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青怔了半晌,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原来下毒也还有这许多讲究。”
沈双飞虽然身上有伤,此刻也不禁大怒,一步窜到了门外,一把抓住站在店外揽客的店伙,老鹰抓小鸡似的提了过来,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和你有什么仇,为何要在菜里下毒害我们?”
那店小二胆子本来就小,这时被他铁钳似的手抓住,哪里还能挣扎得开?
又一眼瞧见地上的两个死人,早已吓得上下巴的牙齿“咯咯”作响,若不是沈双飞提着,只怕早已溜到了地上,又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孟轻寒叹道:“你不必问他,他不会知道的。”
沈双飞道:“这店就是他们开的,饭菜也是他端上来的,当然就是他下的毒,不找他找谁?他不知道谁知道?”
孟轻寒淡淡道:“若是他下的毒,早已远远的逃开了,他又不是个傻子,怎么还会傻乎乎的等到你来问他?”
沈双飞本待教训这店伙,突然又松开手,听孟轻寒这么一说,他也冷静了下来,也想到这店伙绝不会是下毒之人。
像他们这等开饭店的,店里毒死了人,谁会还敢来这里吃饭,那岂非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脚,谁也不会干这等蠢事。
黑点也绝不会开在闹市。
但是毒总有人下,绝非是菜肴里凭空多出毒来。
这饭摊选的方位本来就不对,生意一向就不是很好。
厨房里只是在靠墙的上边开了一个窗户,空气流通缓慢,满屋子的油烟充塞不出,气味难闻以极。
此时吃饭的时刻也已经过去了,厨房也已空闲了下来。
厨师炒了两个菜,桌上一壶烧刀子,这厨师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正在那里一个人慢慢享受。
这厨师也是满身油腻,胸前围着一块黑不溜秋的围裙,也分辨不出本来到底应该是白色还是灰色的。
他却坐在那里悠然自得,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这种气味。他不得不习惯,生活本来就是如此,有很多地方都是身不由己。
他活着,也许只因为每天还有这片刻的时光是属于自己的。
沈双飞虽然是急怒交加,一见到他却也不禁呆住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厨师满是油腻的脸,竟赫然也已经变成了惨碧色。
这厨师在厨房里忙活了大半天,早已累了,这时好不容易闲下来,那有精力去关注其他?也根本就没注意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若是知道只怕早已吓得跳了起来,那里还有这份闲心在这里吃喝?
这时喝了几口酒,已经有了几分醉意,胆子也不觉得大了起来,斜着眼睛笑道:“莫非小人炒的菜不合几位大爷的胃口么?这里……”
他才说了一句话,第二句也不知道究竟想要说什么,只听“轰”的一声,他的人已经仰天翻到,死猪一样的倒在地上,脸也同样的扭曲得变了形,就像是麻花。
他一倒下就不动,从嘴里流出来的血已经紫黑色的了。
沈双飞不用去看,也知道他已经毒发无救。
但是毒究竟下在什么地方?
为何连一直呆在厨房的厨师也能毒死?
但是显然的不会是下在菜肴中,因为外面那一桌客人和这厨师桌上并非同一种菜。
一个人若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那当然不会每种菜肴中都下毒,因为就算他手脚便利,总也难免瞒不住别人的眼睛。
那么就很有可能是下在油盐酱醋中。
灶膛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油盐酱醋、瓶瓶罐罐。
沈双飞揭开其中一只装豆油的罐子,就发现发亮的油里居然有一条碧绿的色小蛇。
这条小蛇比筷子大不了多少,五寸来长,却早已经死了。
蛇虽然小,头却呈三角的,尖尖的,何况有些蛇类的身子本来就是长不大的,越小越毒。
大部分毒物的毒素都是藏在脑袋上毒囊中,还有一小部分的毒素是在血液中,但也有极其特殊的,毒素是在胆中,就像是孔雀。
还有些毒物的毒囊是在屁股上,譬喻蝎子之类的。
还有丹顶鹤,毒素却是在头上的冠子上(但本草纲目却又推翻了这个说法,李时珍认为仙鹤的毒素是在胆中,丹顶鹤年老死时就会破胆,毒素蔓延至全身。这里只是小说,不用那么较真。)
脑袋大的毒物,毒素自然也就更多。
这条怪蛇的脑袋却又尖又大,比身子大了一倍有余。
没有人喜欢蛇这种动物,因为‘蛇’这种动物,对于人来说,就是最恶毒的物种,软绵绵,粘而且潮湿,它给人的感觉不仅仅只是恐惧,还代表着冷血。
也不知有多少骂人的话是以蛇字为名的。
沈双飞当然也不会例外,事实上很少有人会例外。
沈双飞虽然对这些毒物没有什么研究,但只看了一眼,也就知道这是条剧毒的蛇类。
有些毒物的毒素虽然是咬破皮肤,注入到血液中,才能让人中毒,吃到嘴里,只要肠胃没破,也就不会中毒。
但这世上千万种毒物,自然是不能一概而论,有些毒物的毒素只要沾着皮肤,就会腐烂,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让人中毒,又何况进了肠胃。
蛇是爬行动物,但却有很多种蛇都是生活在水中,何况蛇的身子细长灵动,就算是生活在岸边的蛇,也多少会些水里本事,也不是轻易就能淹的死它。
可蛇在水里虽能游动,但是油却远比水浓,粘而且稠密,蛇在油里就很难游动。
这就好比不会水的人掉在深水里,就会拼命挣扎,等到没有了力气,挣扎的累了就会沉在油里。
油浸住了它的鼻孔,不能呼吸时,就会将毒素尽数吐出。
毒,原来下在油里。
这可怜的厨师不明所以,用这有毒的油炒菜,毒死了客人,又用这毒油毒死了自己。
毒的来源总算找到了,但下毒的是谁呢?
