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白九又不合时宜的打断了司姑娘的话,挠了挠头,道,“不对啊,刘荣不是在天牢里服毒自尽的吗?为什么要说是陈阿娇杀了他?”
“因为你看到的,并不一定就是全部的真相。”
时间倒回到刘荣入狱,陈阿娇探监之时。
虽说是无意间走到天牢的,可在陈阿娇的心里,她早就给刘荣安排好了结局。她的怀里,揣着一瓶毒药。
事情并不如上文所说,至少所谓的密谋造反是没有确凿且致命的证据的。太皇太后也并不想牺牲这个孙子,甚至隐隐还有救人废帝的念头。
而陈阿娇,她是替刘彻前去的,充当刽子手的角色。
刘彻的政见与太皇太后不和,若是让她逮到了机会,那么废刘彻立刘荣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所以陈阿娇,她像是英勇的先锋,再一次为他冲锋在战场。
看守刘荣的都是太皇太后的人,刘彻的势力无法渗入,所以,既是大汉皇后又是窦太主之女的陈阿娇是最好的人选。
陈阿娇见到了刘荣,承诺若他认罪,定会赦免他的妻儿。刘荣惨笑的看着桌上的毒药,声音嘶哑:“阿娇,你对我,为何永远都这样残忍?”
陈阿娇语塞,想了想道:“因为我是彻儿的皇后,而你,是他的敌人。”
“阿娇,你说过会给我一个机会的,还算数吗?”
“自然是算的。”
“好,阿娇,你敢不敢再跟我赌一次?”
“嗯?”
刘荣转过头,用身体挡住木桌,倒了两杯茶,捣鼓一阵才转身,道:“这两杯茶,一杯有毒。”说着,他也不看那杯子,只是不停的把它们交换位置,等到自己也分不清哪杯有毒,哪杯无毒之时,他才又道,“我们互相选一杯,让对方喝下,赌,谁胜谁负,谁生谁死。”
陈阿娇看着那两杯毫无差别的茶,皱了皱眉,终于点头:“好。”
然后静待很久,他们终于为对方选好了茶。
陈阿娇端着茶杯,递过去,刘荣却没有接,反而问道:“阿娇,你可有想过,你会输?”
“我不会,从来就不会。”
“哦是啊,为了刘彻,你从没输过。”刘荣淡淡的接过陈阿娇手中的茶杯,道,“输的只有我。”
陈阿娇也不再多言,心里却想着,还好自己选的这种毒是有解药的,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毒发的时候,若是没来得及服下解药死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茶已经快到唇边了,刘荣突然阻止,陈阿娇还以为他反悔了,却见他大手过来,与自己的玉臂交错,然后以一种喝交杯酒的姿势把茶往嘴里送。陈阿娇有些抗拒,又听他说:“这最后一次共饮,阿娇便成全我吧。”
然后,两个人便静静的,以这种亲密的姿态,饮下可能致命的茶水。
杯盏已空,清茶已尽,生死,已经注定。
两人站在不足三步远的距离,刘荣靠着木桌,手掌按在桌沿,却没有一丝中毒的迹象。陈阿娇有些心慌了,毒茶莫不是被自己喝了?她皱了皱眉,脸色却仍是没变。
刘荣看着她,有些痴,半晌才道:“阿娇,你赢了。”
陈阿娇心道:果然是他喝到了毒茶?可为何没有一丝中毒的模样?
刘荣笑了:“阿娇,这茶里,本就没有毒。我哪里舍得让你去死呢?”
陈阿娇明了,刚才的一切只是试探,这个赌,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刘荣要赌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命和运气,而是陈阿娇会不会狠下心来置他于死地。
“阿娇,”刘荣道,“既然你选择了刘彻,那我也不能害了他不是?我的命,早在爱上你的时候,就完完全全的给了你。”
他的目光,空洞而绝望:“阿娇,哪怕你是一块有毒的黄金,我也甘心把你抱在怀里,吞进腹中。你要记得,如果有下一次遇见,请给我一个靠近和爱的机会。”
没有人能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深情表白,就算是陈阿娇,也是不能的,于是她沉闷的点了点头。
“你走吧,我看着你走。”他道,“若是我死在你的毒药下,恐怕太皇太后会对你心生不悦的。所以阿娇,你走吧,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的。而你,你答应我的,也请不要忘记。”
刘荣说得没错,若是他就这样死在了陈阿娇亲手带来的毒药下,太皇太后恐怕会怪罪她的。于是,她收回桌上的毒药,顺从的转身离开,勉力无视身后那道炽热的目光。
“阿娇,这样算不算是你杀了我?这样你是不是就永远忘不了我了?”
