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折殷眉头皱起来。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惊蛰,我一开始就说过,我不参与你与老三的争斗。”
“大哥!”
“帮你把云麓藏起来,已经违背了我的原则,这件事,恕我无能为力。”
“周折殷!现在咱俩是一条船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知不知道!”
周折殷已经走到门口,略微顿了下,良久,轻声道:“惊蛰,莫要为了那个位置,失了做人的良心。”
皇宫。
“哦?他真的那么说?”
“底下的人传回来的,说是亲耳听到的,不会错。”
有谁低低的咳嗽声,含着笑意:“总算,没有辜负朕对他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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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惊蛰到底下手了。
就算冒着被正德帝猜忌的危险,他也不能让实打实的证据送到正德帝面前。
眼见着正德帝活不了多久,他不能再在这个关头出事。
黄建安的死讯传来时,正德帝正在与赵锦乐说话,或者说,是赵锦乐说,正德帝眯着眼睛听着。
也不是说别的,就是大婚之日的安排。
正德帝这几日不知为什么,越发喜欢叫赵锦乐到宫里说话,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要知道,正德帝自病了之后,连妃子都不太爱见,偏偏喜欢宣赵锦乐进宫谈话。
要不是赵锦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恐怕各种谣言,又要满天飞了。
赵锦乐对这事,也是多是忐忑。
将这事与周惊蛰商议,后者不以为意,只说正德帝喜欢,她陪着就是,左右不是坏事。
赵锦乐正说到那日的喜服,李明清急匆匆进来,附耳跟正德帝说了什么,就见正德帝直接呕出一口血:“他真敢!”
“陛下!”
早就候在一边的御医一拥而上,赵锦乐被拱了出来,在外面等。
六月的天气,赵锦乐后背却全是冷汗。
过了有小半个时辰,殿门才重新打开,李明清走出来,身上的疲惫还没有退去,见她还在外面等,愣了下,喊人送她回去。
赵锦乐咬了下嘴唇:“陛下他……”
“陛下无恙,还望郡主莫要外传。”
赵锦乐郑重地点头。
李明清笑了下,声音柔和了些:“陛下洪福齐天,会没事的。”
“嗯。”
赵锦乐忍不住又往里面看了眼,隐约看到几个和尚立在正德帝面前。
其中一个还有些眼熟。
待赵锦乐想要细看时,门以及从里面关上。
赵锦乐回去的时候还在想,原来正德帝已经病的这么厉害,根本不像外界说的,将养一段时间就能好。
她隐隐有种预感,正德帝恐怕挺不过这次了。
但是,怎么会呢,以前一点迹象都没有啊。
而这事,从李明清的话来说,恐怕宫里的其他人,都不甚清楚,正德帝,又在防谁呢?
她是到第二天,才听杜春华说黄建安死的这是的。
手里的杯子,无意识地就摔了下去。
黄建安,和她有过不是很愉快的过往,但也是故人,帮过她,她很难相信,谦谦君子般的人,说没就没了。
杜春华捏个枣子塞进她嘴里:“你脸怎么那么白?”
赵锦乐摇摇头,回过神来,低声道:“怎么回事?”
“家里走水,小厮施救不及时,整个黄家都没了。”杜春华有些唏嘘。
听起来是意外,但是实际呢?
哪有这么巧的事。
结合这几天的传闻,赵锦乐大体上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正德帝病重,这场争斗也许过不久就要落下帷幕,这个时候,云家绝不能出事,所以周惊蛰只能铤而走险。
杀了黄建安,毁了证据,一劳永逸。
干净利落,是太子一惯的手段。
“听说陛下已经将这事交给瑞王去查了,想来很快就能有个交代。”
赵锦乐垂下眼睑,嗯了一声。
但是她很清楚,这事,不会有结果的。太子既然敢下手,就意味着绝对不会留下把柄。
杜春华不知她为何忧虑,搔着头发说这几天京城的趣事。
赵锦乐看她自己笑得前仰后合的,忽然轻声问了句:“春华姐,你嫁给吴公子多久了?”
“两年有余。”她往嘴里扔一颗瓜子,看她:“怎么忽然问这个?”
“没事,就是好奇,你们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孩子。”
杜春华有些黯然:“我身体不好,吴俊不许我拿自己身体开玩笑,不肯要。”
“不过,只有我俩也挺好的,小孩子好烦。”
赵锦乐的话到了舌尖又咽了回去。
眼前这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女人,她真的该把血淋淋的真相揭开吗?
“锦乐?”
