一事,谁又算得明白呢?
总归,无恨不成兄弟,这辈子,就这样了。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