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乐怔了下,随之微笑了下,如他意愿,将袖子撂下。
周琏璋不自在地咳了声,视线落到旁处,却见雪白的狐狸皮毛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蓦然一惊,甚至顾不得礼数,一把掀起她的狐裘,只见单薄的罗裙上,已经被血染湿。
“谁伤的你!”
齐王、周昭南和周北歌也都看着她。
周折殷的视线冰冷,赵锦乐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是想来,应当是不太愉快的。
赵锦乐自嘲一笑,淡淡道:“已经止血了,无碍的。”
她下手有分寸,只是为了提起精神,又不是想把命搭在这里,因此只是疼了些,对身体并无大碍的。
在她看来完全不用理会的伤口,却让周琏璋眉头紧皱,眼珠子里全是煞气,他盯着她:“你不肯说,我不逼你,但是你这伤口得上药。”
“汝阳,将你的玉肌膏给我!”
汝阳不太情愿。
那玉肌膏她也不过统共两瓶,给了赵锦乐,她用什么?何况赵锦乐哪里配得上这么好的东西!
晋轻烟咬着唇,怯怯地递上一只玉瓶:“我这里有一瓶,三殿下若是不嫌弃……”
周琏璋却看也不看她,只是阴沉地盯着汝阳帝姬,风雨欲来。
晋婪殊拍拍汝阳的头,勾唇笑道:“宝儿乖,听三哥的,不过是一瓶玉肌膏,没了婪殊哥哥再给你找。”
汝阳帝姬被盯得心里害怕,又有晋婪殊让她有个坡下,就不情不愿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一模一样的瓶子:“说好了,不能多用。”
晋轻烟讪讪地垂下了手。
赵锦乐实在无奈地紧,她想说,她这样的人,也确实用不上这样好的药膏呀。
周琏璋却压根儿不给她辩解的机会,直接将她从马上打横抱了下来,那双用惯了武器的手,小心翼翼地撩起她的罗裙和裤腿,露出一小截白嫩的腿。
那腿上,伤口确实如她所说,并不深,然而因为箭头上有倒钩,她往外拔箭的时候,连带着皮肉都翻了过来,显得伤口狰狞可怖,在看清伤口的时候,汝阳帝姬就惊呼一声,嫌恶的别开了眼。
晋婪殊捂着她的眼睛,眼神却定定地落在赵锦乐的伤口上。
“疼吗……”
周琏璋的手有些抖。
他自己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都不觉得如何,然而,当这伤口长在赵锦乐身上时,他却觉得,如此刺眼,如此难以忍受。
赵锦乐的腿上,除了这一处伤口外,还有其他林林总总的斑驳纵横的陈年老疤,实在不好看的很,也不知道她一个闺阁里的女儿家哪来的这么多伤口。
倘若其他女儿家受这么严重的伤,留下这么多疤,恐怕早就羞愧欲死了,然而赵锦乐却跟没事人似的,或者说,她已经习以为常。
她所做的最大的动作,就是在他的大掌按下去的那一刻,疼的瑟缩了下,才稍稍有点儿女儿家的样子。
周琏璋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想说你也知道疼,还忍着让人伤你,然而看她苍白的脸,斥责的话就说不出口,到嘴里的就是一句轻轻的“忍着”。
他用随身的帕子为她擦干净伤口,然而轻轻地将药膏抹在她的腿上,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她会疼。
赵锦乐抬起头,不去看他认真的眼神,那眼神让她慌乱,不知如何回应。
映入眼帘的,是其他几位皇子并着公主的惊骇。
良久,才听得周北歌咳嗽了声,寻回自己的声音:“三哥,不是最有洁癖,怎么,怎么亲自……”
他惊疑的眼神最终落在赵锦乐披着的狐裘上。
难道,他那天随口一说的,竟是真的……
可如若果真如此,那晋轻烟……
疯了!
