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裴望舒一行人正式准备启程反京。
看着来的时候浩浩荡荡的大部队缩减成了如今只剩几百人的场面,裴望舒不免唏嘘了一番。
不过总算,暴乱平定,河道畅通,百姓安居,都郡的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井然有序,站在城头的裴望舒终于也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算是完成任务了。”与他并肩而立的顾聿笙看着他这般如释重负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
裴望舒蹙眉回头,见私下并无他人,便张口问道,“有件事我想不通。”
“何时?”
“沈卿欢为何会这般慷慨得拿出银两救济江州城?”裴望舒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顾聿笙,突然又凑近他道,“你许诺了她什么?”
“沈家乃帝都首府,裴大人以为我能许诺沈大人什么?”
裴望舒“嘶”了一声,憋了一口气以后终于摇头道,“罢了罢了,从来也都闹不明白你到底站在谁这边,不过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太子怕是保不住了,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有风灌进城头高阁,吹得顾聿笙的宽袍“嗖嗖”扑响,而此时此刻,温珝正站在城门底下,仰着头看着高高在上的两抹颀长的身影,百思不得其解。
仰久了,温珝只觉得头疼脑胀,便摇头晃脑的移平了视线。
目光所及,是一身戎装端坐马上的沈卿欢,看着面无表情,实则神思放空。
温珝敛眸,忽然驾马凑了过去,用手肘撞了撞沈卿欢小声问道,“你和宁西侯到底怎么了?”
从前天开始,他就眼尖的发现两人不太对劲,不,确切的说是沈卿欢不太对劲。
平时多随性无拘的一个人,这两日见着顾聿笙竟如同耗子见了猫似得一直躲着。
沈卿欢闻言,目光恍惚了一下,立刻回神道,“没怎么。”
温珝露出一副“你骗鬼”的表情,又压了压声音道,“他是不是又借着朝廷的名义和你借银子了?”
“他……”
“你傻啊!”谁知沈卿欢还没来得及否认,温珝就满以为自己一语中的道,“他这是想着要中饱私囊,沈家的银子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这才刚掌家,后头的路还长着呢,哪儿能被他给牵着鼻子走啊。”
“或许世子爷是想被方副尉牵着鼻子走一遭?”冷不丁,温珝只感觉脊梁骨一凉,有一个清冷低沉的声音便打断了他的义愤填膺。
温珝干笑得转过了头,打着哈哈道,“侯爷,咱们可以启程了吗,前头都已经准备好了。”
“方副尉一出城就要和咱们分道扬镳了,世子爷是想跟着咱们回帝都呢还是跟着方副尉去梁州呢?”
“帝都,帝都,我太医署里头还有不少事儿呢!”温珝一个劲儿得朝着沈卿欢使眼色。
偏偏后者跟中了邪似的,一看到顾聿笙就立刻扭过了头,直接抛下温珝驾着马就冲到了前头。
江州之胜,让裴望舒一行人一路无阻。这走走停停的归家之路,跨过了五月末,迎来了茉莉始香的初夏。
回帝都的最后一站落脚处是泉县城。
因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裴望舒便和顾聿笙商量,让大家伙儿多休半日,所以烈日当头下,几百人的队伍就整齐划一的进了泉县。
谁知这天晚上,就在大家围桌畅饮高谈阔论的时候,驿站仆役忽然神色匆匆的冲进了膳厅,张口就报——
