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五月,榴花照眼。
这日清晨薄雾刚散,许久不见外客途径的花溪村里竟驶进了一辆陌生的平头马车。
村里早起的乡民见了纷纷好奇驻足,有些大胆的甚至还小跑着跟上了马车想一探究竟。
乡间小路颇为窄烂,车轴压在泥泞的田道上摇摇晃晃的慢了下来。
几个乡民跟了半路,眼看着马车艰难得拐了一个弯,然后停在了沈家别院的大门口。
围观的乡民远远的看着,纷纷交头接耳了起来。
“沈家来人要把二姑娘接回去了?”
“不会吧,昨儿高家丫头还说二姑娘起码要在庄子上待到过年呢。”
“这马车瞧着乌起码黑的,可那车夫倒是穿着一身富贵。”
“嘘……小点声儿,有人下来了。”
车厢微晃,门帘半掀,众人只见有一华服瑞色的明艳女子由丫鬟搀扶着小心翼翼的踏脚蹬下了马车。
人群中发出一声啧啧称艳之叹。
那女子闻声回首,晨曦倾照,映出了一张的绝色容颜,真正是回眸一笑百魅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郡主,仔细脚下。”宫娥轻轻一唤,拉回了文司音的视线。
文司音点了点头,昂起下颚示意宫娥去敲门。
宫娥应声上前,拉动铜环重扣了三下,里头便传来了应答声。
朱门轻启,探出一张水灵清秀的脸。
“请问您是……”倚翠狐疑了一下,忽然又瞪大了眼睛,猛地拉开了大门!
花溪村的沈家别院不大,二进小楼,胜在幽静。
茶亭内,文司音端坐南首,借着窗外透入的晨光,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沈卿遥,张口就道,“我与沈姑娘并不认识。”
“可郡主还是来了。”沈卿遥徒手煽了煽桌上的风炉,笑得自信满满。
文司音心思微沉,面上却依旧如沐春风般的和煦,“不知沈姑娘信中所言‘姻缘大劫’指的是什么?”
“沈卿欢。”沈卿遥的视线从风炉的火苗上缓缓移到了文司音的脸上,“郡主设计陷害我姐姐,偏我姐姐福大命大,郡主一招成空,倒让我姐姐因祸得福。眼看她如今手掌家业又入宫为官,看着好似和世子爷从此再无瓜葛,可人心皆是肉长,世子爷心系姐姐,郡主真能做到视而不见?”
“放肆!”沈卿遥话音刚落,文司音身旁的宫娥就跨步上前直呵道,“大胆刁女,当着郡主的面竟一派胡言。”
“我是不是放肆,郡主心中有数。”沈卿遥瞟了那宫娥一眼,视线一转,又定格在了文司音的脸上。
“沈姑娘想威胁我?”文司音冲身旁的宫娥摆了摆手,笑不露齿,眼底含凉。
“郡主信不信我能预言将来发生的事儿?”
文司音一愣,还算礼貌的没有笑出声。
可沈卿遥却也镇定,只倾身凑到了文司音的身旁压着嗓子道,“预言之谈,并无藐视不敬之意,不过郡主且看,再过一个月,流觞行宫那里就会传来坏消息,太后娘娘旧疾复发药食无医,只怕大限将至。”
“你……”文司音猛的站起了身,座下椅子被她用力一撞,“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你休得信口雌黄!”
“郡主稍安勿躁。”沈卿遥也跟着她站了起来,面色肃然,“民女并非信口雌黄,且此等关乎皇家社稷之大事,民女又怎会随意胡诌?民女腊月时曾贪玩坠湖,被救以后高烧不止,在床上躺了七天七夜。所有人都以为民女救不活了,可民女却只感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民女亲眼所见将来会发生的事,不论是皇上赐婚郡主与世子爷,还是一个月以后太后娘娘旧疾不治,亦或者是将来太子下马七殿下起势,那些场景,民女在梦中皆身临其境。”
真亦假,假亦真,真真假假孰难辨。
这套说辞,沈卿遥已默默练了很久,眼下说来,倒真有些虚幻如实的味道。
“妖言惑众!”文司音脸色煞白,拽着一旁宫娥的手臂转身就想走。
这个沈卿遥的信是许邵托人转给她的。
她当时就心存疑惑,许邵怎么会让人把沈家姑娘的信给送进宫来。
因为好奇,她便想着出宫来会会这个沈卿遥,谁知这个沈卿遥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是不是妖言,郡主何不等一个月以后看看流觞行宫那里的动静再下结论?”眼看着文司音要走,沈卿遥也不拦,只双手紧紧的捏着衣摆冲文司音大声说道,“若是太后安然无恙,我沈卿遥任凭郡主发落,若是太后娘娘……那请郡主明白,我沈卿遥唯求家姐身败名裂,从此不为沈家宗女!”
