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晏握剑的身形猛然一颤。
怎么可能。
风迴从一开始到现在给他说了这么多,他猜到她可能出事了。
可是直到这一刻,他能想到的只有四个字,怎么可能。
不,她确实是出事了,受伤也好,受重伤也好,重伤到昏迷不醒也好,就在风迴说出这句话之前,楚晏能想的都只有这些,他不能忍受,他不在她身边的半年多时间,她就受伤了。
罢了罢了,其实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她只是出事了,受伤总是会好的,至少还活着,再不能忍受,但到底是算是好的。
可是什么叫,那日战场上的人是谁?
脑海中无数个不可能在不断的重复,到了最后,不知是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有这世上最精湛的易容术。
楚晏看到,风迴染血的嘴角噙了一抹笑,也终于看到,他手里从头到尾都未松开过的白色瓷罐。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楚晏苍白的脸色下终于牵出了笑,“风迴,你想诓我,还是你觉得凭你这点区区伎俩,就能保住云都城?”
墨黑的眸下,是谁也看不清的暗沉,这一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魔怔了还是怎么,突然就道,“好,我答应你,只要你把人交出来,我带梁军退出云都……”
“嗤……”随着他刚才那一剑的刺入,风迴一口血从喉尖溢出,森森笑出了声,“燕楚,你以为这是什么?她的骨灰吗?”
风迴看到楚晏再次变化的脸色,他突然松了手,瓷罐顿时摔落在地上,“十月二十九,我派去寻她的人在狼山找到了她的战服,尸骨无存,只余一滩血……”
楚晏下意识去抱住瓷罐,却只见到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片中空无一物。
浑身力气仿佛都在这一瞬流失殆尽,他几乎快握不住手里的剑。
十月二十九……当时将士给他说风迴逃走的第十一天……
鲜红温热的血将厚雪融尽,国败城亡,风迴连挣扎都没有,“燕楚,她连尸首都没有。”
他说,“她最后留下的,都是关于你。”
都是关于楚晏,他知道,只是唯一遗憾的是那日狱中的践行酒,他觉得不够烈了些。
然而这些声音此时就像那冷风中的寒霜,飘进楚晏耳里,接着一点点的钻进他心脏最深的地方。
有些字,在这一刻像是成了禁语,谁都不愿意提起。
比如,死。
像是这一刻,楚晏才意识到,原来风迴是她重要的人,他杀了他,君莫可能这辈子不会再原谅他了。
那柄剑,像是突然成了什么烫手的东西。
寒冷刺骨的冬天,他却渗出了冷汗,从心底最深处逐渐蔓延上的恐惧仿佛要将他吞噬。
他以前,哪怕是当初梁国灭亡时,也从未曾恐惧过什么。
怎么能,怎么可以……
他做了这么多,他算计了这么多,所有该预料的不该预料的他都考虑到了,可是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她怎么会为了风迴去了战场?
他想过她会恨他,他想过她可能不愿意再跟随他,他甚至想过他会花上很多时间让她重新接受他。
只要他复国之仇一报,他所有的时间都是她的,他们之间,来日方长……
眼前一片艳红茫茫的迎亲队中,整整几箱迎亲聘礼,此时在战乱中全洒了一地。
她最后留下的,都是关于你。
这句话终于似那把钝刀,将他内心深处的恐慌和害怕用力剖开,迟钝的痛苦一寸寸蔓延,关于他的……用过的剑,拿过的笔,写过的字画……
视线一下触到那些纸张中不属于他的字迹,袅袅几笔,难看到认不出是什么字,此时却像一柄火红的烙铁映入眼帘,刺得猩目通红。
“这个字念什么?”
她拿刀剑的手,这一生从未好生握过笔。
“是挺矫情的。”
昔日她在他掌心中写出的字,她这一生的情,全用在了他身上。
他心中狠狠一痛,仿佛他手中还有她的温度,想要握住,留下的却只有一纸冰凉。
那他是为了什么?他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什么?
他知道她将责任和忠诚看得极为重要,所以他就让她看清云王不值得她忠诚,她不愿意抛弃她的将士,那他就让那些人抛弃她,只要他不抛弃她就好,只要最后她能够投靠他,以后,君莫要做她的大将军也好,要享受他一个人的疼爱也好,他不会让她受那么重的伤,更不会让她说出没人心疼的话……
可是她怎么能……
“楚晏,后悔吗?”
风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莫是将士,哪怕你在那场战役上亲手杀了她,她也权当认命,她说过,作为一名将士,有一天能战死沙场也是她的荣誉。”
“可是楚晏,她这一生征战沙场鲜衣怒马,你让她死在了狼堆里。”
风雪依旧,他才发现肩上那件狼皮披风原来并不御寒,低沉的嗓音中听不出是哭还是在笑,“她果然……还是恨上我了……”
“恨?”风迴擦去嘴角血迹,那低笑声中好似有些什么又似什么都没有,“不,楚晏,她不恨你,与其说不恨,不如说阿莫从来不知该怎么去恨一个人,尤其是你。”
“十年前你曾救过她,十年后她杀尽梁国人,所以她觉得她终究是亏欠了你,她甚至觉得她连怨恨的资格都没有,一切不过她咎由自取。”
他从来都是最懂君莫的那个人,哪怕君莫不说,风迴也都能知道,“可是楚晏,她欠你的早在她在战场上救下你的那一刻就还清了。”
他语气淡漠的盯着地上的男子,“这一切,到底是谁欠谁的?”
谁欠谁的?
思绪恍然间,一支不知从何处偷袭而来的箭翎刹那便从楚晏胸口穿刺而过,剧痛之下一口鲜血从口中溢出,将他面前那一纸情字染出红色。
一道惊呼声突然在兵荒马乱中响彻,“王兄!”
谁也没想到,素来身手敏捷的梁国世子爷,最后会倒在一个小兵的箭下。
更是没谁知道,对于那样致命的一箭,当时的燕楚,到底是没能躲,还是没想躲。
倒地的瞬间,楚晏看到了从马背上翻身朝他奔来的林烟霏,亦听到了风迴愕然后的低喃,“原来,是梁国公主,燕霏……燕楚,你到底……”
后来的声音,便渐渐与曾经狱牢中的漠声重合,那样的她,那样的君莫,浑身是血的对他说,“哪怕她如今不恨你,但也不可能再爱你。”
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只是他把人当做了风迴,当时并未在意。
“原来,你这么恨她……”
原来,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恨她吗?
不,他很心疼她。
一直都是。
十月十八……那时他从士兵那里听到她逃走的消息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哦,想起来了,他在兴高采烈的筹备他们之间的婚事,他和她的婚事……
冰天雪地,雪不见停,有的落到他身上的披风上,有的落到他长长的睫毛上,沉重得让人睁不开眼。
恍然间,楚晏仿佛在雪中又看到了她,那个一身雕翎戎装,张扬倨傲的女子,烈日残阳将她脸上明眸皓齿的笑意衬得明艳万分,耀眼夺目。
她用长枪挑起了他的下巴,声音动听的对他道,“长得倒是好看,带回去给你们做将军夫人。”
他说,“好。” 燕归处,莫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