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阁内,这个故事显得有些长了,杯里的茶水都凉了,相思便一言不发的在旁边倒上热茶。
白九一口干掉杯里的凉茶,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问:“所以这卷书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这么厉害?随便用黄金打造一面镜子就几乎有翻天覆地之能,这要是好好的来,那岂不得逆天啦?”
“这个我稍后再告诉你,现在便只讲有关陈阿娇他们的故事。怎么,还有别的要问的吗?”
“暂时没了,你继续吧。”
司姑娘看着那盏宫灯,幽幽说道:“巫蛊案算得上陈阿娇这一生中最大的转折点,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一手促成这个案子的人,竟然是刘彻。”
不是说是刘彻故意陷害,而是在黄金双面镜的惑心之下,刘彻阴差阳错的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促成了陈阿娇的罪。
因为,那个出入椒房殿的神秘男子,不是别人,就是刘彻;
因为,在黄金双面镜的诱惑下,刘彻他自己也分裂出了另一个人格――一个对陈阿娇有着单纯的爱的性格。
而他根本不清楚镜子的事,日复一日的把那盏长信宫灯摆在书房里,面面相对,在不知不觉间,黄金镜捕捉到了他心中那抹复杂的情思,便将其无限放大,直至塑造出另一种完全性格。
所以,虽然说是两个人,但却有四种不同的性格,颇有点环环相扣的意味。
并且,另一种人格出现的时间,几乎都在同一时刻,这就更让事情变得凑巧起来。
是夜,居然开始电闪雷鸣,却闷热得始终落不下雨来。白色的闪电如同利爪,撕破漆黑的天幕,发出一阵又一阵巨大的哀鸣。
陈阿娇一人在寝殿里,她知道,这个时候另一种人格也会出现了,她不愿宫人看到她软弱的一面,便统统赶了出去。
她穿着白色的单衣,蹲在床头,双手抱着肩膀,直勾勾的看着那忽明忽暗的天,椒房殿里却是一片明朗,烛光闪烁,灯火通明。
无人的夜很静,便是那轰隆隆的雷声也被隔绝在了耳外,像是失去了听觉一样,陈阿娇只能看到闪电划过的惨白色,还有一望无涯的黑暗。
她的本性已经将要压制不住那个被黄金双面镜引出来的性格了:懦弱胆小,敏感多疑,极度渴望刘彻的爱。
她的右手开始发抖,抖动的频率不快,趁着自己还清醒之时,陈阿娇猛地伸出左手,一把按住自己颤抖的右手,声音嘶哑:“滚,怪物,滚!”
闷热的夜晚,迫人的窒息,陈阿娇额上淌下汗来,痛苦的闭上了眼,她知道,自己又要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果然,再睁眼时,便觉得屋外的夜色黑得可怕,那乱响的雷声也像是来自地狱恶魔的粗号,就连徐徐燃烧的蜡烛,也像是飘荡的鬼火,连同那滴下的蜡油,也变成了死者不甘心的泪滴。
“彻儿,彻儿……”陈阿娇不由喊了出来,并且后退两步,背脊抵在了墙上,一双迷茫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乞求,她声嘶力竭的喊着心上人的名字,“彻儿,彻儿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啊?”
这一个性格下的陈阿娇,已然记不得现实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了,她的一整颗心装满了刘彻的影子,她要的只是刘彻的爱。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在极度压力之下近乎虚脱的人才勉勉强强的阖上眼,手里抱着玉枕,身体靠在墙上,以一种极端不舒服的方式睡了过去。
风卷起珠帘,沙沙的声音像极了人走路时发出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跫音渐近。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如同九天的雷,从陈阿娇的天灵盖霹下来,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栗。
空灵而熟悉的声音,喊得是:“阿娇。”
陈阿娇猛地抬头,一双杏眼睁得老大,惊喜的看着面前的人:剑眉星目,一身素衣,竟是大汉天子刘彻。
像是迷路的孩子看到了父亲一样,陈阿娇一下子扑了下去,抱着刘彻不肯撒手,她喃喃自语:“彻儿,彻儿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刘彻亦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你是我的阿娇,是我要用金屋藏起来的女人,我就是不要这天下,也不会不要你啊。”
陈阿娇笑了,红肿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幸福,她嗔怨道:“可是彻儿,你好久不来看我了。”
“我最近太忙了,不过阿娇你放心,以后我一定每天都来看你。”
现实和虚幻交织,就像是镜子的两面一样。
“彻儿彻儿,你最爱的是什么?”
