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
槃莲放下佛卷,“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从臂弯里抬起头,看到槃莲师傅脸上淡淡的无奈,连忙摇摇昏昏沉沉的脑袋,冲他讨好地笑。
“母后。”
巍峨的大殿门口,音儿乖巧地站着,如同小奶猫一般,乖巧地看着我。
她皮肤白嫩,两颗眼珠,像是黑葡萄一样,格外好看。这样温温和和地盯着你,直教人想要人把世间的珍宝都捧到她手上。
我素来是宠爱这孩子的,只是——
“音儿,你是不是又逃课了?”
音儿搅着手,有些不安。
看来是了。
我没好气地哼了声,还没待说两句,告诫她以后不可这样,就见对我素来严苛(?)的槃莲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音儿旁边,将她抱起,不赞同地看着我。
我:???
有槃莲师傅护着她,我能说什么。
无奈地挥挥手,音儿小小的笑了下,软软地抱着槃莲的脖子,央他带她去放纸鸢。
槃莲也由着她,温和地说了句好。
“母后再见。”
音儿客气地同我告别。
哎,我果真又猜对了,音儿看我是假,缠着槃莲是真。
我不知道音儿为什么会那么亲近槃莲,也许,是因为她的名字,是槃莲取的?
音儿是早产的孩子。
生她那年,我不知为何受了极重的伤,生她时几次危在旦夕,差点一尸两命。
是槃莲师傅在门外一直不停地念着佛经,我本痛的几乎没了意识,但那上古梵音却自有意识般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我的心跟着静了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音儿终于出来了,我只听到一句是位小公主,甚至来不及看她一眼,就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已是半个月后。
音儿瘦弱的如同病猫,躺在槃莲怀里,安静的没有声息。
她是早产加难产,身子本就虚弱,再加上我的昏迷,她吃不到母乳,瘦的简直不成样子。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眼泪就跟着掉了下来。
槃莲师傅说,因为要上玉碟,我又昏迷着,晋婪殊就请他给音儿起了名字,叫莲音。
槃莲是梵音大师唯一的弟子,梵音主持去了后,槃莲接替了梵音,成为晋国最受尊敬的大师。
可与梵音大师不同的是,槃莲从不入世,他守着自己的一方地界,自在独行,每天念念佛经,侍奉佛祖,以及不知为何,守着我。
晋婪殊说,音儿得他赐名,是音儿的造化。
也许是吧。
后来我才知,音儿最难挨过的日子,是槃莲划破指尖,用血供她吮吸,才撑到了我醒来的日子。
这么算来,我欠槃莲的,何止一条命。
音儿不亲近除我以外的人,连她的父皇,晋婪殊,她都极为克制,只对槃莲,特别缠人。
我想这是她欠下槃莲的因果。
后来我曾问过槃莲师傅一次,为何要守着我。
槃莲望着池子里开满的荷花,说他也欠下过因果。
这可真是稀奇。
出家人,最不愿沾惹因果,尤其是他不肯入世,怕的也估计是这个,那,他又怎么会沾上的?
