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匆匆,疾行至门边,东宫羡突然放缓了脚步。
太渴望她醒来,可是她醒来之后,他又害怕她不愿意见他。
心乱如麻,希望门口到床边的距离更远一点儿,可是太守府不比皇宫,地方统共不过那么大,堪堪几步,就到了床边。
他小心翼翼的抬眼,目光陡然一沉。
叶儿双眼紧闭,根本没有转醒。
小亲卫无法无天,有胆子骗他了!
东宫羡咬牙切齿,准备立刻下令赏他一百军棍,可是目光触及黑糊糊的药碗,生生止住了步子。
惩罚亲卫而已,什么时候都行。叶儿的药可不能耽误了。
从床边的凳子端起药碗,舀了一勺往她口中送。
平素的汤药也是他亲自喂的,喂药的过程尤其不顺,却没想此次越发不顺,汤匙挨到她的唇边,她却转脸别过了头去。
还不容他有所反应,那脸又回正。他习惯性的把汤匙再次送上,她主动张口吞咽了下去,比起以往淌的到处都是,这次竟然喝的一滴不顺。
她这样的反应,还能说明什么?明显是她醒了,只不过不愿意看他。
“叶儿。”
他想听她的声音,更想和她说说话,可是对于他的呼唤,她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她果然还在怨他,所以不愿意理他。
东宫羡心头一松,只要她醒来就好,就算她想装睡,他也不拆穿她。
并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最后的记忆不过是掉落城楼,那入腹一剑,成为不可磨灭的噩梦,即使昏睡,也在一遍遍不停地折磨着她。
一遍遍入梦,倒也有些好处,重复的多了,便不再觉得心痛。
她在东宫羡身边,另一个孩子又在哪儿?
“皇上。”
采采还不知道自家小姐醒了,端着一碗清粥,见到东宫羡在床边,一点儿也不意外。
行礼之后便想着如何把清粥给小姐灌进去,东宫羡这时候起身了,“朕还有文书要看,这边你守着。”
说完快步离开了寝房。
自从战事开始,帝王就很忙,采采不以为然,然而帝王离开之后,床上的人再次睁眼,可把她给吓坏了。
“小姐!您醒了?”
她已经昏睡了太久,采采紧张的无所适从,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叶叶青扯了扯嘴角,“这般紧张做什么。”
房门外,听见她开口,东宫羡这才放松紧锁的眉头,大步往书房走。
青雀抓了抓脑袋,“皇上这样快就回来了?”
“嗯,”帝王严肃脸,“叶儿根本没醒,你谎报军情,该罚。”
不是吧?小亲卫拔腿就往外跑,“属下不信,属下去看看去。”
这任性妄为的小亲卫!东宫羡黑了脸“站住!”
“啊?”
“你谎报军情,朕罚你这个月的俸禄双倍。”
“不要啊!”小亲卫抱头痛哭,后知后觉帝王说了什么,不可置信的惊呼,“皇上!”
“嗯?你不要?”
小亲卫激动的谢恩,已然来不及了,只听东宫羡道,“青雀不想要,朕也不好难为你,你便当本王没说过刚才的话。”谁让叶儿不理他,他不开心,得让小亲卫从天堂到地狱陪着他不开心。
青雀:“……”
采采边给她喂饭,边道,“我不是紧张,我就是太激动了而已。”
她说:“辰国和姜国的战事已经停止,战火已经引入南国。”
她又说:“小姐昏迷的日子,国师一直记挂着,等一会儿我便给他送信过去。”
她还说:“小姐如果不愿意留在凤阳城,国师说他会想法子救你出去。”
在叶叶青忍不住要起身的时候,她又把她按了回去,“伤筋动骨一百天,老叶头说了,小姐还要躺上两个月才能起身。”
还要再躺两个月,原来她只昏迷了一个月啊!
叶叶青无奈叹息,“采采,本小姐发现你的话现在非常多。”
采采:“……”
果然她还是适合平平淡淡的样子,突然话多,不是因为小姐醒了高兴的么。
专心喂饭,她决定不说话了。
可是她闭嘴之后,自家小姐又开口了,“我们在凤阳城?为何只有你回来了?杏雨呢?还有……孩子在哪?”
被自家小姐嫌弃后的采采,很快回到了以往平平淡淡的样子,闻言不过抬了抬眼皮,“因为要照顾小姐,国师才送我回来,杏雨留在九阳城照顾小小姐。”
小小姐。
“原来我生的是女孩儿?”