这个念头出现在所有人脑海里。
周琏璋似是知道他们所想,并未辩解,狭长的眸子里是志在必得。
他已经无意遮掩。
这皇位,他要,赵锦乐,他也要。
只不过,比起先前昭宁贵妃为他铺好的那条路,他这般选择,会走的更艰辛些罢了。不过,那又如何呢。
他周琏璋,又不是笼子里的鸟雀,没有猎食的能力。江山与美人,他都会,凭着自己的能力,装进自己的手心。
周折殷率先出声,打破寂静:“眼下,还是先想想该如何出去吧。”
七皇子摇晃着脑袋,老气横秋道:“大哥说的对。”
因为他这副作态,众人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开始思考眼下的问题。
晋婪殊看一眼赵锦乐:“他们把咱们引到这里,必有后手,我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回去的路,不如先找个近水源的地方。”
周琏璋想着怀中这站都快站不稳的女人,也同意他的意见,靠着水,她的高烧,才有退下去的希望。
野外没有药草,实在是难捱。
大家都知道他们在顾虑什么,就也都应下,唯有周昭南冷哼了声:“怕是那凶手首先就会在开阔的水源地埋伏。”
近水的地方,视线最好,也最不易防守,眼下人家在暗,他们在明,最该做的就是先躲起来,等待救援,而不是拖着个病秧子乱跑。
周琏璋冷笑一声:“五弟你愿意做那软蛋三哥也没话说。”
赵锦乐摁住他的手,摇摇头,“殿下,锦乐知道您的美意,然而不能因为锦乐一个人,就拖累了众多皇子公主,这后果,是锦乐承担不起的。”
她因为高烧,眸子里一片水濛濛,她努力保持着清明,旁人看起来,却是欲语还休。
周琏璋心疼这个女孩儿,却更明白她的坚持。
她到底不同于他们,诚如她所说,一旦他们受到什么不可挽回的损伤,正德帝第一个就要拿她开刀。
他闭上眼:“好,我们去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锦乐,等等,再等等,终有一日,我能将你安然地护在我的羽翼下,不让人伤到你分毫。
后来的一切赵锦乐就没了太多的印象。
她只隐约感觉到他们在山林中移动,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歇,一片寂静……
朦胧中,有谁捧了水给她喝,又是谁冰冷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谁轻声向周折殷撒着娇,好吵,她好想让他们闭嘴,可是却说不出话来……
中途她醒了一次,周琏璋强行把她叫醒,喂她吃了些东西。他动作笨拙,脸上还因为烤番薯而沾了灰,她听到周北歌小声抱怨她只会拖后腿……
那番薯烤的一点都不好吃,又苦,又涩,干巴巴的简直割嗓子,赵锦乐却强迫自己吃了下去。
她看到晋轻烟坐在周折殷身侧,张着嘴巴,有些吃惊她的吃相,她看到周折殷漫不经心的表情,最后,她看到周琏璋脸上的担心。
他们处于这么危险的境地,周琏璋却因为她的缘故而强行生火,她知道,这很容易让他们处于一个危险的境地。
她轻轻叫了一声周琏璋的名字,在周琏璋欣喜地俯下身时,却发现她又因为疲惫而睡了过去。
但好在,她脸色已经好看许多,额头也不似一开始滚烫。
赵锦乐不知道自己昏睡过去多久,只知道再醒来时,已经是星光漫天,飞矢破空而来。
身边的几人好像已经应对了很长时间,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口,脸上的神情都带着深深的疲惫。
汝阳帝姬抓着晋婪殊的衣袖,小声抽泣着。
绝望,蔓延在心底。
他们已经不在原先那个位置了,而是不知怎的,接近了悬崖。
远处地上一片片的,尽是死尸,然而刺客们,还是前仆后继地朝这边涌来。
弓箭已经被扔到一边,周琏璋已经换上擅长的软剑,剑光忽闪间,她被护的密不透风。
她吃力地转过头,但见周折殷一手护着晋轻烟,一手持剑,晋轻烟的脸色很白。
而原本该被她保护的周不语,则已经自发钻到他五哥背后。
这么恶劣的环境下,赵锦乐居然还有闲心笑了下。
周琏璋没有察觉她已经醒了,抹去脸上的血水,冷厉道:“再这样下去不行,咱们掩护一个出去,想办法回到林区报信,总比全军覆没强。”
出去,看似危险,实则还有一线生机,然而留在这里,就是等死。
那么,由谁出去?
眼下,他们只有一匹马可用了。
“轻烟公主,还劳烦你带汝阳和纯禧郡主先走。”
周北歌立刻反驳:“三哥,轻烟公主也就只有些自保的能力,真遇上人,岂能护住她们?我看还是五哥带上轻烟公主和汝阳。”
赵锦乐这个样子,真跟着人逃也是累赘。
周琏璋岂能不知?然而,他又怎忍心,看着她丧命于此。
赵锦乐抓着周琏璋的胳膊,勉强出声:“殿下,六皇子说得对,锦乐跟着也是拖累,还不如把这机会让给旁人。”
“可——”
她浅浅笑了:“难道说,殿下连保护好锦乐的自信,都没有?”