“我最爱的无外乎一个阿娇罢了。”
“若是有一个比我美丽善良温柔大方的人出现呢,你还是只爱我吗?”
“只爱你。”他道,“千秋万载,苍茫天下,这世间也只有你一个陈阿娇罢了。天下人在我眼里,只有两个,一个是陈阿娇,另一个不是陈阿娇。”
就像陈阿娇心里想的一样,独一无二的情话。
完全抛弃了身份和地位,刘彻竟这样捧着陈阿娇略显憔悴的小脸儿,深情款款的说着本以为这辈子也不会说出口的话。
陈阿娇俯在刘彻的胸膛上,听着那颗心的跳动,小心翼翼的道:“彻儿,我曾经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里,你有了新欢,你不理我,也不见我,任凭我怎么思念你或是激怒你,你都不理我。”
“阿娇,”刘彻打断她的话,“放心吧,这只是梦,一场噩梦,醒来就好了,不会成真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都在。”
“只是梦啊,”陈阿娇小声的重复,“还好只是梦啊。”
一夜便如此过去,他的情话还徘徊在耳边不肯离开,可天边的启明星已经升起来了,天,亮了。
伺候梳洗的宫女进来,陈阿娇环顾四周,问:“皇上呢?”
几个宫女面面相觑,回答:“皇上在未央宫呢。”
“哦,走的挺早的呢,”陈阿娇张开双臂,任由宫女为她穿好层层叠叠的繁复裙裾,然后问,“彻儿胃不好,你们可有让他喝了粥再去上朝啊?”
宫女们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娘娘,陛下……陛下一直在卫娘娘处啊,奴婢们……”
陈阿娇皱起了眉头:“昨晚陛下不是来椒房殿了吗?”
“没,陛下已经很久没来了。”
“胡说,本宫明明看到了!”
宫女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重复着:“奴婢不敢,奴婢没有胡说。陛下,陛下……这几个月来,一直在卫娘娘处,还说……还说要立大皇子为太子……”
陈阿娇伸手揉了揉眉心,然后让宫女们都下去,一个人对着脸盆里的清水发呆:“他真的没有来过吗?那么,昨晚的人是谁?”
猛然想起什么,陈阿娇惊讶得一下把盆掀翻在地上,白着脸后退几步,等撞到了柱子才堪堪停了下来。
听到动静,外面的宫女便问:“娘娘,您怎么了,要不要奴婢……”
“滚,你们都滚得远远的,”陈阿娇暴躁的打断宫女的话,等到着实没声音了,才脱力一般的靠着柱子滑了下来,坐在地上。
黄金双面镜,又是黄金双面镜!陈阿娇恼怒的喊道:“这到底是什么怪物啊!”
陈阿娇已经意识到了,昨晚的一切,都是黄金双面镜为她制造出来的幻觉,那个温柔的对她说着独一无二的情话的人,根本就不是刘彻,只是一个怪物,一个由那面镜子制造出来的怪物。
寒意从心底涌上来,发散到每一个毛孔,就像在这宫殿里,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无时无刻的在盯着自己,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连心底所想,都统统逃不过那双不知是正是邪的诡异眼睛。
不行,一定要摆脱这种生活,折磨,这简直就是折磨啊!她陈阿娇,何时成为了一个任人摆布、只能活在幻境中的可悲的女人了?就算没有了太皇太后的庇护,她也还是最尊贵的翁主、最尊贵的皇后,没有之一!
想想那些派出去寻找潇湘阁的人,用了那么多时间,花费了那么金钱,还是一无所获,简直是废物!长安城有多大,这么多人足够把长安翻个底朝天了,却还是找不到。是不是找不到那个素衣墨发的女子,自己的梦魇就还会继续?
陈阿娇感觉得到,身体里的另一种人格,她已经快压制不住了!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它就不只是在黑夜中出现了,或许,连同自己的白天和整个生命,都会被那种她最看不起的性格霸占。
不,不要!
“楚服,对了,楚服呢,”陈阿娇跌跌撞撞的站起身,喊着,“楚服,楚服……”
那个巫女,虽然不能解除黄金双面镜的功效,但总算能让她安心的。
喊了几声,一个全身黑衣的女人走了进来,陈阿娇刚想说话,却觉得不对,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另一个人格!
