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帝斜靠在床上,脸色有些灰败。
夕阳透过厚厚的帘子穿进来,给昏暗的寝殿带来些微霞光。
他眯眼看着那熹微的光,忍不住又咳嗽两声。
李明清弓着身子,“陛下,该服药了。”
正德帝厌烦地摆摆手:“朕的身体朕知道,撑不了多久啦。再喝多少也是白遭罪。”
“陛下……”
“明清,你不用多说,朕心里有数。”
他想起什么,忽然道:“说起来,老二好几天没过来了,也不知前朝怎么样。”
“奴才听闻太子殿下政事处理的都非常好,大臣们对他赞不绝口呢。”
“呵,”正德帝笑了下,“怕是对老大赞不绝口吧。”
李明清一骇,小心的打量正德帝的神色,却见他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意思,小声道:“陛下,都知道啦?”
“前个儿那么多人弹劾他,现在一个都没有了,朕又不傻,也只有温雅的孩子,才有这本事,这么快就能稳定住局面。”
李明清打个激灵,时隔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在正德帝口中再听到先皇后的名字。
正德帝短促地笑了下:“朕不喜欢温雅,临老临老,才发现,她可比朕会教孩子。瞧朕的这些儿子,哪个比的上老大!”
“陛下,齐王也是您的孩子呢。”
正德帝怔了下,良久,木然道:“你说的对,折殷,也是朕的孩子。”
正德帝闭上眼,就在李明清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正德帝忽然道:“朕这几日,总是梦到温雅。”
温柔的笑着的小姑娘,在梦里变得血腥可怖,眼睛里流着血泪,“陛下,臣妾在底下等您呢,还有温家,上下一百口人命。”
于是他夜夜被惊醒。
他知道当年那事,是他对不起温雅,可他也没办法,温家势大,权倾朝野,他要是不想做个被架空的帝王,只能对温家开刀。而那个,文文弱弱的,一直视他为天的傻姑娘,他注定要辜负。
还有,老大。
把周折殷送走时,他是有过犹豫的。
那时候还没有小七,折殷也只有八九岁,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可温雅死了,大儿子眼里的才仇恨让他蓦然心惊,他知道,周折殷永远不会原谅他,并且,会永远恨他。
他怕了。
周折殷从小就是个极为聪明的孩子,连许太傅那样的人,都一再称赞,太子折殷是大周命定的明君,开创百年辉煌,当那双与实际年龄不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时候,正德帝意识到,他不能再留下周折殷了。
于是,他把他送去了晋国,做质子。
后来的事,他有些记不清了。
但就算不愿承认,他也确实亏待了那个孩子许多。
他以为那个孩子会永远恨他。
可当周折殷主动请兵去盐城的时候,正德帝才意识到,自己看轻了温雅,和温雅的孩子。
他,是个念情的人,更是个傻子。傻到,为了救晋轻烟从悬崖上掉下去。傻到,为了不让他为难,从不插手政事,甘愿平庸。傻到,遮掩不住自己眼中对他的孺慕之情。
傻到,在明知一池浑水的情况下,为了家国天下,重回朝堂。
和温雅一般的傻。
和温雅一般的,被他辜负。
但他又是那样聪明,聪明到让他为他骄傲。
“陛下?”
正德帝重重地咳了声,嘶哑道:“监视老大的人,可以撤了。”
既然他对那个位置无意,他留他一命,又如何。
“那,二爷和三爷那?”
“不动。”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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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折殷重入朝堂,以雷霆手段压下为首闹事的几个大臣,把闹得比较凶的几件事也迅速用最快的手段处理了,大臣们顿时老实了,再不敢聚众闹事。
至于老臣们,则有些热泪盈眶,那个提笔安天下,踏马定乾坤的前太子,终于回来了。
没人跟他作对,周惊蛰整日喜滋滋的,看周琏璋的眼神的,都自觉高人一等。安分了没两天,又觉得连篇的的奏折,实在累人,而且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当他费心,于是大手一挥,让人把奏折都送到周折殷府里去,只有大事才需要他过问。而他自己则忙着寻欢作乐,偶尔找心腹们联系下感情。
对此,云宸表示过质疑,周惊蛰却不以为意,温家那么多条命呢,正德帝怕周折殷报复,就绝不会让他上位的。至于造反,周惊蛰连兵权都没有,造的哪门子反?