槃莲却不肯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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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叫他师傅这件事,也是我醒来时他告诉我的。
他说那时我怀着音儿,身受重伤,御医几次说我命不久矣,要是只有我自己,我是不怕的,但我怀着音儿。
我不能让这个小生命,陪着我一起死。
于是我苦苦求他,让他救我一命,槃莲答应了,代价就是,他要拿走我的记忆。
而生下音儿之后,我也必须永侍佛祖左右。我答应了。
我生完音儿,再醒来,脑海里已经没了以前的一切记忆。
槃莲不含喜悲的脸出现,告诉我,他是我的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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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后,晋婪殊带着我熟悉晋国皇宫,告诉我,我是他的皇后,音儿是我和他共同的孩子。
我隐隐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后来,在晋婪殊一遍遍地重复下,也就信了。
反正,我身上也没什么可图谋的,晋婪殊骗我也没什么好处。
而且他对我和音儿也确实极好。
他从不碰我,却让我当着皇后,音儿也是晋国最受宠爱的公主。慢慢的,我也就接纳了他的存在。
大臣们尊敬我,后宫嫔妃敬畏我,我作为一国皇后,享万千荣宠,夫君宠爱,孩子乖巧,我真不知,我还有什么不满足了,但或因为缺一段记忆的缘故,我总没有安全感,午夜梦醒之际,总怀疑这是假象。
我开始做梦。
梦里有人用极为悲伤的声音喊着一个名字。
可每当要听清时,我就会惊醒。
我总觉得我忘了很重要的事情,很重要的人。
我把这事告诉师傅,槃莲用那种我看不懂的眼神看着我,像高高在上的神佛。
然后,晋婪殊在皇宫里修建了一座极为巍峨的佛庙,我开始跟着槃莲师傅学念佛经,长伴佛祖左右。
说来也奇怪,打那以后,我确实不再做噩梦,气色也好了很多。
于是我不再执着失去的那段记忆,我每日的生活,就是听槃莲师傅讲解佛经,照顾音儿,以及,偶尔会同百忙中抽出时间来看我们母女的晋婪殊说一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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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到的时候,荷花都谢了,池塘底下都是清脆的莲藕,我有些馋,就指挥着小太监下去踩藕,御花园里被我搞得乱糟糟的,端妃经过的时候,给我一个大白眼,我痛心疾首,深感糟践了她的封号。
其实我本也不是那么喜欢折腾的人。
晋国的天气,十分干燥,一到秋天脸上被吹的全是沙子,据说这一池荷花,也是从大周移植过来的,废了好大工夫,才养活了这么一小池。莲藕这种稀罕东西,寻常也就吃不到。
可我不知为什么,总记得它做出来的糯米藕,甜甜的很好吃,会让人上瘾。
于是在晴好的日子里,遮了面纱,找人辣手摧花。
也亏得晋婪殊纵着我,不过估计弹劾我这妖妃的折子啊,明天又得堆满他的案头。
我心怀愧疚,于是做出来的糯米藕,自己都没来得及吃,亲自端了一盘去找晋婪殊。剩下的,则都让人送到师傅那里。
音儿?
但凡有好吃的,师傅从来不会短缺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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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着糯米藕,直接去了书房,晋婪殊下了朝,一般在这里。
两旁的侍卫见我来,脸色有些奇怪,似是犹豫着该不该拦。
我挑眉:“陛下有事?”
“没、没的。”
侍卫红着脸,咳嗽了声,放我进去。
晋婪殊早就跟他们说过,只要我来,一律不许拦,直接放行,不过以前我一次也没主动来过就是了。
我推门进去,看到坐在晋婪殊腿上的端妃,才知道为什么那侍卫会露出那么奇怪的神色。
端妃的外纱都褪到了腰上,露出浑圆的肩头,晋婪殊埋在她脖颈处,听到声音,俩人同时回头看来,脸上都还带着激情难耐的红晕。
六目相对间,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我是后悔死了刚才为什么不敲门。
我退后一步,举起手里的盘子,“额,我就是,来送点东西,你们继续。”
我说完就想溜,却被晋婪殊给喝住。
他淡定地给端妃拉好衣服:“你先回去,朕稍后再去看你。”
端妃眼里立刻盈满了泪水。
她飞快地站起来,往外跑。经过我这边时,还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知道她是认定我是故意的了。
我真冤!
你们在里边办事,好歹也给外面的侍卫通个气,让人拦一下好吧。
哎。
真是难过的一天。
晋婪殊咳了声,很快就跟没事人似的看着我,恢复了淡定,“阿乐,你怎么来了?”
瞧,这才是帝王的心态,凡夫俗子还是得学着点。
他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我也只好配合,把糯米藕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刚做的,给你尝尝。”
晋婪殊勾起唇角,笑得流光溢彩,“难为你还记得我。”
瞧这话说的,他可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他啊。
晋婪殊长得好看,用膳时也比旁人多了几分优雅,我眼巴巴地看着,糯米藕共蒸了两盘,一盘给师傅送去了,另一盘就在这里,晋婪殊吃的飞快,眼见着盘子中只剩下几块,我有些急。
晋婪殊又想下筷,我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名字,他看我,我讷讷地低下头,“没什么,你继续。”
晋婪殊噗嗤一声笑了。把筷子递给我,“逗你的,吃吧。”
我嘻嘻地笑,也不客气,三两口把剩下的用完了,捂着吃撑的肚子,直叹气。
晋婪殊摇头给我倒了茶水,让我消食。
在我小口小口捧着茶水啜饮的时候,他忽然道:“过几日,就是我的生辰。”
“嘁。我记得的,已经准备好礼物了,你休要拿这事再威胁我。”我哼哼地笑。
前年就因为我忘了这一茬,晋婪殊念叨了我一整年。
晋婪殊难得没笑,沉默了会儿,轻声道:“宴会那天,大周皇帝会亲自来晋。”
景元帝?