“侯爷,裴大人,清蕙郡主和许世子爷也来驿站夜宿了。”
膳厅外,文司音和许邵皆一身素服缓缓而至。
一见屋内的沈卿欢,许邵猛地就瞪大了眼睛。
可他身边的文司音却快了他一步先笑着寒暄道,“真是巧了,五月末的时候听闻皇上提及你们要班师回朝,却不曾想竟在这泉县与你们不期而遇。”
文司音说着转头看了许邵一眼,许邵堪堪得张了张嘴,眼神一黯,不着痕迹的就收回了脚。
脑海中,那日他与文司音在内院湖心亭中的那番对峙依旧历历在目……
那日天色极美,风过心亭,吹皱一池镜湖,波光粼粼,仿佛被云霞披落层层璀璨金粉。
他与文司音面面相觑,一个幽眸微怒,一个笑颜巧兮。
“郡主用意何在?”也是那日,许邵才发现文司音耐性极好,眼下的局面,两人几乎都已经摊了牌,可她却还能这般镇定自若的等着他先开口。
这一点,倒像极了沈卿欢。
“我与世子各有所需,既身为皇亲国戚,那深情相守也不过就是一方笑谈,你我为何不干脆举案齐眉一番,也能解彼此眼下的燃眉之急。”
“恕在下愚昧,不懂郡主所言。”许邵不为所动。
文司音笑了笑,忽然转头眺着远处的那一汪碧绿池水,气若幽兰的轻声道,“若我为雍王府世子妃,就能助雍王府一直明哲保身。毕竟皇上想动沈家的念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在下不才,竟得郡主这般深情厚爱。”许邵脸上依旧的毫无波澜,只是那微挑的眉尾却终究还是将他此刻的不安显现了出来。
“世子爷弄错了。”文司音笑出了声,“我不喜欢心有所属的男子,只是雍王提出的条件很诱人,雍王府能给我一世安宁,而我能祝你平步青云,我们各得所需,搭在一起过日子,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儿。”
“既不喜欢,那满帝都多的是可供郡主挑选的良人。”
“门当户对又不曾婚配的有多少?”文司音反问,“总也要挑一个过得了皇上眼的,让皇上知道我嫁的心甘情愿吧。”
“郡主,你知我对卿欢……”
“世子爷不必同我较真,成亲这提议并非我一厢情愿,是我给王爷的承诺。”文司音双眸骤冷,轻轻一笑,“还有,我知世子爷心有所属,成亲以后,我也不会管着世子爷想要多少妾氏通房,但唯独沈卿欢却不行。”
想着那日文司音冷冷的这句话,许邵忽觉心中一片苦涩,看着沈卿欢的目光就闪躲了起来。
而裴望舒则赶紧将两人迎上了桌,一边吩咐仆役添置碗筷,一边问道,“不知道郡主与世子爷这连夜赶路是要去哪里?”
他话音刚落,文司音骤敛的目光就看向了正对面的沈卿欢。
“去胶州流觞行宫。”她淡淡的开口,盯了沈卿欢好久以后才将视线挪回,“昨日刚收到章太医的信,太后娘娘沉疴忽犯,高烧不止,人可能……”
文司音一边说一边心里发了慌。
花溪村一见之后,沈卿遥的那番话就如同一条沾满毒液的蝮蛇,缠绕在她的身上,让她终日惴惴不安,直至流觞行宫真的传来了她怎么都想不到的噩耗。
华灯初上,佳肴飘香,可驿站膳堂里却没了之前的欢声笑语。
一屋子的人,皆各怀心思,客气又疏离的推杯换盏之后,留下的全是深究和审视的目光。
这天夜里,沈卿欢意外的睡得很不踏实,直到天色蒙亮之际她方才沉沉得眯了一会儿。
可没睡多久,她忘了上扣的门就被温珝重重的敲开了,“你还睡,院子里出事了。”
沈卿欢被温珝一把从床上撩了起来,只觉眼冒金星头疼欲裂的。
“什么事儿?”她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感觉看温珝的身子都有了重影。
“赶紧下床跟我去看看呀!”偏温珝大呼小叫的没个重点,只一个劲儿得催沈卿欢赶紧下床。