温雅先皇后那事,老臣们心里都门清,周惊蛰这么一说,云宸也就稍微放下了心,不再像以前那么忌惮周折殷了。
周惊蛰搞了这么一手,自己是轻松了,周折殷却整天忙的脚不沾地。大事小事一律由他过手,虽说什么大事还得呈给周惊蛰看,但周惊蛰那本事,大家心知肚明,少不得还得他先定下个章程,才能递交给他。而周惊蛰再把折子转交给正德帝,正德帝看着思路清晰的解决策略,淡淡地点了点头。
周惊蛰还没发觉正德帝态度的变化,只顾着自己逍遥快活。各大青楼,遍布了他的脚印。
对此,赵锦乐没少听到风言风语,不过她岿然不动,别人也就猜不到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巴水仙出事那天,周惊蛰还在青楼厮混。
周折殷的人把他喊了回去,周惊蛰满脸的不乐意,非得玩完再走,傅三没办法,只好低声在他耳边说:“巴小姐出事了。”
周惊蛰哦了声,随口问了句谁干的。
傅三低着头:“据说,是云麓公子。”
周惊蛰一下就从床上滚了下来,再也不说带美人一同走的事了,穿上衣裳,沉着脸就往回走。
齐王府已经满了人,尽是周惊蛰的心腹。
看到周惊蛰来,那些人才像是有了主心骨,将他围在中间,连声问该怎么办。
周惊蛰气得摔了手串,要是他知道怎么办,还要这些幕僚干什么!
周折殷来了,蹙着眉把人赶走,沉声道:“云麓必须处置。”
“那是我舅舅唯一的儿子!”
“你知道巴水仙怎么死的吗?”
周惊蛰莫名。
周折殷翘着唇角,冰冷道:“被人奸淫,赤裸着扔在回京的官道上,云麓被扯掉的衣袖还在她手里攥着。”
“这个蠢货!”
云麓爱玩女人他是知道的,甚至以前也没少替他擦屁股,但是至少从来还没办出过这么荒唐的事情,荒唐到,他都很难收尾。
“只是一截衣袖,也不能证明就是云麓,咱们死咬着……”周惊蛰还心存侥幸。
周折殷摇摇头:“大理寺的人已经插手了,负责人是琏璋一脉的,黄建安。既然我都能查到是云麓干的,更不用说他们。”
老三的人负责,也就是说,他想要安插人销毁证据都不成了。
“操!”
这么大的把柄,一下子送进老三手里,他一定会借机啃下云家一块肉。
周惊蛰如同困兽般,团团转。
“眼下放弃云麓,是最妥善的结果。不然不足以平民愤。”
“操!大哥,那是我表弟!为了一个贱女人,还能把他的命搭进去不成!老三要对付我就来吧,他还未必是我的对手!”
周折殷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良久,扶额道:“我说,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
“巴水仙,是六弟的未婚妻。”
周惊蛰呆呆地张着嘴。
他,一时是真的忘了这事。
“那,那,老六总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就不顾兄弟情义吧?”
周折殷笑了,眉眼中带着化不开的冰雪,他道:“你以为老六到现在还没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他现在来质问周惊蛰,要他交出云麓,反而说明还有转圜的余地,而现在,迟迟不见人……
“他去——”
周折殷嗯了声,喝口茶,“如果没猜错,应当在父皇殿里,求父皇为他做主。”
“操!”周惊蛰一拳打在树上,现在是真的急了:“那现在怎么办?”
“你执意要保云麓?”
“那是我弟!”
周折殷顿了下,“还有一个办法。”
“把云麓藏起来,先不让大理寺找到他。等摸清他们到底有什么证据,寻到对付的策略后,再把他放出去。”
这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了,毕竟,当时在场的有什么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云麓自己知道。他们现在冒然动手,容易被揭破,到时才真的没了挽回余地。
那么当下最重要的就是——云麓在哪?
没在云家,大理寺的人去查过了,没找到人,现在京城各大街道也都封了,毕竟死的那人是未来的王妃,还是那么荒唐的死法,影响太过恶劣,已经不是周惊蛰想压下去就能压下去的事了。
现在这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就看谁先能找到云麓了。
“我已经设法去找他,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周惊蛰攥着拳头,眼里的神色变换了好几轮,最终道:“他在京郊还有一个院子,如果别处都没找到,就应该在那里。”
他说着就想往外走,被周折殷一把拉住:“换身衣服。”
现在齐王府也被人盯着呢,冒然出去,怕是会被盯上。
周惊蛰跟周折殷换了一身小厮的衣裳,又带了几个暗卫,跟着外出的买菜车,伪装成护卫混了出去。
果真没人注意到他们。
周惊蛰忍不住看了周折殷几眼。
到了京郊,一个破落的小宅院里,他们轻易地撬开锁进去,云麓如惊弓之鸟一般,攥着匕首跳了起来。
看清是周惊蛰,才放下心来,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表哥,你得救救我!”