我愣了下,迟疑道:“陛下生辰,他前来庆贺,于我国是扬威的好事。”
又为何忧虑?
晋婪殊顿了下,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看我,在我心慌意乱时,唏嘘道:“阿乐,你长大了啊,居然懂得分析国事了。”
我毫不犹豫地翻个白眼往外走。
“喂,你记得准备好,那一天你也得出席!”
我比个手势,示意听到了。
+++
答应了晋婪殊,到晚上临睡前又犯了难。
以前这种繁琐的宴会,我是能不出现就不出现的,都是晋国自己人,大臣们都知道我的狗脾气,气了两次也就习惯了。可这次有大周的使臣呢,甚至人家一国皇帝不远万里的都来了,我这本国皇后不出席,着实不像话,可要去呢,又得挨好几个时辰不能动。
尤其是那些繁复的宫装,看着好看,大夏天的闷在身上,无异于受刑。
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开始思索反悔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音儿本来睡着了,又被我吵醒,揉着眼睛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母后,我连忙躺好,拍着她的背,哄她继续睡。
晋婪殊这人长得妖孽,生辰也骚的很,就在乞巧节的后两天。
我这几天除了听槃莲讲经外,就是被女官拘起来学习礼仪,那女官一板一眼的,哪里做不好,必须得重来,我给关了两天,就受不了了,怂恿着绿萝带我出宫玩。
绿萝是我的贴身大丫鬟,功夫很好,只听我一人的话。是以她虽觉得不太好,但是还是忠心耿耿,还是带我溜了出去,当然,是趁音儿睡着的时候。
晋国的民风要开放一些,乞巧节这天,街上熙熙攘攘的到处是人,车如流水马如龙。
我拉着绿萝,在人群中奋力地往前挤着,人群最中央的地方,在免费给女眷发面具,绿萝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兴奋,无奈的护着我,不让我被人群给冲走。
我拱啊拱,终于挤到最前面,负责发面具的是个老妪,笑着问我要什么样的。
一排排面具放在摊子上,有仙女的,荷花的,小白蛇的,千奇百怪,稀罕的紧。
最流行的自然就是七仙女的面具,好看不说,这个节日,也正应景,寓意也好。
我对着老妪客气地笑了下,伸手,取了最角落里的白蛇面具。
老妪奇特地扫了我一眼。
拿完面具,我转身找绿萝,才发现一直跟在身边的丫头早已不见了身影。
我有些慌,喊她的名字,只是街上人声喧哗,哪里听得到。
到处都是摩肩擦踵的人,我被围在中间,喘不上气来,头很疼,总觉得这么多人的情景,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绿萝——”
我竭力喊着她的名字,想要找个人少些的地方等她,竭力看去,却连河坝上,都站满了人。人群把我拱向更远的地方。
我有些慌。
脚下一个踉跄,我差点摔倒,在这个时候,我心头一跳,就在犹豫着是先抱头还是先捂脸的时候,被人搀了一把。
他拉着我,硬是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我该躲的,但是看到那背影,我总觉得有些熟悉,也就忘了挣扎。
终于到了人少点的地方,他松开我的手,我抬头,终于看清他的脸。
朗眉星目,俊逸非常。
明明没有这张脸的记忆,我却觉得分外熟悉。
甚至心底,开始酸涩的难受。
在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我的唇角扬了起来,
“周……”
周什么呢?
我记不起来了。
那人对我微微笑。
他摸着我的头发,目光温柔似水:“过的开心吗?”
他这个问题让我有些困惑。
我不知道什么才叫开心。有至亲之人在身边,就算开心吗?那么我想是的。
我点了点头。
有音儿,很开心。
他静默了一会儿,黑漆漆的眸子是我看不懂的悲伤,是的,悲伤。
明明他那样温和地笑着,我却从他身上感到了悲伤。
我犹豫了下,看他:“你过得不开心吗?”