她记得给孩子裹锦被的时候,明明就是带把的。
“凤阳城的那个是女孩,小姐可能不知,你产下的实则是对龙凤胎。”可惜的是男孩儿生出来就没命了。
“这样啊!”那还真是福薄的孩子。
“小姐,你为什么会早产?又为什么跳城楼?你现在身子不便,也不适合照顾小小姐,是否要让国师把杏雨和小小姐送回来?”
为什么会早产?
采采不问,叶叶青都快忘记了这么回事儿,如果不是早产,或许那个孩子就不会死。
思绪翻涌,叶叶青把被人撞的事情和采采说了。
至于跳城楼,不过是她脑中空白,还是东宫羡的一剑方使她清醒,明白当时的处境,她已经在城楼之下了。
性命垂危,生死难料。
还有采采口中的小小姐,她苦笑,“我自己尚且没有脱离危险,还让她来做什么,你写信拜托九月帮我照顾吧。”
东宫羡脾气阴晴难定,时风时雨,他差点害死她,她也不可能忘记。
如果孩子来了,不是还得受连累?
就算不在凤阳城,他不可能放她走的吧?回到皇宫,那便更是龙潭虎穴,她没有把握保全她。
采采领命,铺了纸笔就开始写信,早产的理由,以及叶叶青的决定一并在信上了。
快收笔的时候,采采问道,“国师给小小姐取了个乳名唤做月牙儿,小姐是否给她取个名,我一并写上去?”
叶叶青不过思索了片刻,“以梦为马不负韶华,叶韶华。”
没觉得姓氏有何不妥,采采赞扬,“当真是好名字。”
信的最后加上小小姐的名字,把信装入信封,“我去请老叶头过来,让他给小姐诊治。”
老叶头捋着胡子,慢吞吞的进来,对叶叶青的转醒,没有丝毫惊讶,一切都是他所掌控的样子。
事实上,叶叶青的转醒当真由他掌控,除了最初的昏迷不醒,后面的药,都有些安眠的成分,分量极轻,足够叶叶青安睡了。
“如今皇后娘娘转醒,是想继续醒着,还是想继续睡着,老夫给你选择的权利,还请皇后娘娘早拿主意。”
他在药里动了手脚,叶叶青不可能没有察觉。
偶尔她明明恢复了意识,一碗药入腹,很快便不省人事。
现在见到看诊的人,叶叶青才知道这人不是要害她,甚至想帮她。
可是她已经醒了,她不喜欢一事无知,万事脱离掌控的感觉。
于是她婉拒了老叶头的好意,“谢过神医搭救,只因我尚有要事,还请神医替我养好身子。”
对于她的选择,老叶头并不意外,只是笑眯眯的强调,“老夫并非神医,老夫叫老叶头。”
叶叶青:“……”
难怪采采那么守规矩的一个人竟然叫他老叶头,原来是被强行要求的。
凤阳城离九阳城不远,但是君九月已随着攻城的大军进了南国,因此信件晚了两日才送到他的手中。
君九月拆开信件,除了开头叶叶青早产的内容让他脸色发沉,剩下的简直喜事连连。
叶叶青转醒,月牙儿的去留,以及月牙儿的姓氏,那一件都能洗去那点对杀戮时的阴霾。
众将军副将还以为是有关战事的密信,可是看国师这表情,他们更相信是国师的家书,否则哪能这般高兴的。
可能是人逢喜事。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正准备问问清楚也好共同乐呵一番,就见君九月用力的合拢信件,激动的赞叹,“好名字!”
众将军副将:“……”
有好事者问道:“什么名字值得国师如此赞叹?”
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师娶了媳妇又生了儿子。
君九月当真高兴,挑眉轻笑着也不推辞:“叶韶华,你们说是不是好名字?”
众人面面相觑,“是好名字。”
他们都是武将,乃粗俗之人,比不得文人吟诗作赋,也不会品评文字,却好奇以国师之才,难道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名字?
但是国师说好,他们自然不敢说其不是。
恐怕不是名字好,而是拥有此名的人身份特殊,于是想讨好国师的都在想,战事结束后,就去打探打探叶韶华是何方神圣,让眼高于顶的国师欣赏至此。
投其所好,只要国师大人满意了,还怕未来不平步青云?
心思百转,还没跟着再附和几句,君九月便开始忙着赶人了。
空荡荡的军营只剩下他一个人,君九月研墨提笔,写的认真。
将信交出去之后,送信的还没离开,就被各位武将拦住了,“敢问国师的信送往何处?”