周惊蛰一直强忍的怒气这下彻底忍不住,一巴掌扇过去:“你办出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帮你!你知不知道那是谁啊!那是老六的未婚妻!”
“云麓,你让我怎么帮你!”
云麓呆了。
“我不知道,表哥,你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那是未来的六王妃,我肯定不敢动她的!我、我是被人陷害的!”
周惊蛰看他那不争气的样子,忍不住又是一巴掌过去:“操,我信你有什么用,人都死了!你就不能管住你那根没用的玩意!”
“表哥!”
周折殷拦住还要发火的周惊蛰,揉了揉眉心:“行了,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先让他说说是怎么回事。”
云麓哆哆嗦嗦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京郊附近新开了个小倌馆,云麓听狐朋狗友说了,耐不住好奇,就打算过去试一试。
也确实去了,到了那里,喝了酒,想上去睡觉时,才知道人家那里都是清倌,只卖艺不卖身,云麓兴致都上来了,哪里乐意,结果这家小倌馆还挺硬气,立刻让打手把他赶了出去。
云麓去的时候身边一共带着八个人,人数上就输了,被打的狼奔鼠窜,一肚子窝火。
回京的路上,正巧就遇到上香回来的巴水仙。风一吹,露出那张精致的小脸,让云麓一下就走不动路了,跟着了魔似的,心里窜起一串火,他见巴水仙身边带的人不多,又是临近黄昏,路上没人,自是忍不住。
巴水仙拼命反抗,他不管不顾的,硬把人给强上了。
本来完事了,他也没想着要人命,结果巴水仙通红的眸子盯着他,“安王不会放过你的。”
云麓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
他的面貌已经被看到,错误已经造成,无法挽回。云麓心慌之下,竟失手掐死了巴水仙。
他走的匆忙,连巴水仙撕了他衣袖上的料子都没发现。
云麓知道闯了祸,回去恐怕要束手待毙,就跑到这边的庄子,躲躲风头。
周惊蛰听完,又想打他。
“京城里闺秀长什么样别说你没数!明知是惹不起的,你还非要办下这混账事!”
“表哥,表哥我知道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做了,您原谅我一次,救救我,我还不想死啊表哥!”
周惊蛰气得呼哧呼哧地喘气:“老子自身都难保了,怎么救你!”
“你个狗东西早他妈就该死,还给老子弄这么多麻烦!”
周折殷揉了揉头:“先不要生气了,云麓也是被陷害的。”
“陷害?”
两人同时看他。
周惊蛰嗯了声,漫不经心道:“哪里有小倌馆会开在京郊,卖艺不卖身一开始不说?你的酒里应该被下了药。”
不然就算喝醉了,也不至于到了认不出巴水仙的地步。
“是谁,是谁要害我?!”
周惊蛰也莫名其妙道:“对这傻逼下手有什……”
他猛地顿住,神色阴沉地可怕,“是老三?”
“有可能,不过也不一定。”
“除了老三,谁还能想着法子,在太岁头上动土!只有老三才有理由动云麓,好起到打击云家削弱我的作用!好一个老三!我还没找他麻烦,他先惹到老子头上来了!”
周折殷下意识地想去摸佛珠,摸到一片空气,才想起随身带的东西已经被赵锦乐摸走不知多长时间了。
不会是周琏璋。
他和周惊蛰不一样。
周琏璋是有底线的人,不会用这种手段,害死一个无辜的女孩。
那么,又会是谁?
谁还会在这其中得益?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周惊蛰还在发火。大骂周琏璋不是东西,算计他。
周折殷被吵得头疼,眉头微皱,轻轻的一眼瞥过去,周惊蛰就下意识地闭了嘴。
过了会儿又意识到,他是太子。怕他作甚?操!
“眼下,先把云麓带走。”
云麓被悄悄带回了太子府,在没找到解决的策略前,他暂时不能露面,只要他不出现,大理寺的,就不敢直接定罪。
周惊蛰这才不那么慌了,有心思想下一步怎么办。
“这事,得跟云元帅先通下气。”
“孤这就去找舅舅!”