果然,再说出的话已然不是自己想说的了,她像是被困在无尽的虚空中,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道:“楚服,本宫同意了,就施展那厌胜之术吧,本宫什么都不要,只要陛下回到我的身边。”
黑衣的女巫答了声诺,便缓缓离开了。
然后,便有了那个木偶,上面写着刘彻的生辰八字,心口的地方沾着陈阿娇的指尖血。
而陈阿娇,她的本性似乎已经完全被滋生出的另一种性格压制住了,她就像一个被囚禁在自己身体里的鬼魂,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着另一种人格霸占着她的身体,过着喜怒无常的生活,然后,对同样温柔得不正常的刘彻说着情意绵绵的话。
此后,刘彻几乎每日都来,夜间而至,天明即离,不做丝毫停留,然后循环往复下去。每一夜,他们说着不同的情话,做着不同的赏心乐事。
只是,她胆小怯懦,卑躬屈膝的乞求着刘彻的爱,然后撒娇打混,完全没有以往的骄傲贵气。
而他呢,也软下膝盖来,逗她笑逗她玩,每一句情话都说得缠绵悱恻,没有一丁点帝王的硬气。
就像,过往所有的矛盾都不存在,没有外戚势大,没有卫子夫,没有江山和美人的选择。
他不是汉帝刘彻,她也不是皇后陈氏。
他只是彻儿,她只是阿娇。
陈阿娇一直以为这个刘彻,便是楚服所施展的厌胜之术造出来的假象,而她身体里的另一种性格,便只是和这个木偶玩着一场场你来我往的戏。而她自己,则默默的躲在角落里,看着那陌生而熟悉的两个人。
这样过了很久,就连宫女们之间都说着有关的八卦:“皇后娘娘最近很不正常啊,前几天还说陛下来了椒房殿呢,可是我们守夜的几个可是什么都没看见呢……”
“一定是娘娘太过想念陛下了,所以脑子已经不太正常了。”
“娘娘那么骄傲,会是这样的人吗?”
“谁知道呢,反正经常听到娘娘一个人呆在寝宫里,自言自语的,还学着陛下的语气与自己对话呢。”
“不对不对,陛下是去了椒房殿的,我曾在外面看到窗户上映着的影子,明明有两个人,一个是娘娘,还有一个明显是个男人,好像是陛下……”
“这样说来的话,晚上我也看到过,只不过看到一个背影,那个男的穿的不是龙袍,而是蟒袍……”
一个宫女呀了一声,诚惶诚恐的猜测:“我听说死掉的那个临江王以前很中意我们娘娘的,会不会是他死得太冤了,阴魂不散,所以……”
对这样怪力乱神的灵异且敏感的话题,宫女们都白了脸,刚刚还七嘴八舌的讨论,现在都忍不住噤声了。
这件事也传到了刘彻的耳朵里,然后牵连出了巫蛊案,然后处置了一大批人,就连陈阿娇也被软禁在了椒房殿。
软禁的日子里,那一个性格似乎消停了不少,陈阿娇趁机夺回了自己的身体,虽然时间只是在白天。夜晚,仍是它的天下。
然,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用自己的思维看着自己的悲剧,那是一种怎样的无力感啊。
当天晚上,椒房殿里来了个大太监,他手捧着刘彻亲自盖玺的诏书,声音不阴不阳,尖利的念道:“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陈阿娇保持着嘴角的弧度,几乎要冷笑了出来,其他人说什么她也都听不见了。她只知道,刘彻,那个承诺金屋藏娇、那个承诺她一生为后的天子刘彻,就这样用一个可笑的理由废了她。
什么叫失序,什么叫惑于巫祝,什么叫不可以承天命!好笑,好笑,普天之下还有比她陈阿娇更适合这个后位的人吗?
借口,这些都是借口!不过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靠陈氏之力夺得了皇位,却又不甘心与之分享利益,害怕外戚拿走了他的胜利果实,所以,所以他找了这样荒谬的理由来废后!
陈阿娇还是没忍住,果断的大笑出来,旁边的宫女们哭哭啼啼的安慰她,她却一拂长袖,昂首挺胸的道:“我陈阿娇,不屑于此等手段,今日落魄,不过宵小陷害。”她挑起凤眼,居高临下的道,“便没了这虚名,本宫依旧是大汉的皇后,永远的皇后。”
高傲且无礼的话,传了出去恐怕又得落人口实,但她陈阿娇何曾是畏惧这些的人?
她接过圣旨,带着傲骨,一步步的走去长门宫。
面上光鲜亮丽,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也是会痛的。
有泪水划过,陈阿娇顾不得去擦,状若无人的阔步向前,像极了当年她离开天牢时的模样。
她想,我果然压不住它了,它在白天也都能出来了呢。
不,等等,我还能思考,也就是说……它并没出来,现在的我还是我。
所以,哭泣的人,居然是我,居然就是我陈阿娇啊。 笔夭司命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