周琏璋深深看她一眼,“好。”
“老五,我们掩护,你带着轻烟和汝阳走。”
谁知,轻烟公主这会儿却说什么也不肯走,只道把机会让给年幼的七皇子。
时间实在来不及拖了,五皇子眼见她执意不肯走,也不再费口舌,反手拉着汝阳和周不语上马,其他人则掩护他走。
周不语在马上,强忍着眼泪,他自是知道,哥哥们在这危难之际,将活下去的希望给了他。
他不想做逃兵,做孬种,然而他被拉上马,却不能弄出声音让人注意,他只能忍着眼泪,攥着小拳头,发誓自己一定要尽快喊来援军,让大家伙儿都活着出去。
赵锦乐强打起精神,“殿下,请给我弓箭。”
“你疯了!”
“殿下。”她只是执拗地看着他。
周琏璋抿着嘴不肯看她。
赵锦乐直接踮起脚,从他背后抽出弓箭,他本来能阻止的,但当那馨香和柔软的身体靠近他,青丝吹在他脸颊的时候,他竟有一刻的恍神,让她如愿摸到了弓箭。
该死的!
赵锦乐挤出了个笑容,“谢殿下。”
她说完,不再理会他,缩在他怀里,眯眼瞄准。
赵锦乐的箭准头很准,几乎是一箭下去,就能带走一条生命,只是她生着病,速度要慢了很多。
晋轻烟有样学样,竟也拿了周折殷的弓箭,加入防御的行列。
有了她俩的加入,原本因为五皇子走而被弄开的缺口,又慢慢堵上。
对面的人眼见着久攻不下,有些急了,眼尖的开始注意到这两个放冷箭的,他们这一边也有弓箭用的好的,当下就决定,先射杀掉这两个女人,再对付其他人。
被箭瞄准的时候,赵锦乐是很清醒的感知到的,可她不能闪。
她身后就是周琏璋,倘若她闪了,周琏璋就会出事。
当那支箭破空而来时,她看到周折殷骤变的神色。
她微笑着。闭上了眼。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袭来,赵锦乐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周琏璋将她死死护在身后。
那支箭被他格挡开,他抱着她,手还颤抖着,然而因为这片刻的失神,却给了刺客们更大的机会,周琏璋一声不吭地挨下了好几刀,在确保她无碍后,才把她又推到身后。
与此同时,是晋轻烟哭喊的声音:“小哥哥!”
赵锦乐的眼睛被血染红了,她茫然地看向周折殷,却见他同样选择了,为晋轻烟挡下那支箭。
他的胸口被箭头贯穿,唇角溢着血,她俩同时遇险的情况下,周折殷却本能地选择了晋轻烟。
赵锦乐不知道此刻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但是她确实,微微笑了。
她眯起眼,挽起弓箭,不再去想今晚这荒唐的一切。
远处开始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想来应当是周昭南遇到了前来寻他们的禁军。
周琏璋精神一震:“援军来了,再支撑一会儿!”
刺客们听到这声音,不仅没有撤走,反而穷途末路般更加凶狠,周琏璋低骂一声,把赵锦乐护的更加严实。
禁军们近了。
他们却接近力竭。
越来越往后退去,身后是悬崖,下面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一柄长剑毫无声息地接近晋轻烟,她没察觉,周折殷却是冷了眉眼,赵锦乐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就看到自己挡在晋轻烟前面,身后很痛,旁边还有周琏璋的怒骂,但赵锦乐听不清了。
她看着周折殷,轻轻笑道:“欠你的,我都还清了。”
脚下的石头开始松动,他们站的这个地方,石头撑不住五个人的重量。
周琏璋像是察觉到什么,想要去拉她的手腕,然而太晚了。
赵锦乐看着周折殷大变的神色,喃喃道:“折殷哥哥,我好累啊。”
“再有下辈子,我们,不要再相遇了,好不好。”
如果上辈子不是晋轻烟早早死了,你是不是,也会像这一世一般,爱上她?
她微笑着,退后一步。
原来真的爱一个人,就是成全。
我知道你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想她受伤,所以我宁愿我保护她,来成全你的心愿。
如果这些人里注定要牺牲一个才能保全全部,那么她这个多余的人,就最该是被牺牲的一个。
本来,能多活这么长时间,能再遇到他,她就已经,不后悔了呀。
“锦乐——”
赵锦乐看向周琏璋,可惜,你的情意,我注定不能回复了。
爱一个人太苦了。
不要把时间耗费在我这样的人身上。
崖上罡风正烈,赵锦乐决绝地踩空,轻飘飘地坠下。
其实她好怕疼的啊。
夜空中月亮弯弯,星子也耀眼,那样好的月色,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吧。
赵锦乐唇角带着解脱的微笑,闭上了眼。
如果再有一世,折殷哥哥,就,莫要再相遇了。
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消失无踪。
“小哥哥!”