和云宸商议了,最终决定,一边往大理寺那边安插人手,看看事件进展,另一边则派人去小倌馆,探查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云宸和周惊蛰商议的时候,周折殷淡淡地望着外面的夜色,没有插话。
看着周惊蛰有了底气的笑容,周折殷垂下眼睑。
他这个弟弟,是真蠢啊。
要是现在把云麓交出去,正德帝看在云宸和云岚的面子上,绝不会要了云麓的命,而偷藏起来,一旦被发现,云家,太子府,都会被牵连进去。
老三又怎会错过这个机会。
事情也确实如周折殷所料,毫无进展。
巴水仙之死已经瞒不住了,整个朝堂都沸腾起来,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云宸。
就算现在云麓迟迟没有现身,没法定罪,但各种流言是拦不住的,大部分人认定就是云麓。
要是嫌疑人是别人,他们还不那么笃定,但是这位云公子,以前劣迹斑斑,会办出这种泯灭人性,无法无天的事情,可并不意外。
周惊蛰想动安插在大理寺的眼线探查,传回的消息却说黄建安一手揽下了这事,不许旁人插手,但是根据黄建安无意中透露出来的消息,他已经掌握了云麓犯罪的切实证据,随时准备跟正德帝请搜查令,逮捕云麓。
另一边,那个根据云麓交代出来的小倌馆,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一点证据也没能留下。
周惊蛰气得把云麓翻来覆去地骂,可现在已经没了退路,他就算现在后悔了,把他交出去,自己也择不干净了。
周惊蛰一直强忍着的怒气,在周北歌的拳头砸上来之后,彻底控制不住了。
俩兄弟像是斗牛一般,在朝堂上撕打起来。周惊蛰武艺比周北歌强不知多少,一开始吃了点没防备的亏,后来就占了上风,把周北歌好一通打。
大臣们瞠目结舌,还是齐王反应快,沉着脸一手揪着一个把人给分开。
太子被揪住背后的衣领,还叫个不停:“周折殷你别拦我!我今天非打死这个不尊兄长的东西!”
周北歌擦去嘴边的血迹,冷冷地盯着他:“你有本事就打死我!打不死我,我就一定要给水仙报仇!”
“老六!”
“三哥你别拦我,你我心知肚明这事是谁干的,二哥,水仙是我未来的妻子,你就真的忍心?!”
他眸子里全是悲痛。
不只是为未婚妻的惨死,更是为兄长对凶手的包庇。
“老六,事情尚无定论,云麓还不算犯人!你跟我吵个什么劲儿!”
“二哥……”
“北歌,”周惊蛰脸色和缓了些:“莫为了一个女人,伤了咱俩和气。”
“二哥!”周北歌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喘着粗气:“你说的话还是人说的吗!水仙是弟弟的未婚妻啊!你摸摸良心,我周北歌为你做了多少你不方便出手的腌臜事!到头来,你为了包庇你表弟,就一脚把我踹在一边是吧!”
“周惊蛰,我一定会让云麓付出代价的!”周北歌折身走出大殿。
周惊蛰被不给面子地顶回来,火气难纾,看着大臣用各色眼神看他,更是恼火:“看什么看,散朝!”
他过于愤怒之下,也就没发现,支持他的那些人眼底,兔死狐悲之感。
周惊蛰回到太子府,还觉得白天的事十分窝火。连府里伺候的美妾,都不能让他舒坦。
他扯了扯领子:“去,把周折殷叫来!”
——
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晕,豪华的寝殿如同蒙了一层薄纱,美的不可方物。
舞姬听得响动,从被子里钻出来,看到自顾坐在窗前的男人,忍不住羞红了脸:“爷,齐王殿下来了,奴婢该下去了。”
太子捏了把她的小脸:“又不是外人,怕什么,是吧,大哥?”
周折殷淡淡看他:“深夜找我,有什么事?”
太子的调戏没起到作用,哼了声,拍拍舞姬的屁股:“你先下去吧,爷晚点再找你。”
舞姬听话地垂着头退下。
周惊蛰随手披了件衣裳,赤脚走下床,慵懒地坐在周折殷对面的位置。
“大哥,我明说了吧,黄建安不能留了。”
周折殷头也没抬道:“太冒险。”
“那也顾不得了,黄建安手里到底有什么证据,咱们都不清楚。要是黄建安把证据真的递交到父皇手上,云麓就保不住了。老六那墙头草,说不准到时候会因为这事反咬我一口。只有杀了黄建安,销毁了证据,咱们才都能相安无事。” 再嫁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