“九阳城。”
哦,九阳城,姓叶。
九阳城姓叶的,一时间所有人顿悟,齐齐想到那跳下城楼的叶姑娘。
但是叶姑娘是辰国的皇后,和叶韶华有什么关系,他们委实不知。
也怪他们不知,恐怕是个人都很难想到他们丰神俊朗的国师赞叹的,不过是他们口中的叶姑娘给她的孩子取了一个简单的名字。
身后的营帐被打开,君九月漫不经心摇着玉扇,喜形于色,“将士们休息好了?整顿拔营,向下一座城池进攻!”
青儿早产是人蓄意而为,他在这里等不下去了,恨不得立刻现身在九阳城,给青儿和那去世的孩子报仇血恨。
辰、姜合战,势不可挡,两个月攻破了南国的半壁江山。
南国的皇帝早已经忘记当初索要城池的野心,把南国国土的丢失全数算在东宫屿的头上,“若不是他蛊惑君心,朕何以对辰国出兵,如果不对辰国出兵,朕怎会丧失大半国土,朕现在命你们把东宫屿和那个女人一起抓回来!”
连夜派人抓人,东宫屿再次被逼入绝境。
被刀架到了脖子上,他大笑,“当初索要城池的是他,他若没有野心,我拿什么蛊惑他?可惜我看错了人,当初就不该找上他。”
韩静舒急道,“主子!”
不停的给他使眼色,只要有机会,他就逃走,可是东宫屿只管大笑,根本就不理她。
韩静舒突然冲了过去,被刀划破了脖子,鲜血奔涌,她拼了最后一口气握住挟持东宫屿的那把刀,一头把人撞开,“主子,快走。”
笑声戛然而止,东宫屿僵住了身子,木然的看着她。
胸腹被人连踹了数脚,韩静舒抱着那人的腿也没撒手,见旁边的人又要抓他,身子一跃而起,“主子,快走啊!”
再不走,她就挡不住了。
血泪模糊,渐渐看不清那人的样子,但是那越走越远的身子,总算令她安心了。
走了就好,只要他活着。
好累啊,手疼,胸腹疼,到处都疼。
吐出了一口鲜血,韩静舒颓然倒在地面上呵呵惨笑。
她这一生,成了那人的属下,更成了那人女人。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她明白,他的身边不可能只有她,可是呢,他被东宫羡逼出了辰国,他身边终于只剩下她的位置。
不能成为他唯一的人,却是他陪着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这一生,也是圆满了。
“贱女人,老子杀了你!”
追东宫屿无果,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他们又找了回来,看见奄奄一息的女人,连续数剑刺入胸口。
听得那一声声痛呼,方能解心头之恨。
“人已经死了。”
“带回去,交由皇上处置。”
几个时辰之后,南国皇宫的宫门前,挂了一个赤条条的女尸,引得众子民围观,女尸发髻高挽,露出了整张光洁的脸,容貌极美,身材玲珑有致,堪称尤物。
身上的肌肤虽惨白却很细嫩,定然是养尊处优之人。
这样一个女人,不知犯了何错,竟然被扒光了吊在宫门口,周围连个守卫的都没有。
南国皇帝暴政,还没给过子民这等好处,一时间皇宫门口人山人海,一边大骂伤风败俗,一边偷眼打量吊着的女人。
东宫屿混在人群中,气的双眼发红。
可是他却不能救她下来,不能给她一个遮羞的地方。
南归海把韩静舒吊在宫门口,目的必然是引他出来,看似宫门口没有守卫,实则布下了天罗地网。
他都到了宫门口,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果因为她的尸体导致他被南归海抓住,那么她的死,就白费了。
不行,他要忍。
东宫屿暗暗握紧了拳头。
不知何人带头,许多男人挤到了尸体前面开始动手动脚。这些禽兽,竟然连具尸体都不放过。
不能再看了,再看他恐怕忍不住会冲出去。
东宫屿闭眼,最后看了那吊着的人一眼,努力抬起僵硬的腿趁乱离去。
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老叶头诊断发现叶叶青果然能够下床走动了,不过太久没有活动,双腿已经用不上力,都是由采采扶着适应。
三个月的时间,横跨了整个夏季,初秋的白天依然很热,迫不及待的被采采扶出房门,天气很好,够热,大大的太阳很快晒红了脸,不太好看的脸瞬间有了血色。
在凤阳城这么久,很多人都知道太守府躺着这么一个人,身份贵重,负伤严重,是他们的皇上心尖尖上的人。
他们早就想一睹凤颜,可是皇上却护的紧。
于是皇宫娘娘出房走动的消息传了出去,周围来来往往多了很多各种各样的人。
他们以为皇上放在心间上的人,贵为一国皇后,怎么也该国色天香,最不济也该是个清秀佳人,但是见的凤颜,他们的脸渐渐古怪。
这样一个容貌已毁,走路瘸腿的女人,有何能耐被皇上放于心间?