“没有,”他弯起唇,“见到你,我很开心。”
我笑了下,心想这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不过,我可没时间再跟他说话了,我得找到绿萝,赶紧回宫去,不然让晋婪殊知道,又得生气了。
想到晋婪殊那个小气鬼,我又有些头疼。
“锦乐——”
我回头,看他:“你喊我?”
“嗯。”
我笑了:“你喊错人了,我叫阿乐呢。”
他静了一会儿,轻声道:“阿乐,你在找谁?”
“我和我的侍女走散了。”
“跟我来。”
我看他。
“我带你去找。”
我笑了下,“你骗人呢,你这口音都不是本地的,如何能带我找到她。”
我冲他拱拱鼻子:“少年,下次学人骗人之前,至少先把口音遮一下。”
我说完,哧溜一下钻进人群中。
“阿乐——”
“把面具扔了,直着往前走,就能出去!”
我在人群中回头。
他站在灯火阑珊处,定定地看着我的方向。
我隐约看到他笑了下,然后,听到他带着淡淡哀伤的声音:“锦乐,对不起。”
没关系,我在心底轻声说。
前尘往事,皆已忘却。
她放下了,那么,请你也放下吧。
我微微一笑,穿过拥挤的人群,继续往前走去,再不回头。
我逆着人群,努力拱回先前发面具的小摊,走到尽头,还是没有绿萝的身影。
这不对。
绿萝再忠心不过,要是发现我丢了,一定会在原地守着,而不是乱跑。
我有些不安。
尤其是在人群中穿着黑色衣服的侍卫似有若无地往我这个方向围拢时,那不安立刻放大。
我想到刚才那个怪人说的,把面具扔了,往前走。
掌心冰凉。
我佯作无事地重新走回人群,在那些人警觉之前,飞快地扔了面具,顺着人群,迅速地往前挤过去。
被我挤到的人在后面大骂,我吐吐舌头,继续往前跑。
面具在跑的过程中被我硬塞进一个手里空空的小姐手里,我还顺了一个最大众化的仙女面具,顺手戴在脸上。
果真,那些原本追着我的人,被我移花接木,失去了目标,我松口气,暗骂刚才手贱,非得拿个没人戴的面具。
不过,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
我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着,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喊我主子。
我立刻回头,就见绿萝爬在树上,四处寻着我的踪迹。
我松口气,挥着手,“绿萝——”
绿萝循声看来,找到我,飞快地从树上掠过来,吓得我周围的人纷纷躲闪,嘴里少不得又是不干不净的骂咧。
绿萝抱着我,有些激动:“主子,你去哪了!”
我拍拍她,示意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拉着她在一个拐角处停下,把刚才发现有人追我的事说了下。
绿萝蹙着眉,想说什么,被我拦下。
“听着绿萝,外面已经不安全了,咱们得赶紧回宫。”
哎,我真后悔大半夜不在寝殿睡觉非得出来凑这个热闹,这下好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好地回去了。
绿萝拉着我,往回走,神色警觉。
她问是谁要害我。
我耸耸肩,想要我死的人,多的是了。朝里的大臣,说我祸国殃民,诱晋婪殊做下不少昏庸之事,后宫的妃子呢,则更恨不得我死,因为我独占了晋婪殊的宠爱。
因此无论是谁,都能有说得上的理由。
只是有时候我也觉得冤呐,前者,晋婪殊跑到我寝殿睡觉,我人在佛堂,压根不知这事,前朝就弹劾我不知羞耻,身为一国之母,竟让帝王不早朝。
我:……
后者,晋婪殊拿我当挡箭牌,娶了一群小老婆,应付不来,就趁我在佛堂时跑我寝宫呆着,造成一种晋婪殊夜夜在我这留宿的错觉。后宫嫔妃不恨死我才怪。
说实话,我觉得我要是他们,也想弄死我自己。
树敌太多的结果就是,想知道是谁在害自己,连个怀疑对象都分析不出来。
我也就放过自己,不为难那可怜的脑子,反正回了宫,他们就拿我没办法了。
有绿萝在,我也就不害怕了,跟着往前走。
她带着我绕啊绕,人越来越少了,我猛地停住脚步,绿萝拉了下,没拉动我,回头疑惑地看我。
我看着她:“绿萝,这不是回宫的路。”
“主子……”
“绿萝,我再说一遍,我要回宫。”
绿萝眼底很清楚地在挣扎着。
我一时倒真有些好奇,谁那么大的本事,连绿萝都能动摇。这丫头的忠心我是知道的。是以我迟到现在,才发现不对。
夜风吹在脸上,暖暖的,寂静的巷子,只有我俩人。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绿萝会怎么选,但是奇异的,我并不感觉到害怕。
“主子,他想见您,就一面……”
我蓦然笑了,盯着她的眼睛:“绿萝,我没兴趣见你口中的他,也不好奇是谁,我现在,只想回宫。”
绿萝的脸扭曲了下。
她似是极为痛苦地往巷尾的方向看了下,然后狠狠心,攥紧我的手:“是,主子。”
她拉着我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我知道,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我。
我松口气,同时,若有所思地回了下头,巷尾,一道黑色身影,寂寂站着,看不清面孔,只看到影子在月光下拉的很长。
“主子?!”