赵锦乐笑了下,“我是说,我先前遇到一个名医,改日遇到他,我请他给你看看,到时候你会好的。”
杜春华笑嘻嘻地说了声好。
过了几天,据说巴家小姐的案子破了,凶手不是大家误以为的云麓,而是一个南地来的公子哥,见巴水仙美貌,生了垂涎之心,又不知她身份,就做下那等胆大包天之事。
他被撕坏的那件袍子也被找到了,缺的那块衣料,正好与巴水仙手里的那块一致。
那公子哥面对种种证据,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又知自己杀害的女人身份,知自己面对的绝对是酷刑,竟撞死在监狱里。
等牢头发现时,人已经没气了。
凶手伏法,轰动一时的王妃遇难事件也落入尾声。
但是明眼人都知道,那个公子哥,不过是替死鬼。
周琏璋被任命去查黄建安遇害一事,因为凶手做事利落,事件迟迟没有进展,案子也就搁置下来。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黄建安遇害一事,真的是无意走水导致。
整个京城,陷入前所未有的平静,处于漩涡中心的人,却很清楚,风雨欲来。
这事暂且不提,最近的另外一件大事,就是西北匈奴,又开始蠢蠢欲动。
距离上次,匈奴大败不过半年时间,这群蝗虫又卷土重来,朝廷里的大臣一边对他们厌恶至极,一边又开始商议要不要打仗。
主战的觉得,匈奴不吃够教训,是停不下来的。
主和的认为,陛下现在病重,无法主持朝廷大局,这关头不宜再生是非,何况这次单于也学乖了,提出只要给够他们过冬的粮草,今夏就不再来骚扰大周。这个条件并不苛刻。
武将们嗤之以鼻,人的贪欲,就是从一点点开始养起来的。
文臣们据理力争,蛮夷善于打游击战,大周现在跟他们耗不起。
主战派和主和派在大殿里吵得脸红脖子粗,谁也不让谁。
吵完了,就有志一同地来一句,请太子定夺。
太子定夺?
太子要能定夺还要你们这群废物干嘛!
周惊蛰气得发了好几天脾气,他自己下不了决定,一直依仗的周折殷不知跑哪去了,自黄建安出了事之后,就一直没了踪影。去齐王府找他,管家挠着头为难,说齐王也没说要去哪。
整个人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周惊蛰一度都以为,他背叛了自己。
大臣们在早朝上吵着要个结果,西北那边不适合再拖,周惊蛰没办法,又自觉这是个大事,应该跟正德帝商议,让他做决断,下朝之后就去了乾清宫。
正德帝正在喝药。
闻言问了句:“你认为呢?”
周惊蛰愣了下,犹豫道:“儿臣认为,应当主和。”
“哦?”
周惊蛰见他并没有生气的意思,才大着胆子继续道:“因为蝗灾和洪水之事,去年至现在一整年,收成都不好,国库紧张,不适合进行大规模战役。何况匈奴擅长游击,耗下去的粮草,比他们要求的不知多几倍。”
正德帝点点头:“朕知道了。这事朕还得再想一下,你先回吧。”
等门关上,正德帝直接摔了碗,胸膛上下起伏着:“明清,你看,这就是朕的好儿子!”
“就他,朕要把这个国家交到他手里,大周连十年都拖不过!”
“陛下,陛下您息怒。您现在的身体不适合生气——”
“朕也不想生气,可你看朕养的什么狗东西!堂堂太子,怂成这样,对自己的兄弟倒是下手挺狠!”
正德帝有些喘不上气来,连声咳嗽着,手也在抖。
“琏璋呢,你把琏璋叫来!”
周琏璋来了,正德帝问他同样的问题。
周琏璋比以前沉稳了许多,眼神清亮,只沉吟片刻,就道:“儿子主战。”
“主战,如何打?”
周琏璋把自己的想法简略说了一遍。
正德帝点点头:“你说的这个法子,若是国库充裕之时,确实足以保证能将匈奴赶出去。但你可考虑过今年国库空虚之事?”