蛇当然不会来偷油喝,当然也不会自己溜到油里将自己毒死。
何况这装油的罐子是盖上了盖子的,它又没有长爪子,就算有偷油的这份心,也没偷油的法子。
这是用不着问的,就算这些人没有跟着他们,这镇上想必也有他们的人,一直在暗中盯着他们,就像是个鬼影子一样,藏在你身边,等你稍不注意,这只鬼就会伸出双手扭断你的脖子。
沈双飞望着油罐里的绿色小蛇,长叹道:“他们下毒是为了要害我们,害我们不着,又何苦多伤人命?”
其实他用不着问,因为这也是一句废话。
只因他自己也知道那些人为了对付他们,只要能置他们死命,是绝对不会在乎多伤几条无辜人命的。
生命在他们眼里,根本就无足轻重!
沈双飞勉强笑了笑,道:“看来这些人下毒的本领也不过如此,若是用这种毒就想将我们毒死,只怕还有些困难。”
孟轻寒一句话也不说,柳青青居然也没说什么,只是一张脸却越发涨得通红了。
就只这种毒,就险些让她在鬼门关转了一个来回。
想到他们的人就在这镇子里,他们再也不敢耽搁,饿着肚子,落荒的狗一样,套上了马车急行。
这些人既然一计不成,当然还会有更歹毒的。
他们并不是害怕这些人,只是谁也想不到,接下来还会发生些什么,他们绝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
车马走在长街上,一阵阵油煎烧饼的香气扑鼻而来,对三个已经大半日滴水未进的人来说,这香气实在诱人,只要想想,就会觉得比鱼翅燕窝还要来得更有滋味得多。
只见街头的转角处有一家煎烧饼的摊子,生意好得很,想必味道也很不错,有不少人围在那里,排队等着。
买到手的也不等凉,就坐在烧饼摊前的板凳上,用大葱蘸着豆酱吃得津津有味。有的已经吃完,正在用衣袖抹着嘴,一个人也没有被毒死。
但是沈双飞却再也不敢去买了,只要想到那油罐里的毒蛇,就在想这煎烧饼的油里是不是也有那么一条毒蛇或者一只蝎子?他就觉得胃里一阵作呕。
就算这些烧饼吃了能够马上飞升为仙,他也只能任凭肚子咕咕作响。
他们虽然能忍着饥饿的滋味,别人却不愿陪着他们挨饿。
没闻着这香味还好,偏偏这香气直往鼻孔里钻,越闻就越觉得难受,腹中饿得简直就和火在烧没有什么分别。
如果你看到满地的食物,正好又饿得可以吞下一整个一头猪,却偏偏只能看着,你说这种情况要不要命?
突听街上有人在哭。
一个孩子大哭着,嚷道:“我要吃烧饼,娘——我要吃烧饼。”
循着声音,抬眼望去,只见一男一女,两个五六岁,衣不遮体,面黄肌瘦的小孩子正站在烧饼摊前,一面跳,一面叫,越哭越凶,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饥饿。
但却没有人上去安慰这两个孩子,只因这两孩子并不是自己的,也因为这条街上的人虽多,但大多都是行色匆匆,就好像是自己屁股后面跟了一头别人看不见的老虎。
若是连自己也喂不饱,谁还会去在意这两个小孩子?
