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国国历四十四年,六月三十。
牢狱中,君莫看了眼将混着迷药的沉酒饮下后昏迷不醒的风迴,直接命了狱卒过来将人锁入牢中。
“君将军,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君莫睨了一眼,“云王都打算弃城而逃,你觉得现在谁被关在里面很重要?”她又从别处多寻了锁链来套上,“还是说你们要这样看着风将军去送死?平日他待你们可不薄。”
难道您去就不是送死?
这句话狱卒没能说出来,却道,“那君将军你怎么办?”
“我如今也不过是戴罪之身,至少,最后能死在战场上也是好的。”
说完,她又嘱咐了几句,换上托狱卒拿来的易容装扮,转身出了地牢。
五月初二,君莫领二十万大军前往沙场抗敌,抵住卫梁二军来势凶猛的侵犯。
但八十万与二十万的差距悬殊不止表面几倍,五月十五,半月时间,她的人马只余最后死守的八万不到。
对方她几乎连十万人都没能拿下。
五月十八,她再次策划的战略被敌军瓦解,照这个速度,剩下的人撑不过五天她们就将全军覆没。
“如今我们虽是同卫梁二国相抗,但我们不是没与封青云交过手,这作战手段倒不像是出于他手。”
沙盘前,一名副尉看着他们如今溃败的趋势,一双眉紧拧。
君莫将阵地旗子挪了挪地方,思索着下一场该怎么守,一边平静无波的道,“别忘了,对方如今还有个梁国世子在那边出谋划策。”
那副尉狠狠嗤了一声,“这个燕楚,曾经作为世子爷,没想到竟如此精通兵法,手段这般狠辣阴诈!”
君莫头也没抬的道了一句,“战场上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任何手段都是战略,哪里来什么狡诈阴险一说。”
副尉一怔,顿时没吱声了。
这时一直在一旁沉默的另一名副尉突然开口道,“将军说的极是,只不过这燕世子竟在与我军相战期间,尚在准备着大婚事宜,这未免就太目中无人了些!”
君莫手中刚拿起的小旗一下重新落回了沙盘中,那副尉见了小旗指向的位置忙道,“将军,咱们接下来可是要退守到这里?”
“不是,手滑了而已。”说着重新放了位置,表情仍没什么变化,“都是敌人,他目中有你干嘛。”
但一退再退,终是有尽头的时候。
他们的尽头在二十三这日,不出意料,撑到五日最后一天。
不知是因他们对梁军已经没有任何威胁还是别的什么,这日,燕世子亲自领军上战,三千人马终是在夕阳西斜的一瞬全军覆没,余她一人。
斜阳落下的光就在他背后,将楚晏马背上的身形剪出了影子,他目光不过在她身上扫了一眼,笑意邪肆,“云国常胜风大将军,也不过如此。”
说完,他便欲转身离去。
梁国士兵的刀剑纷纷将她围住,君莫看到远方,似有道女子的身影站在那里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打仗的地方,除了军妓,几乎少见女人踪迹。
她用风迴的声音叫住了他,“燕楚,和我打一架。”
果然,她看到楚晏半侧着脸,似有不屑,“打一架?”
楚晏转过了身,眯眸睨着同在马背上的人影,缓缓的笑了出来,“风将军如今只有一个人,我这里千万的人马,你要怎么个打法?”
“你当初在云国时,阿莫将你护得太好,没能与你过过招,如今想来很遗憾。”提起手中长枪,枪尖遥指着他,君莫咧嘴一笑,“和我单挑,你敢不敢。”
也是,她在情字上输得太惨,他们之间,终也该有个尽头。
楚晏看着她,思绪有过片刻恍惚,那样的笑,在他的记忆中,只有君莫会。
而后便是渐渐弥漫上的一丝妒意,果然是在一起久了,连笑容都这般相似么……
他欲拒绝的话便成了命人拿长枪来。
君莫没想到,这辈子还有这样与他兵戎相向的时刻。
这场争斗,从一开始就不止是她和他的,他背后有万千梁军,她身后也有云国将士,谁都有各自的执念,还有那沉甸甸的责任。
也是,倘若当初楚晏是一个为了活命而放弃自己作为一个士兵的身份,心甘情愿呆在她身边的话,她也不会喜欢这样的男人了。
无非是,她觉得作为一个小兵都能那样精忠报国不忘家仇,这样的人,很有骨气,她很欣赏。
而后,这份欣赏再加上当年的救命之恩,不知何时就真的变成了喜欢,很喜欢的那种。
这段情,始于她,结局最后能由她亲手断下,也是好的。
两枪碰撞间,刹时击出火光,双方以极快的速度交手在一起,君莫猛然一击往刁钻处袭去,迎面却刺来枪尖划过发梢,第一招,她刺中楚晏战领,险胜。
“原来是有点本事。”
楚晏指尖抹下脖子处的微末血痕,勾唇笑了一声。
下一瞬,君莫就看到他手中长枪猛的换了握法,招招毫不留情的朝她袭来!