“征收各大乡绅的家产。”
“去岁儿子就有这种念头,现在蜀地大部分土地都在地主手里,那边的乡绅个个腰缠万贯,而被剥削的农民则连饭都吃不上,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削了他们的地,均分给百姓,他们囤下的粮草,正可以用作军粮。”
正德帝点点头:“你说的朕先想想。你先去吧。”
李明清觑着正德帝的神色,“瑞王殿下是胸中有丘壑的。”
正德帝摇摇头:“明清,你不懂。”
“琏璋确有将才,却不适合为帝。”
李明清有些茫然。
“为帝者,除了心怀天下外,得有相应的狠心,老二,是狠心过了头,老三,有聪慧,却始终狠不下心。巴水仙一事,他明明可以直接解决了老二,但是他顾虑太多,反倒给了老二生路,致使黄建安之死。心慈手软,是为帝者大忌。”
“要是没有昭宁,他可以留着给……做个贤臣,可惜……”
李明清打个冷颤,不说话了。
周折殷是深夜进宫的,风尘仆仆,发间还带着露水。
正德帝不解地看着一边的年轻男子。
周折殷轻声笑了,“父皇,儿子在山崖下是得了这位神医相救才有命存活,您的病,他一定能治好的。”
李明清惊骇不已。
满朝的人如无头的苍蝇到处寻这位爷,却没想到,他又跑到那悬崖下面去了,当真不怕出事?
正德帝怔怔地看着这个从不正眼相看的儿子,他脸上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兴奋和喜悦。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他从来都不了解这个大儿子、
在旁人急着争权夺势,恨不得他赶快死的时候,他却要救他。
周折殷催促着顾青臣给正德帝诊断,一会儿,才见顾青臣神色有些古怪地折回身来。
“如何?”
顾青臣睨一眼正德帝,微微摇了摇头。
周折殷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怎么会,怎么会……”
正德帝咳嗽了声:“老大,朕的身体没有大碍,你不用担心,连着赶路,你先回去休息吧。”
周折殷失魂落魄地走了,正德帝眼神微暖。
他看向蹙眉立在一边的顾青臣,淡淡道:“可以说实话了。”
“陛下,原本您这身体是可以治理的,何故给自己喂下毒药?”
正德帝笑了下,“许久不见,你这眼神依旧好使。”
“不过这中间原委,朕不好跟你说了。朕只消知道,你全力施救,朕还能活多久?”
“最多,不过一月。”
一个月啊。
正德帝望着天上弯弯的月亮,笑了下。也已经够了。
“朕这儿子是怎么说动你的?”
“许下万金,臣不敌钱财诱惑,就跟着来了。”
正德帝失笑,顾青臣,永远没个正经。
“既然来了,你就去见见他吧。”
顾青臣意识到不对,转角处却已经走进一个眉目如画的小和尚,他微微笑:“青臣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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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折殷一回来,朝廷上的事皆等着他定夺,也顾不得休息,就参与进无休止的朝政中来。
首当其冲的,自然还是西北蛮夷之事。
周折殷沉吟下,带着奏章,往乾清宫走去。
寝殿里,正德帝难得精神好了些,正与一红衣女子说着话,待走近,他眸子沉了下去。
赵锦乐说完衣裳的事,听到外面有动静,就下意识地回了头,看到周折殷站在门口,神色淡漠。
她抿紧唇,站起身,向他行礼。周折殷嗯了声,走到床前,也没避讳赵锦乐,说起匈奴之事。
这次不是正德帝问他该如何解决,而是周折殷已经想好了办法,同正德帝商议。
周折殷的办法相对来说简单很多。
仗是一定要打,但是怎么打,却有讲究。
按他的意思,大可不必缠斗,换成骑兵,粮草先行,大军紧随其后,打个措手不及。
先前匈奴已经被林破敌打得元气大伤,这次不管背后有谁支持,也定会对大周存着忌惮,不敢放手一搏。
两相消弭之下,大周更占优势。
更主要的是,兵士减少,战期缩短,对大周的粮草要求也就不那么高了。
正德帝沉默会儿,忽然问他削乡绅一事。
周折殷蹙着眉头,反驳了这事。
削地主是势在必行的事,但现在大周内忧外患,现在绝不是提这事的好时机。
周折殷分析完,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提出削地主这意见的人,也是个胸有丘壑之人。
正德帝怔愣良久,“行,就按你说的办吧。对于主帅,你可有人选?”
赵锦乐蓦然捏紧帕子。
“儿臣属意林将军,同时由云元帅作为副将,从中掠阵。”
林破敌还好说,只是云宸?
周折殷解释道:“云元帅年轻时擅打奇仗,由他指挥再合适不过。”
正德帝想了想,也确实是,就暂且应下了。
等人都走了,他才挥挥手,示意那和尚出来。
“大师,这个孩子……”
和尚眼中闪着精光。
“他的命格,我看不透……“
看不透,那到底是好还是坏?