“大哥——”
谁惊慌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
掌心一暖,有人拉住了她的手。
赵锦乐惊慌地睁开眼,只看到他,阴鸷的眉眼。
“赵锦乐,谁允许你这样做!”
折殷哥哥——
周折殷咬着牙,一手捞着她,一手将匕首插进崖石里,缓解他们下降的趋势,匕首在崖石上磨出火花,他的虎口也裂了,他们下降的速度有所降低,然而还是向下坠着。
“周折殷,放开我!”
他自己还能活下去,带着一个她,就是死路一条。
放开?
周折殷笑了,眸子里一片血雾。
他怎么能放开?
看着这个蠢女人自作主张地替轻烟去挡箭,看着她寻了死志从崖上坠下,他恨不能以身替之。这一刻,江山,皇位,都不再重要,他只要这个蠢女人活的好好的,哪怕——
“周折殷!”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他竟还有心情冷笑:“你不是很有想法很有勇气吗?大不了就是咱们都死在这里,你怕什么!”
“我怕什么你不知道吗!我怕你出事,我怕你伤心,我怕一切对你造成伤害的事情!”她哭着,终于说出一直被掩埋在心底的话。
周折殷楞了下,半晌,轻声道:“不怕,不会有事的。”
你,会好好活下去。
他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抱着赵锦乐,一同坠入深渊。
赵锦乐,如果有来世的话,我希望,你我都莫要再生在皇室了。
也许那时,你我能毫无顾忌地相爱一场。
身子重重地坠入寒潭,在掉进去的最后一秒,他用力翻过身子,将自己垫在赵锦乐身下,替她抵挡住所有的冲力。
巨大的力道下,他口鼻里尽是血,他废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赵锦乐推上岸边,而自己,则彻底昏迷过去。
赵锦乐打着寒颤,冷,好冷。
似是有人察觉到了她的痛苦,很快,她的身体就热了起来。
嘴里干渴异常,赵锦乐终于在冗长的梦境后睁开了眼。
入目的是耀眼的阳光和冰冷的水潭,而她,就躺在水潭边上,浑身湿透。
赵锦乐用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她急忙坐起来,折殷哥哥呢!
她神志不清时,也记得,最后是他护住了她。
身后,谁低低呻吟了一声,赵锦乐连忙回头,就见周折殷惨白着脸,半个身子还泡在水潭里,嘴唇都有些发紫。
“折殷哥哥!”
她急的去拉他,水潭里的水那么冷,他怎么受得住!
赵锦乐废了很大劲儿,才从寒潭里将这人给拖了出来,就这么几下,就累的她气喘吁吁,没了力气。
眼前这人头上滚烫,嘴唇干裂,赵锦乐苦笑,这人怕也是发热了。周折殷身体一直都不大好的,还这般去救她。
赵锦乐跑到一旁的水潭里,自己捧了一碰水,含到嘴里,不那么冰后,才又折到周折殷身旁,用唇将水渡给他。
来回好几次,约摸着他不会再渴后,才松口气,想着寻点东西吃。
这悬崖底下,只有茂盛的丛林,连个人都没有,白天还好些,到晚上,再有些野兽什么的,怕就是很难度过去了。当下,她必须得先填饱肚子,有些力气后,再把周折殷弄走。
灵活的走兽,她现在这个状态,又没有工具,怕是捉不了的,只好走远些,看树上有没有什么果子可以果腹。
她拖着沉重的身体走了很远,才在崖底的另一个角落里,寻到几棵树,上面结满了红色的果实。赵锦乐不认得这是什么品种,犹豫下,竟是狠了心,自己先咬了半口,等了大半个时辰,见身体并无异样,才欢喜地把摘了十多个果实,用群裾兜着,往回走。
折殷哥哥,你一定会没事的!
回程的路上,还在路边的矮草丛里,发现一种汁水比较多的浆果,只需咬一个小口子,就能自发流出甜美的汁液来,赵锦乐大喜过望,又用同样的方法,试了没毒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原来的地方。
周折殷的额头上还覆着她先前用裙摆撕下来沾了水做的帕子。赵锦乐把果实扔在一旁,先把帕子在水里洗了洗,变凉后才又给他盖上,又把浆果撕开皮,递到他唇边,硬掰开嘴,往里淌。
赵锦乐来回折腾了好几个回合,摸着周折殷的头,才不似最开始那般滚烫起来。
她松口气,捻着佛珠子,无声地祈祷,希望周折殷能平安无事。 再嫁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