哪怕是楚晏在面对她时,她也从没见过他身上这么重的煞气,浑身杀意。
是了,她现在是风迴,他一开始就说了,他要杀了他。
但这个念头不过在脑海闪了一下,君莫枪尖便如灵蛇般挽出攻势,却都一一被楚晏躲去,看似为躲,却在每一次的碰撞间都以巧力将她枪尖剑气卸去!
直到第九招,身侧被迫露出破绽,而后浑身是破绽,枪尖用力从肩头拔出的瞬间,她狼狈的从马背上摔下,沙尘飞扬,迷乱了眼。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冷漠响起,“将人给我带回去。关入刑房好生拷问。”
当初素来以为楚晏不过一介小兵卒,身手自是不如她,殊不知,糟糕的原来是她。
她第一次,在一场单打独斗中败于一人十招之内。
他到底,隐藏了太多。
昏暗的刑房中,充满了刺鼻的血腥味。
最后一记狠鞭落在她身上,顿时皮开肉绽。
楚晏来到了她的面前,君莫微微抬起了眸,淡淡的想,她这一生只入过两次狱,第一次是因他,第二次,是被他亲手抓进刑房。
脑海中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夕阳下林烟霏的身影,又似这才想起几日前她听到的传闻,扯了扯嘴角,“听说你要成亲了,怎么,这次的新娘终于是林姑娘了吗。”
几日的拷打,此时她一开口便扯到了浑身的伤,有些痛。
有些记忆到底不易抹去,比如当初她将要嫁给他时,可是如今,君莫已经想不起当初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样的了。
楚晏却并未回答她,她看到他拿着铁烙走到她身前,漠声的道,“听说你是她重要的人。”
就凭他是云国人,就凭他是你最重要的人,这就些都是我该杀了他的理由。
君莫抿了抿唇,“当然。”
他说,“你喜欢她。”
风迴喜欢她吗?
这个答案也是肯定的,但是具体是哪种喜欢,君莫没有细想过。
楚晏就这样看着她,那眸里竟是冷然的讥诮,“不过很可惜,她最爱的人还是我。”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她爱他。
被最爱的人所伤,果然是最高明的报复手段。
君莫突然笑了出来,“燕楚,事到如今,就算她不恨你,但是也不可能再爱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让他恼羞成怒,那一柄铁烙被用力的压到她左腹肋骨处,疼痛瞬间撕扯全身,这样的痛,她很庆幸如今是她在受。
她疼得咬牙,但还是笑了出来,“燕楚,这就是你报复她的方式……”
也好也好,他想要什么,就都从她身上讨回去好了,这样才能两不相欠。
只是她以为的结束,不过是他报复的开始,他一掌劲气散了她浑身经脉,残忍无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死永远不会是一个人最痛苦的方式。”
“来人,挑断她的手筋脚筋。”
“我倒要看看,君莫看到你这幅样子,会不会很喜欢。”
君莫身形微微一颤,利刃匕首瞬间刺破血肉,刃尖直抵腕骨,剧痛瞬间将理智淹没。
她费力的抬起头,汗和血便都从额上渗出滴落在眼睑,她不大看得清他离开的背影,只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原来,你这么恨她……”
该是什么样的恨,才能让他要废了她武功,断她手脚?
该是什么样的恨,才能让他不仅要她痛生不如死,还要她在意的人痛苦?