沈卿欢被他拽得手腕生疼,只能咬着牙起身随便套了件褙子就跟着温珝出了门。
驿站不大,前后也就两进,刚穿过回廊,沈卿欢就听到了“兵兵乓乓”的刀剑声。
她冲上去一看,院子里果然有两个上蹿下跳的身影,一抹玄青,一抹月白,两把银剑在空中飞舞起落,折着日光,反射出锐利的剑气,如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彩霞一般耀眼夺目。
沈卿欢不懂武,可看着眼前两人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神色,她先是暗中松了一口气,正想转头问跑在后面的温珝这两人为什么要掐架的时候,却看到了站在梁柱便沉着一张绝色之颜的文司音。
“郡主。”沈卿欢连忙站定福身,心中直呼不妙。
文司音闻声却目不斜视,只淡淡开口道,“都说冲冠一怒为红颜,今日我可算是真正见识了。”
沈卿欢弯着腰,低着头,紧紧的咬住了自己的唇角。她不笨,当然知道许邵和顾聿笙会打起来多半是因为她。
可是许邵的不甘她还有些能猜到,但顾聿笙这么圆滑世故的人竟然会脱不开身和许邵硬碰硬打上了,这点沈卿欢就猜不透了。
“下官不懂武,世子爷应该和侯爷只是切磋武艺而已吧。”纵使脸上再挂不住,可沈卿欢却还是厚着脸皮回了文司音一句。
“既是切磋,那打了一刻钟也差不多了。”文司音终于转过了头,倾国倾城的脸上流淌着薄凉的笑意,“就劳烦沈大人去劝停吧。”她的目光在沈卿欢的身上缓缓游走了一圈,是试探也是警告。
沈卿欢清楚文司音的用意,虽然她嘴上不承认,但心里是清楚的,眼前这架是因她而起的,若是再这么毫不克制得打下去,难免会遭人话柄。
这驿站太小,人多眼杂,有些事沈卿欢无所谓,可却不代表文司音这个郡主也无所谓。
所以沈卿欢只看了一眼院子里依旧打得难舍难逢的两抹俊逸,便心甘情愿的点头称是了。
都说刀剑无眼,拳脚无情,沈卿欢深以为然,立在廊下犹豫着到底是先喊一声再冲出去呢还是先冲出去再喊。
可就在这时,一道银光从她眸中掠过。
她看到许邵分心往自己这里扫了一眼,也看到顾聿笙全神贯注的举剑而刺。
剑指左心,许邵理应后退,谁知他却反其道而行,本是右手持着的剑瞬间就落在了他左手的掌心中。
鲜少有人知道,许邵其实是左撇子!
沈卿欢心弦一紧,不假思索的就冲了出去。
没有纷杂的思绪,没有高声的呼喊,她只闭着眼奋力跨步冲到两人中间,但求不论如何一定要马上结束这场“闹剧”!
“叮”的一声,剑断落地,一抹身影缓缓地倒地,剑风骤散,所有的声音仿佛在顷刻间就消失殆尽了。
沈卿欢闭着眼,人还在微微颤抖,却没有感觉到预期的疼痛。
可下一刻,温珝的尖叫声却徒然响起——
“侯爷!”
她猛的睁开眼,竟看到顾聿笙反身单膝跪在自己的前面。
他手中的剑入地三分,半截断在了脚边,而许邵的剑竟深深的刺在了他的胸前,血染华服,腥郁一片。
“温珝!”沈卿欢大喊,“快带侯爷回去。”
眼见许邵的掌风还要继续往顾聿笙的肩上扫,沈卿欢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温珝,还愣着做什么!”
“我听见了!”温珝自认也是倒霉,这好好的大清早,竟就这么见了血光之灾。
“沈卿欢,你不要命了!”见沈卿欢展开双臂横在自己面前,许邵红着眼低声怒吼道,“你可知他接近你就是为了贪图沈家财产的?”
“我与世子爷的婚约都已经取消了,世子爷又何必在意我要不要这条命?”沈卿欢眸底一片深沉,戾气隐隐,已到了克制的边缘,“而且世子爷别忘了,侯爷是朝廷命官,你这一剑刺下去,可有想过他若真的追究起来,你要如何辩解?” 凤闺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