一个个心中鄙夷,却碍着皇家的权势不敢枉自评论。
看不见那些人的鄙夷,叶叶青也感觉到了不对,她的腿走路不太舒服,又走了一段,才发现她的腿好像瘸了。
她可以不在乎外貌,却不能不在乎双腿,如果当真瘸一辈子,她该怎么练功?该怎么教月牙儿武艺?
“我们去找老叶头。”
采采往四周望了一眼,“好。”
身影刚刚离开,周围叽叽喳喳谈论了起来,“还以为皇后国色天色天香,结果却是无貌无颜,咱们的皇上一表人才,真是可惜了。”
“皇上护的那样紧,估计也是看她可怜。”
“听说是镇国大将军的女儿,许是念着镇国大将军对江山的贡献,皇上才给了她皇后的位置。”
“皇上真是个好人呢,听说皇后娘娘和姜国的国师纠缠不清,有这样的皇后,皇上真可怜。”
有人从漆红的柱子后面绕了出来,冷厉的眸子四处一扫,“还想留着你们的脑袋,就给朕滚!”
“啊——是皇上!”
皇上恼羞成怒了!
瞬间鸟兽散,周围的人很快消失的一干二净。
另一边,老叶头哼着小调忙着收拾行囊,见到叶叶青和采采,笑眯眯的恭喜,“皇后娘娘身子恢复,真是可喜可贺,只是太久没见阳光,恐怕会伤了皮肤。”
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一只印花瓷瓶,“这瓶药皇后娘娘留着,治疗晒伤的。”
醒来两个月,足够她和老叶头混熟,睨向那系好结的包袱,她皱眉,“老叶头要走了吗?”
低头继续收拾行囊,“是啊,皇后娘娘康复,老夫的任务完成,也该离开了。”
“青儿冒昧,想问老叶头为何愿意留在凤阳城为青儿医治。”
她醒来之后才听采采说老叶头是东宫羡抓来的,因为她昏迷不醒,老叶头还被囚禁在此处。
彼时辰国、姜国大军对峙,凤阳城几乎已空,很多子民各自逃命,老叶头却被东宫羡囚禁了下来。
而且和他相处的日子,他胆敢顶撞帝王,不像是个畏惧强权的人,又是何原因让他甘愿给她看诊?
叶叶青心头有太多疑惑,老叶头却神秘一笑,“这是缘分。”
他不会告诉她,他与叶左文相识。
奈何叶左文运道不好。早早去世,他虽然没有义务照顾叶家的女儿,但是碰巧遇到她有难,总要照顾一二。
“你来此处,可是因你瘸腿之故?”
她进门时,他就注意到她的走姿,这时候又捏住她的手臂细细查看,然后随意的放下手。
“除了腿瘸,手也不太灵便,日子久了,虽然好不完全,但是轻易也不会看出问题。从城楼跃下,腹中又贯穿了一剑,能活下来已经不易,好在你幼时练武身体结实,但是以后可不能动武了。”
再想到她的腰伤,以及各处骨折的情况,老叶头又补充,“当然跳舞也不行,好在你是皇后娘娘,不需做重活,老夫也能放心。”
“至于其他,你的月子没坐好,就算药膳调理,也免不了受上几年的苦,待老夫寻得解救之法,再去找你。”
听他多说一句,叶叶青就多一分心惊。
将军家的女儿再也不能动武,这不是让人看笑话么。
至于跳舞,她压根不太会,跳舞倒是其次,老叶头想说的,大概是她不能摆那些有难度的姿势。
现在连重活也不能做了。
她其实是个看不出是残废的残废。
叶叶青苦笑,“为何你不跟着我医治,偏偏要以后寻我?”
她以后在哪里,就连她也不知道呢。
老叶头突然痛心疾首,“给娘娘看诊的这些日子,不小心把皇上得罪了,娘娘现在好了,老夫得抓紧时间逃命去。”
叶叶青:“……”
现在才意识到把皇上得罪了,真的不晚吗?她可听采采说,老叶头不放过任何机会对东宫羡冷嘲热讽呢。
“现在意识到得罪朕,会不会晚了。”
完了完了,事主来了,叶叶青低头闭嘴,努力降低存在感。
自家小姐弱不禁风,生怕被帝王吓到了,采采挡在她的身前。
老叶头最是无畏,拎起大大小小三个包袱,“皇帝小子,老夫可告诉你,娘娘月子里落下了一身毛病,可还得老夫来调理,你想把老夫怎么滴?” 娇妃祸国不殃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