我最后的印象是,绿萝骇然大变的神色。
好疼……
+++
我再醒来,是在宫里。
晋婪殊趴在床头上,衣服都没换,就那么睡了。
我动了下,他立刻睁开眼,眼里还有一闪而逝的慌张。
我看着他胡子拉碴的脸,挺抱歉的,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晋婪殊哼了声,“让你再乱跑,下次就该直接打断你的腿。”
我知道我这次差点给他惹出麻烦,只好乖乖受训。
晋婪殊骂了好一会儿,口干舌燥的,这才意犹未尽地上朝去了。
也不知道哪来的坏习惯,更可怕的是,这个骂人鬼,居然是我名义上的夫君。
哎。
“母后,你醒了。”
软软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一回头,看到音儿从被子里钻出来,软软地看着我,小手揉着眼睛,安静且乖巧。
看到这个孩子,我的心都要化了。
我抚平她头上翘起来的发丝,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愧疚道:“吓到音儿了没有?”
音儿乖乖的趴在我的怀里,小声说没有。
这么乖,也不知像谁。
我摸着她没几两肉的小小身体,眼睛有些酸。
这三年,就算我和晋婪殊天南海北地为她寻山珍海宝,又有槃莲给她调理身体,音儿的身体也一直未见起色。
这是从娘胎里落下的根,我再怎么想后天来弥补,也无济于事。
我不知道怀音儿时,我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但大抵,还是后悔的,我欠音儿的,实在太多。
喂音儿吃完早饭,她吃的很少,喝了小半碗牛乳就说饱了,我也不勉强她,让她的侍女随身带着糕点,以防她不到时候就饿了,就放她出去玩。
我自己又吃了块红豆酥,就听侍女过来通报,说槃莲要我去佛堂一趟。
我头皮发麻,知道有此一劫,磨磨蹭蹭地往那走。
出乎意料的,师傅这次居然没生气。
他并没有问那晚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会昏迷过去,我在心底松口气,也没主动提。
不知为什么,我潜意识里,并不想把我见到的那个人,说出来。
槃莲继续讲佛经,我这个人,总觉得我在这方面,是没什么天赋的,听了没一会儿,就开始打瞌睡。
隐约听到槃莲缥缈的声音: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朝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然后,我听到他说:“阿乐,你该走了。”
我闭着眼,没有说话,眼尾一滴泪,却落了下来,消失于无踪。
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在我答应侍奉佛祖左右后,只是没想到来的会这么快。
这三年,我过的太过安逸,槃莲对我的纵容,让我竟恍惚以为,我可以一直陪着音儿过下去。
但是梦,总会有醒的一天。
槃莲放我陪音儿三年,已是极大的慈悲。只是,还是舍不得啊。
音儿。
+++
快到晚饭时,绿萝来佛堂叫我,说大周的使臣已经到了宫里,陛下请我过去。
我放下抄了一半的经书,回寝殿换了身还算隆重的宫装,这才跟着绿萝往大殿那边走。