就见烧饼店里就走出个满身油腻,又干又廋的妇人来。
这妇人全身廋得没有四两肉,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跑,若是放在秤上称一称,估计得和饿了三天的兔子有得一拼。
这妇人满面凄然之色,拉着这两个孩子,照着这两个孩子屁股上,一人给了他们一个巴掌,又再拎着他们的耳朵,就往烧饼铺里拖。
她显然就是这孩子的母亲。
母亲总是温柔的,但是生活的重担已经抹平了她身上所有女子都有的一切美好品德。
只见她打了两下,还不解气,嘴里还骂骂咧咧的道:“挨千刀的死小鬼,没见老娘忙着么,就知道围着老娘吵,有面团团给你们吃,就算是你们的福气了,还想吃油煎饼?等你们那死鬼老爹发了财再想吧。”
没有人会这么骂自己的孩子,这说明她心里对现实愤愤不平。
女孩子比较乖巧听话,虽然寒冷饥饿难忍,闻声也就不再啼哭了。
那男孩子比女孩子小,自然也就更难以和他讲道理,只听他哭着道:“等我们发了财,我就不要吃油煎饼了,我就要吃甜的糕饼。”
沈双飞听得摇头直叹息。
这世上贫富差距,实在令人叹息,有的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丝绸锦缎,有的却连肚皮也都填不饱。
在这两个孩子的心目中,连糕饼都已经是了不得的享受。
世上很多人都在活着,但大多数人都不满足,有的人想要更多的财富,有的人想要更大的权利,甚至还有些人整天懵懵懂懂,连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也都不知道。
可是对某些人来说,只要能活着,只要能狗一样的活下去,就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所以有人说:“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都愿意做!”
又有人说:“只要给我食物,亲娘老子也都可以出卖。”
还有人说:“爹不亲,娘不亲,儿子女儿也不亲,最亲的就是银子。”
这些话当然很可笑,说这话的人当然不是个好东西,也不值得别人去同情,但仔细想一想,你就会知道,这其实一点也不好笑,甚至让人连哭也都哭不出来。
若是吃得饱、穿得暖,又怎会说出这等话来?
沈双飞很少会有自己的感概,花钱一向大手大脚,因为像他们这种在天涯流浪的人,随时都是以自己的性命作赌注,就连睡觉都是半睁着眼睛的,所以银子在他身上从来也没超过三天。
他毕竟还年少,总觉得前途一片光明,纵使有些坎坷,他也能苦中作乐。
可看到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就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个东西,就从心里暗暗叹息。
这两孩子实在又可爱,又可怜。
沈双飞当然也有过自己的童年,那些日子虽然并不一定就都是美好的,但却让人永生难忘,只可惜随着渐渐长大,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已经一去不复返。
在他的家乡,虽然那里并不十分繁华,但人们善良,彼此间相处融洽。虽然屋子也并不宽敞明亮,但却永远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温馨。
在那里,水绿山青,绿柳红花,山上终年都是郁郁葱葱的,四季开着颜色不同、形状不一的野花,馥郁缤纷。
在夏季,他们就可以光着屁股下河摸鱼,树上掏鸟窝,然后等着大人们的巴掌不轻不重的落在屁股上,他们就会假装很疼似的惨嚎几声。
在夜晚,就可以躺在青石上,数着天上那些眨着眼睛的星星,听着大人们讲着那些美丽的神话传说。
每当到了秋季,四周的山上就果实累累,他们就可以呼朋引伴,将这些野果摘回家晒干,以备严寒。也会追着那些长着灰色毛的兔子,漫山遍野的跑。
树林里也会看见几只长着尖尖长角的羚羊,它们吃惊的偷偷伸出脑袋来看稀奇,又受惊似的尖叫一声,甩开四腿眨眼跑得不见了踪影。
……等疯够了,这才发现找不着回家的路。
他甚至还想到了那个童年的玩伴,她那天真纯朴的模样。
每当到了草长莺飞的时节,她就拉着他的手,去野外踏青,看着她燕子般轻盈的身子在柳枝间穿梭,春风中飞舞,他就觉得说不出的开心。
但等到了下雪天,她就喜欢恶作剧,总喜欢将一个雪团偷偷放到他的脖子里,看着他又蹦又跳的猴子样,她就“吃吃”地娇笑着转身逃开,等他去追。
他甚至还偷偷藏起了一块桂花饼,那是她在一个四周飘满花香的夜晚偷偷塞给他的,看着他险些将舌头也吞下的怪模样,她就羞红了脸,一扭头转身跑开了。
只可惜随着慢慢长大,这些快乐,就如同流水般消逝,云烟般的不可扑捉。
等母亲入土后,他为了自己的梦想,离开了家乡,到如今已差不多十多年未曾再踏上那片养育他的土地。
到如今,不知她是否早已嫁作了人妇?