身后传来这样的问题。
陈阿娇不回头,也不言语,只是往前。她不敢停下,直直的走,然后上了鸾轿,回到椒房殿。
然后,她听到了临江王的死讯:刘荣打破了瓷碗,用瓷片割断了自己胫间的动脉,不过片刻,就喋血而亡。那样浓重的血腥和湖泊一样的血液中,他的食指屈伸遥指着北方,脸上全是血污,看不清凝固的表情。
北方,馆陶公主府就在北方,那是他们年少时常在一起玩耍的地方。他最挂念的,还是喜欢了半辈子的那个人。
所以,陈阿娇的手上几乎是沾着刘荣的血的,刘彻的稳固,也是靠踩着临江王白骨而换来的。
换个角度看,就如同刘荣说的一样,是陈阿娇杀了他。
此时此刻的椒房殿里,黑得看不见自己的双手,陈阿娇赶走了所有侍者,几乎疯狂。
因为,她又一次看到了那枚黄金双面镜,它就藏在长信宫灯里!
虽然她没有亲眼看到那诡异的镜子,但她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久违的熟悉的滚烫的温度。她摸着宫灯的时候,陡然感受到了这滚烫,令她想起了当年,想起了自己一步步把刘荣逼上了死路。莫名的寒意和恐惧一股脑的涌上心头,就像是被那东西蛊惑了心智一样,她居然害怕起来,就像自己亲手杀了人一般。那时她能做出的唯一反应就是,离这东西远一点,远一点。所以,她发疯似的要宫女把这镜子连同宫灯一起扔掉砸碎,她以为,只要扔掉了这东西,就能不再愧疚不再害怕。
但是,惑心啊,自从双面镜起作用的那一天起,就在潜移默化中一直存在着,即使远离或损毁也不可能消除。
陈阿娇不知道这一点,但她还记得,在那卷《惑心志》上还记着一句话,惑心终祸己。
本以为当年黄金双面镜丢失后,所有以它引起的事件都将尘埃落定,可现在看来,惑心之能,那只是个开始。
惊恐万状的陈阿娇就那样僵直的缩在床头,呆了整整一宿。第二天,初升的日头刚升起,她就跑了出去,吩咐侍女,在长安城找一个名叫潇湘阁的地方。
“找,就算是把长安翻过来,也要找到潇湘阁,也要找到那个女老板!”
为此,陈阿娇动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惹得刘彻不悦。
书房里,刘彻把皇后近日来的财政支出的奏报摔在地上,气愤道:“她都在干什么!举国节俭之时,身为一国之母,她不想着为民表率,反而短短几日用出去八百万钱!她是在驯养军队吗?”
不满归不满,刘彻拿她还是没有办法的,直到大半年后,他收到消息,说陈皇后在宫里养了一个叫楚服的巫女,施展厌胜之术。
刘彻勃然大怒,拍着桌案道:“厌胜之术?陈阿娇啊陈阿娇,你是有多大的胆子啊!太皇太后已死,你倒是更加有恃无恐啊!”
于是,刘彻命廷尉张汤去调查此事,果然在椒房殿中搜出写着刘彻生辰八字的木偶,还有那个穿着男装的女巫。
陈阿娇被带到刘彻面前,这是他大半年来第一次看到她,却觉得这根本不是他以前认识的明艳动人不可一世的陈阿娇。
陈阿娇目光呆滞,面色略白,嘴唇翕动,似乎在喃喃自语,虽然还是艳色的宫装,可她早已没了牡丹花一样的雍容之美,就像,一个沐猴而冠的假货。
陈阿娇看见刘彻,眼睛一下子亮了,扑腾着上前,扯住他的衣角,就喊:“彻儿,彻儿,你终于来看我了。”
刘彻满腹狐疑,不知为何,问也问不出结果,便吩咐宫人把皇后带下去好生看着,形同软禁。而后,他又召了女巫楚服前来,不怒自威:“妖女,你到底用了什么妖术把皇后变成这样?”
“草民只是在帮助皇后娘娘。”
“帮助?荒唐!你最好一五一十的说来,否则朕定处你车裂之刑!”
楚服以头叩地,道:“皇后只是太爱陛下了,而陛下您一直疏远皇后,所以皇后才会想要用鬼神之力换回陛下的心。”
“呵,真是荒唐,她陈阿娇何时向朕服过软?”