期间,绿萝一直用眼神,小心翼翼地觑着我,似是观察,我是否还在生气。
我莞尔一笑,表现的再怎么成熟,也还是孩子心性啊。
我不怪绿萝。
我不知道那人是谁,绿萝为什么会听他的,但最后,绿萝还是选择了保护我,这就够了。
绿萝是我生了音儿那年,出宫时在贫民窟里捡回来的。那时她脏兮兮的,很瘦,只眼睛格外清亮,我一瞬间就想到我的音儿。
于是就把她领了回来,成了我身边的侍女,甚至还央晋婪殊找人教她功夫。
而绿萝也一直对我忠心耿耿。
她的过往,我没兴趣知道,我快走了。
我不知道晋婪殊在我走后,是不是还会如现在般疼爱她,但我不能冒险。
最是无情皇室家。
我得把音儿交给我信赖的人去保护。
而我,现在能信的,只有绿萝。
+++
思索间,终于到得大殿。
百官见我,立刻呼啦啦地跪下一片,口称千岁。
我在一众匍匐的低矮身子中,缓缓走到晋婪殊身边,他含笑伸出手,扶我坐在他身侧。
“这是朕的皇后,阿乐。陛下还是第一次见吧。”我听他笑着同谁说着。
久久,却没听到回应。
我好奇地抬起头看去,只见大殿另一端,坐着一道英挺的身影,他穿着黑色的帝袍,上绣十二团龙。头戴衮冕,黑珠九旈。
那张脸,怎么说呢,用俊美已经不足以形容,眼睛狭长,鼻梁高挺,嘴唇薄而颜色浅淡,只坐在那里,就觉得气势夺人。
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是说真的,大周的皇帝,可比晋婪殊更像一个帝王。
晋婪殊整天的不靠谱。
我为晋国的未来忧虑了那么一两秒。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一直盯着我看。
在我神游天外的时候,景元帝(大周的皇帝),忽然轻声笑了下,修长的手握着白玉酒杯,低沉道:“折殷第一次见晋皇后,这杯酒,敬皇后。”
哎?
我手忙脚乱地去摸杯子,慌乱之下,杯中的酒水洒了些,沾湿了我的衣角,我懊恼地皱了皱眉,想着对面那人还在等着,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端起酒杯,像模像样地与他回敬。
隐约听到他笑了下。
我耳根有些烫。
哎,我总是在这种大场合出岔子,不知明天,是不是又会有人弹劾我言行举止不够端庄?
我觉得宫里的教养嬷嬷估计快烦死我了。
我一定是最不听话的学生。
我又开始走神。
好在后面就没我什么事了,我只要老老实实坐在那里,表明晋国的皇后到了就行了。至于其他的,老实说,就连那些大臣们,也不指望我能做好什么了。
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我不出什么岔子,丢晋国脸面,他们就谢天谢地了。
真是好满足的一群人。
午饭没吃,这会儿肚子饿的咕咕叫,晋婪殊轻轻瞥我一眼,然后吩咐人上菜。
我连忙坐直身子。
越到宫宴,饭菜就越精致,相应的,碗碟里的菜也就越少。我一边慢吞吞地夹着菜,一边在心底抱怨这菜的分量之少。
同时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身边的人和景元帝谈话。
他们话间的熟稔让我有些讶异,后来才想起,晋婪殊在大周做过质子,这么想来,他们应当是认识的。
不知说到什么,晋婪殊忽然问了一句,皇后可好。
啊原来,景元帝也已经成婚了吗?