夹柔燥夏风的厉喊回荡在文司音的耳畔。
她脚步轻颤的由宫娥搀扶着出了沈家别院,直到上了马车,文司音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宛若白日见鬼一般魂不守舍。
“郡主。”宫娥见状,也慌的不行,“那沈氏装神弄鬼口无遮拦,竟诅咒太后娘娘,这样的人,应该送刑部法办。”
“法办?”文司音的手紧紧的抓着宫娥的腕子,故作镇定,“你告诉我,告她什么?”
宫娥一愣,顿时词穷。
文司音这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回宫以后你赶紧把胡德永给我找来,我要让人去流觞行宫看看太后娘娘。”
“是!”宫娥领命点头,自不敢再多耽搁,当即便掀开帘子冲前头的车夫大喊道,“郡主有令,起驾回宫。”
然,帝都朝夕更迭暗波汹涌,可江州那边的情况确是一日好过一日。
四月末的时候,沈卿欢命沈氏商行拿出了整整三百万两白银捐赠于郡守府,当时王耕夷的调任还未下来,江州暂由裴望舒代为掌管。
三百万两雪花白银一兑现,裴望舒第一时间就开始广招短工修竣河道。
果真也是应验了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银子到位,人手充沛,石料不绝,后备无患。
到了五月初,那曾经闹出了上百条人命的护城河道竟就在裴望舒的坐镇下轻轻松松的修完了。
沈卿欢依然还记得,五月初八,王耕夷的调令刚从帝都送至江州城,可整个郡守府却空无一人。
全城的人都拥在了河道上游的闸口处,随着裴望舒的一声令下,鞭炮齐响,锣鼓震天,闸门被十几个工匠奋力拉开。
“轰隆隆”的河水似万马奔腾一般呼啸而来,眨眼间就灌满了崭新的河道。
举城下上一片欢呼,赖井生存了小半年的江州城民纷纷跪地磕头,齐呼万岁。
五日后,王耕夷走马上任,八皇子领兵的调令也接踵而至。
看着王耕夷一身官府气定神闲得坐镇郡守之位时,顾聿笙倾身同沈卿欢道,“待再过两日卓文杰来见过王耕夷以后,这都郡盐运司一职他便要坐实了,到时候整个沈氏商行你要交给谁打理?”
沈卿欢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咱们要准备走了吗?”
“舍不得?”顾聿笙笑了。
沈卿欢还真点了点头,“住了一阵子,倒是有些感情了。”
“要回去了。”眼见裴望舒已经上前和王耕夷打起了招呼,顾聿笙便带着沈卿欢出了郡守府的堂屋,“只怕就是这两日,刑部应该要结你父亲的案子了。”
“呵。”沈卿欢感觉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快要落下了,“刑部可真是趁热打铁。”
“总不能老这么吊着,毕竟江州城现在都已经通渠了。”
“那刑部准备把我父亲怎么办?”
“若是没有节外生枝,应该是流放幽州了。”
沈卿欢睫羽微颤,咬了咬了唇角,“没有第二条路吗?”
幽州地处大周最北面,两季飘雪,地冻贫瘠,是个苦得不能再苦的地方。
“不过一年,熬一年以后,我和殿下便能想个法子让你父亲回来。且你也可以让人先去幽州打通了关系,私下置办个宅子,多备一些御寒的衣物,官府那边也都会睁一眼闭一眼的。”
“皇上这一招杀鸡儆猴倒也是不留余地。”沈卿欢冷冷一笑,“可皇上忘了,沈家的银子如今是我做主,他若不让我父亲好过,我便能让他用不了沈家一分钱。”
谁知顾聿笙闻言却跨了一步径直拦住了沈卿欢,“等咱们回了帝都,等着你的不是腥风血雨也是刁难重重,皇上要屯兵养将,北域南蛮眼下都不算太平,国之不国,没什么比保住命更重要的。”
“侯爷……是在担心我?”沈卿欢仰着头,忽然有冲动伸手想摸一摸他略见清渣的下颚。
郡府高墙外,已是月落乌啼暮色沉沉之时。
两人对视的影子被盈亮的灯笼打在了墙头,从旁望去,宛若一双伉俪正在抵额倾诉衷肠。
沈卿欢突然想到了危险万分的那晚,在驿站的竹林小径,她大着胆子吻他的那一刻……
心中的某种情绪又有了呼之欲出的念头。
猛然收回了目光,她转身想走,可顾聿笙却又快她一步的径直拢住了她的肩。
“乱世之下有两种人,一种是被当棋子的人,一种是下棋的人,你若留着命,有一天也能执棋迎战。”顾聿笙说完,忽然勾着手指温柔的抬起了沈卿欢的下颚。
四目相接,她迎上了他那如同蕴着万千星辉的深幽双眸。
耳边是轻柔而过的风声和两人被吹散的鬓发,发丝温婉纠缠,两额轻柔相抵,这无边的夜色似一张被下个蛊的网将她和他紧紧围住。
依旧是冷然的唇和浅顿的呼吸,可这一次,他却吻得深沉,丝毫不给她闪躲的机会,这一次,不是意外也没有任务,弥漫在两人周遭的全是欲情故纵的暧昧。
温柔中,沈卿欢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 凤闺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