不过好在,这些伤都不是落在风迴身上,好在,楚晏也看不到她痛苦难过的模样了。
六月十日,卫梁梁军盟约决裂,两军开战。
十月,卫军大败,此时的君莫已被关押入卫城地牢中,一身的血迹斑驳,看不出模样。
君莫看着突然杀尽狱卒冲进来的男子,无声的笑了出来,“看来又多了一个和我一样被抛弃的人。”
她其实很想用丧家之犬来形容,可是她不大想这么贬低自己。
面前浑身狼狈的男子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她,“这个抛弃,君将军指的是云王,还是燕楚?”
君莫脸色变了变,一动不动的盯着封青云,并未说话。
“托你的福,我也曾习过一段易容术这东西,况且同你交手这么多次,要认出你并不难。”
封青云走进牢房,伸手就要去碰她的脸,被君莫侧脸躲开,“你如今不抓紧时间逃,我不认为你只是来揭穿我身份的。”
“我当然没有这么无聊。”
封青云此时沾了灰的脸看着手脚尚不能动弹的君莫有些幸灾乐祸,“啧啧,不过真是可惜了君将军的一世英名,你被废武功那日我可都是看在眼里的,这燕楚也真是够心狠,只是不知道如果他知道自己亲手废了的人是你……想想那表情一定很精彩。”
闻言君莫要笑不笑的提醒他,“别,我现在好歹还有一条命活着,如果被他知道我是君莫,指不定真一把剑把我捅了。”
封青云一怔,突然笑道,“你觉得他想要杀你?”
“他不止想杀了我,估计心里已经盘算好如何将我千刀万剐。”君莫说得云淡风轻,“当然,虽然我现在也差不多被他千刀万剐了。”
“有趣,”封青云低低的笑了出来,看着她都像是在看一件极有趣的东西,“君将军对那男人掏心掏肺,你可知道如今他在外面做什么?”
大婚两个字不知为何冒了出来,君莫闭上眼佯作要睡觉,“我没兴趣知道。”
“你是没兴趣知道,不过我封青云走到这一步,虽抵不上你这般凄惨,但也总想拉个垫背的。”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下一瞬直接将人从牢房中带出。
“封青云,你想做什么!”
君莫一骇,她如今武功尽废,那日楚晏的手下虽没真将她手脚筋完全挑断,但此时也与废人无异,根本不可能再是封青云的对手。
封青云睨了她一眼,唇角泛出阴鸷的冷笑,“哼,他燕楚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我总该找到他软肋,让他这辈子活在痛苦里。”
君莫不大知道这个软肋是指什么,但是她也确实不想那样死在牢狱中。
再有些时日,楚晏就会带人杀入云都,她需要在此之前逃出去。
十月十八,卫军溃败,封青云带着她逃往云国方向。
十月二十,梁军乘胜追击,封青云人马被阻挡,她伤势恢复些许,险活一命。
十月二十五,梁军走投无路,被卫军逼入狼山。
封青云拉着她最后的一句话是,“燕楚欠的债得还,你欠的命,我也得讨回来……”
怒含愤意的最后一句声,被淹没在狼堆里。
君莫突然想起一句话,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该还的恩得还,该偿的债得偿。
她苍白着脸,盯着不远处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的那头独眼白狼,“嘿,又见面了,一回生二回熟,咱们这都第三次了,”她笑得平静又淡然,“这次你能不能别吃了我,给我留个全尸啊?”
白狼朝她扑来的瞬间,君莫觉得她这名字生来便没起好,这一生注定不能像个小女儿家一样的活得无忧无虑,手上血腥太重,执念太深,到了最后,没学会写一个情字,也没能学会一个恨字。
原来,这才是她的尽头。
远方,楚晏已将他们的大婚喜服的最终样式斟酌了出来。
彼时他脑海中恍然浮现出第一次看君莫穿嫁装的模样,杏眸红唇,眉眼带笑的模样像极了娇嗔撩人的狐狸精,于是他便从一堆中挑了一张薄纱龙凤纹的红盖头,这样便是怎么也挡不住她那张娇媚的脸……
————全文完————
感谢一路看到最后的读者,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楚晏不可能放弃不共戴天的灭国之仇,君莫骨脊刚硬也不可能做判国之臣,在这场感情的角逐里,他们没有谁对谁错,就像君莫说的,他们之间错的只是立场,注定不可能在一起。。。。。(听说好像有点虐,不关我的事哇⁄(⁄⁄•⁄ω⁄•⁄⁄)⁄) 燕归处,莫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