时隔多年,故乡的山,不知是否依旧青绿,野花是否依旧缤纷?
从这两个孩子身上,他仿佛又看到了幼年的自己,心中忽然就充满说不出的柔情与伤感。
小时候总希望自己快快长大,能像个大人一样说话做事,但等到了真的长大了后,才知道童年的日子是值得留念的。
黄金般的童年,无忧无虑的笑声……
人永远也是学着长大的,经历过这许多的沧桑,直到现在,他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时间而逝,是永远再也无法追回的了,留下的只有说不出的思念,和那满心的惆怅。
人,若是永远也长不大,那该有多好?
人,若是永远也少年,那岂非就没有这许多烦脑?
财富、权利、名誉,这些,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是比较容易看开舍弃的,只有那些回忆,或心酸或甜蜜的回忆,就像是把刀子刻在了你的骨头上,那么的难以磨灭,也许是永远也丢不开,甩不脱的。
但是此时此刻,他也没有这份心情为这些事揪心。
一个脑袋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割下去作下酒菜,正一门心思忙着逃命的人,唯一应该烦恼,唯一值得他去担心,就应该他是自己。
街道虽然不窄,却也就能并排跑两辆马车。
这条街道却热闹得很,烧饼前的人更多,排着长长的队伍,都在等着新鲜出炉的烧饼,但见熙熙攘攘,万头攒动,是以他们的马车走了半天,也还只走了这条街的一半。
这时刚才那两个孩子却走了出来,左手捧着一碗面团团,右手托着一碗面汤。
汤碗也是破的,三两个缺口,走动一下就见面汤泼出。
这两个孩子挤过人群,坐在旁边的杂货铺前的石阶上,眼巴巴的望着别人手里的烧饼,还在不停的摸着眼泪。
沈双飞望着他们碗里的面团团,又在看了看柳青青,忽然跳下了马车,三两步跨到这两孩子面前,牵起两个孩子的手,柔声道:“小弟弟,我请你们吃糕饼,你们请我吃面团团好不好?”
这两个孩子瞪大了眼睛,停止了啼哭,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从他头发看到脚尖,又从脚尖看到他的头发。
看他们的样子,就好像是突然看一个用手走路,用脚吃饭的怪物一样。
他们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世上哪里还有这样的好人?
沈双飞又笑了,柔声道:“我再给你们一吊钱,以后想吃了就去买。”
他嘴里说着话,果真就从怀里掏出一吊铜钱。
一吊钱也就是一千个铜板,折合成银子也就是一两,对于一个穷苦人家来说,这已经不算少了,足够一个四口之家两个月的开销。
对于一个贫困家庭来说,这简直就是老天爷突然开眼,凭空掉下来的一笔财富。
那两个孩子虽小,钱还是认得的。
这两孩子你看我,我看你,发了半天呆,忽然一口喝干手里的面汤,将那两碗面团团往沈双飞手里一递,一把抢过他手里钱,也顾不得两只粗茶碗,转身就跑。
他们还怕这人脑袋有毛病,会突然反悔,一溜烟钻进了人群。
沈双飞看着这两个孩子,笑了笑,扔了块银子在烧饼铺上,兜了两碗面团团回到车里来,道:“这面团团里大概不会有毒吧,他们就算再狠毒,也总不可能将这条街的人都毒死,也算不到我们会停在这里,更想不到我会用糕饼去换这两个孩子手里的面团团,何况这两个孩子吃了都没事。”
柳青青也不禁失笑,道:“这种法子真亏你想得出来。”
沈双飞苦笑道:“我倒不是好吃,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只因等下我们还要赶路,总不能饿着肚子上路,非得吃点东西才有精神,否则半路上体力不支,就只有等他们来割我们的脑袋了。”
这碗面团团虽然蒸的又黄又黑的,既没油又少盐的,平时沈双飞是绝对不会多看一眼的,但此时此刻,对于他们来说,却无异是山珍海味。
他们已经确定这面团团里是绝对不会有毒的,因为谁也想不到他们会用糕饼去换孩子手里的面团。
沈双飞递了一碗面团团过来,孟轻寒左手拿起一块面团团,看了两眼,就又变色道:“这面团也一样吃不得。” 武林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