刘彻不知道,这一切始于他们彻底闹崩之后。陈阿娇猛然在长信宫灯里发现了那块有诡异之能的黄金双面镜的下落,尘封心底的往事与罪恶一同涌上心头,逼得她几近崩溃。本以为这就是结局了,没想到,在不知不觉间,她自己的心也早已被黄金镜迷惑。镜子放大了她的另一面,放大了她对刘彻的爱与依赖,使她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而刘彻,他对陈阿娇的疏远是有目共睹的,自那以后,他再没有踏足过椒房殿。所以,他从不知晓。
虽然镜子放大了陈阿娇的另一面,但她仍保留着心底的骄傲,她不愿向刘彻低头求饶。她一方面恐惧那面镜子,一方面又不由自主的被它牵着鼻子走,滋生出了另一种软弱悲伤的性格。而她在清醒的时候,又想刻意摆脱这种生活,于是她想到了那个素衣墨发的神秘女子。她不惜重金,派人去寻找那个书斋那个女子,却一无所获。后来找到了一个叫楚服的女巫,她号称有办法可以解陈阿娇的难题,于是她被接进了宫。
可楚服也不知道这镜子的来历与效用,更别提克制之法,她也不知道潇湘阁的下落,便用厌胜之术来为陈阿娇造了一个想象中的幻境。
陈阿娇的心里渴望的是刘彻的爱,独一无二且置于首位的爱。
所以,楚服在木偶上贴上刘彻的生辰八字,施展厌胜之术,便能唤回他的心。
“施这等邪术,你简直该死!”刘彻道。
楚服轻笑:“陛下可知,这段日子以来,娘娘是怎么度过的吗?就是因为草民的邪术,她才又得了爱人的心,才又有了笑容。”
刘彻自觉从未去过椒房殿,便理所当然的认为楚服是在说谎,可楚服却说:“陛下,草民句句属实。”
他突然想起,有人说皇后的宫里有男人出没,夜里还会有嬉笑之声。顿时,怒火中烧,陈阿娇居然敢给自己戴绿帽子,大胆!
而给陈阿娇出这种馊主意的罪魁祸首就跪在自己脚下,想到这儿,刘彻拍案而起,直接给楚服判了个车裂之刑,以厌胜之术祸乱宫禁的大罪灭了她三族。事后他又想起,楚服被带上来时穿的是男装,依稀是当年他做太子时穿过的,顿时,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来:陈阿娇私通之人不是男人,而是这个楚服!
混账!
刘彻越想越生气,只恨不得把楚服挖出来鞭尸三百,然后挫骨扬灰喂了狗去。
外戚干政,厌胜之术,祸乱宫廷,这哪一条都足够治陈阿娇的罪的。
可刘彻想亲口问问她,问她为什么。他很想知道她变化得这么大的原因。
于是,他们终于心平气和的坐在了一起。恰巧那时,陈阿娇没有被另一种性格控制,她还是清醒的。
“你为什么要在宫里施用巫术?”
“陛下不是清楚的嘛。”清醒过来的陈阿娇得知楚服已死,神情冷淡,只觉得能够暂时救自己脱离苦海的唯一人选也没了,对刘彻自然是没有好气的,再说了,骄傲如她,怎么可以把那样的故事讲出来,当作求和的工具,一边剖开自己的心,一边摇尾乞怜,她永远也做不出来。
“清楚?呵呵,陈阿娇,你以为朕会相信像你这样骄傲的人真的会用这样卑贱的手段来唤回所谓的真心吗?”
“卑贱?”
刘彻冷笑道:“对,卑贱。你是怎样的人,朕很清楚,所以,你不要想欺骗朕。”他勾起她的下颌,强迫她看着自己,冷冷的道,“你是不是对朕不满,想要诅咒朕去死?”
陈阿娇挣扎着摆脱他的桎梏,道:“要你死?我若真的想要你死,就不会帮你当太子当皇帝了。”
“朕不需要你来一遍遍的提醒朕的皇位是怎么来的,”刘彻呵斥道,“你这是想要居功自傲,想要反朕吗?呵,陈阿娇,朕何曾不知道,你喜欢的从来就是刘荣。”
“你说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告诉你,我都知道!我们洞房花烛之夜,你缩在床头,嘴里一直叫着刘荣!你之所以帮我,只不过我傻乎乎的许了个金屋藏娇的诺言罢了!你要的,是后位,是权力!”
不得不说,刘彻误会了。就是因为那盏长信宫灯,陈阿娇才会被惑了心智,才会将心中对刘荣的愧疚扩大百倍,所以才会一直念着他的名字。
而那宫灯,是刘彻亲手做的,然后又亲自摆在他们的新房里的。里面加了金,用的却是那面镜子熔化的黄金。即使被熔了,也还是以另一种形态存在,可在特定之时对特殊之人产生惑心之效。
刘荣的死一直是陈阿娇心头的一根刺,黄金双面镜又放大了她的恐惧和内疚,同时放大了她对刘彻的深爱与依赖,所以,她才会变得不像自己了。
心底的骄傲和尊严在与另一个性格作斗争,陈阿娇始终都没有说出有关双面镜的事。再者,就算她说了,以刘彻的性格,也未必会信,她不想白白的被人耻笑。
于是,她承认了所有,就连同子虚乌有的对刘荣的爱也一并承让,大不了,再换来一次疏离罢了。反正他们之间已经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了,大不了,再把裂缝撕大一点儿而已。
她还是可以故作坚强的挺过那难熬的岁月,就用厌胜之术带来的幻境。
起先陈阿娇一直以为楚服是有些本事的,毕竟她能够施厌胜之术要木偶变成真人,让自己破了心魔,后来她才发现,楚服只是个半吊子水的女巫,别说厌胜之术,就是一般的巫术她也不会。
然而,自始至终,陈阿娇都忽略了一个问题,宫灯有两盏,那么,被惑心的人是不是也同样应该有两个?
除了她,还有,刘彻。 笔夭司命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