但既然大师说了,不会影响国祚,他也就更能放下心来,决意留下周折殷一条命。
“那锦乐她……”
和尚神情淡漠,“您还是莫要强求的好,她命格奇特,与佛有缘,您强行沾她的福果,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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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折殷!你什么意思!”
周惊蛰喘着粗气,双眼赤红的冲进来,书房里,太子一系的谋臣们正商议西北一事,他一进来,谋臣们立刻噤了声,担忧地看着演练沙盘的白衣男子。
周折殷抬起头,挥手示意他们先下去,然后看向周惊蛰,不动如风。
“周折殷,到这份上了你还装傻!”
“恕我不知太子意思。”
“我舅父去西北,可是你向父皇进谏提议的?”
“你明知这是夺位的关键时刻,为什么还要把我舅父支开!周折殷,你到底是谁的人!”
他声音大的快要掀破屋顶,周折殷揉了揉眉头,略有不耐道:“你就不能动动脑子?”
“什、什么?”
“云麓一事影响甚大,就算你现在找了替死鬼,但是大家心知肚明,这事到底是谁干的。你敢说父皇现在对云家没意见?西北战事,顺利的话,一月之内就能解决,不会耽误京城之事,云元帅到那揽个战功回来,才能抵消父皇对云家的不满。”
“但……”
周折殷头也没抬:“你可以自己选。”
周惊蛰吭哧了一阵子,忽然一拳砸在桌面上,最后憋出一个“操”字来。
也就表示,默认了这个选择。
这次一战,讲究一个快字,也就没给林破敌和云宸留太多时间,几乎是前一天晚上得到消息,第二天早上就整合了大军要出发。
赵锦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愣了下,最终只抱了下外祖,什么都没说。
母亲已经与赵成谨和离,他不会再有机会往军中安插人手,外祖没被下药,就不会再出现上一次那样的事。
云宸出征,周惊蛰自要亲身相送,看着意气风发的外甥,云宸不知怎的心底有些不安。
“惊蛰,我不在京城,你定要万事小心谨慎,切不可擅自行动。”
“舅父,我知道了,您不用担心,安心打仗就行。”细看,周惊蛰眼底是有几分不耐的。
云宸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好再劝,只是心中,免不了忧虑。
周折殷白衣翩翩,淡淡然道:“云元帅放心,有折殷在,不会教太子冲动。”
云宸这才安心,拍拍周折殷的肩,眸光如电:“齐王放心,只要你尽心辅佐惊蛰,将来……齐王必是大周的左膀右臂。”
周折殷笑得云淡风轻。
赵锦乐站在周惊蛰背后,一再提醒自己移开视线,可总也忍不住看他。
折殷哥哥,已经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织起了自己的网,等这天下大乱之时,就是他收网之日。
而距离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赵锦乐由衷为他而高兴。
周惊蛰特意为周折殷设了酒局,赵锦乐也是自己人,就一同去。
饭桌上,周惊蛰对云宸走后,如何防范周琏璋在此时下黑手进行了陈述,这话本也不是说给赵锦乐听的,她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只在周折殷开口说话时,悄悄竖起耳朵。
他声音低沉暗哑,于赵锦乐而言,无异于是世上最华丽的乐章。
话的内容,反被她忽略了去。
等她回过神来,周惊蛰已经喝多了。
恰巧一楼有舞姬正在翩翩起舞,周惊蛰眼睛就直勾勾地落在领舞的那女子身上。
周折殷说完话,半天没听到反应,顺着周惊蛰视线看去,就看到一楼正在不断往上抛媚眼的女人。
他眉头皱了下,刚欲说什么,就见周惊蛰忽地站了起来:“大哥,你送锦乐回去,孤还有些事。”
赵锦乐心里一跳。
好一会儿,才听周折殷淡淡应下。
周惊蛰噌地跑出去了,至于去干什么,屋里的俩人心知肚明。
赵锦乐喝了口水掩饰自己的不安。
却听得周折殷问:“郡主,可吃好了?”
“好、好了。”
“那我送郡主回去。”
赵锦乐嗯了声,垂着头,脚步发飘地往外走。
独处。
哪怕周折殷刻意和她保持了一臂的距离,赵锦乐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儿。那是在佛堂待久了,身上才会沾染的气息。
赵锦乐下意识地就去摸手腕上的珠子。
那小东西,日日夜夜的摩挲,表面光滑油亮。
周折殷忽然淡淡看去。
赵锦乐愣了下,以为他想要回去,立刻把手缩回袖子里。
那是他送她为数不多的东西,她不能还他。 再嫁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