我嘀咕一句后又想骂自己傻逼,景元帝和晋婪殊差不多的年岁,晋婪殊已经后宫佳丽三千,景元帝又怎么可能不娶妻。
过了会儿,又隐约想起,以前听人说过,景元帝有一结发妻子,他登基后,那女子就成了他唯一的皇后,身边再无其他人,是真的万千宠爱在一身。
和晋婪殊这个种马可不一样。
我因为不很关注这些国际间的八卦传闻,一时半会儿竟然没想起来。
那人顿了下,捏着酒杯的手指节泛白,良久,才轻声道:“她很好。”
晋婪殊没心没肺地笑了下,说那就好。
真是没营养的对话。
我往嘴里扔了颗花生豆,在晋婪殊警告的视线中,立刻坐直,闭上嘴巴保持端庄的模样,同时继续偷、啊不,光明正大的听。
不过接下来就没什么值得八卦的事情了,你来我往间,都是两国之间的利益交流。
我有些失望。
晋婪殊瞥我一眼,拍拍手,示意舞姬上场,腰肢柔软的美人们在大殿上翩翩起舞,引得大周使臣的视线都落在她们身上。
看来是谈的差不多了。
后来也果真如我所料,两边就说着客气的话,没再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我挪挪有些僵硬的屁股,换个姿势,盯着对面的景元帝瞅。
哎,晋婪殊要是有这般好相貌,别说他后宫三千了,就算三万,三万万,我也能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可惜了。
我啧了下,景元帝似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忽然抬起头来,隔着那么多人,我们对视。
我看到他先是僵了下,随之,缓缓笑开。
那笑容和方才对晋婪殊客气的笑不一样,是真的,发自肺腑的笑,如冰雪融化。
明明是第一次见他,我却这般笃定着,信他这一刻是真的开心。
莫名的,我也弯了唇。
手被人握住,我回过头,看到晋婪殊阴沉下来的眉眼。
咳。
我刚才是不是差点,在晋国百官面前差点给他戴绿帽子了。
我干咳一声,垂下头,眼尾注意到景元帝,瞬间冷下来的神色。
哎美色当前,可惜佳人已有夫婿。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乱七八糟地想着,脑子里很乱,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晋婪殊冷着声音:“皇后年幼,让陛下见笑了。”
“哪里,她,很好。”最后两个字恍若叹息。
一句很好,让我的耳朵又有些烫。
晋婪殊神色更不好看了。
我连忙坐直,认真反思自己。
“母后……”
乖巧而怯怯的声音,自殿外响起,我一愣,回过头去,看到音儿站在门口,踮着小脚,往里张望。
“音儿!”
我顾不得礼仪,立刻跑过去,把她抱起来,外面风正大,我实在怕她着凉。
我摸着她的小手:“冷不冷?吃饭了没?”
音儿摇摇头,又点点头,摸着我发上的琉璃簪子,“在佛堂用了。”
有师傅照看她,我就放心了,抱着她回到我自己的位置,也不看景元帝了,就专心地给她暖着手脚。
“这是……”
晋婪殊得意地勾起唇:“这是皇后与朕的女儿,莲音。”
“今年刚好三岁。”
我注意到对面的人一僵。
晋婪殊装模作样地喝了口酒,暗含得意地问:“不知陛下可有子嗣了?”
“也得一女。”
晋婪殊懒洋洋地笑了:“陛下好福气。”
景元帝没说什么。
过了会儿,竟是对着莲音招了招手,“来叔叔这边,让叔叔看看。”
声音浅淡,我却分明从里面,听出他压抑的情感。
奇怪了。
音儿从我怀里直起身,怯怯地看着他。
我刚想道歉,解释音儿胆小,不喜接近陌生人,就见小手小脚的小人儿,从我怀里跳下去,如同小猫般,乖顺地走到了他面前。
我一愣。
晋婪殊的笑容也僵在脸上。
无他,音儿是从来连他也不太亲近的,这还是第一次,主动肯亲近我和槃莲以外的人。
音儿走近景元帝,小手抓住他的袖子,另一只手向景元帝伸开,那是想要抱抱的意思。
这,这太失礼了!
我刚想喝止音儿,就见景元帝竟轻轻地将音儿抱了起来,轻柔地放在自己膝上。
音儿小小地笑了下,小手开始抠他帝袍上的黑曜石。
音儿肯笑,就说明她现在是很开心的。
景元帝一手抱着她,防止她掉下来,一遍对着晋婪殊得意地笑了下。
是的,我分明从那笑容中,看出了挑衅的意思。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晋婪殊心情可见的低落下去。
直到宴席散场,音儿都没从景元帝身上下来。
她似是对那宝石极为有兴趣,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
我上前去劝,音儿竟然主动勾住了景元帝的脖子。
我看着这个英伟的男人,手足无措地抱着小小的孩子,忽然想笑。
“音儿,下来。”我柔声哄着她。
音儿小小的眉头皱了下,摸着那宝石,小声地叫了一声母后。
旁人看来是她孩子心性,舍不得那宝石,我这个做母亲的,却很清楚,音儿是舍不得离开面前这个男人。
“音儿。”我向她伸出手。
如果今天她缠着的是槃莲,是晋婪殊,我都会随她去,可眼前这人,是另一个国家的帝王,我不知道,他对音儿到底是怎么想,更怕音儿惹了他不快。
音儿看着我,软嫩嫩的脸上,挂了泪珠子。 再嫁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