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这些都是假设,只是想想而已,因为生活是没有如果的,你只有一条路走到天黑,绝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何况这要是换做在以前,换做没有发生这些事之前,他绝不会有这样深的感触,也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现在,他的苦水已经浸入了他的骨髓,就算将他的骨头一根根的拆散,也是完全不能抠出来的。
生活本来就是个学习的过程,只有经历过,才会懂得珍惜,没有经历过的,永远也不会了解到这些。
这些他当然不会懂得,因为那时并没有人说过这句话,也没有人这样教导他。
他当然看的出她对他的感情,可是他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
因为他不能再伤她的心。
她本来已经不在抱有任何的希望,每天重复着任何一个人都不愿去面对的现实,但现在她连走路的步伐都变得轻快的许多,满是菜色的脸上也仿佛变得有了些神彩。
这种神彩本来只有在那些高贵的脸庞上才找得出来的,却和她的以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是,谁也有自己的过去,若是这些往事已经深入到你的生活,融入到你的骨血里,那么想要忘记就是不太可能的了。
这世上有些事本来就是刻骨铭心的,就像是有人用刀子刻在你的骨骼上一样难以磨灭。
人性介于善恶之间,任何人都有自己阴暗的一面,只是被藏在自己心里的最深处,但当某一天你的良善压制不住这阴暗的一面时,那么邪恶就会在你心里生根发芽,并且会得到彻底的释放。
极度的麻木之后,好不容易燃起的那点点希望之火,若是再次被人生生扼杀,那就会转变成一种极度的疯狂,极度的仇恨,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报复心理,仇恨一切,报复所有。
孟轻寒知道这种仇恨的可怕,连爱也不能消融,强大到足以毁灭一切。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会有人还能拉得回来,就只能用心理变态这几个字来形容了。
他不希望看到她变成这个样子。
他全心全意去对待别人,可是别人将他出卖,他只不过随手给了她几个碎银子,可是她却将他当做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他只觉得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来的滋味,那就像是身上有几个蚂蚁窝,随时随地都有蚂蚁在爬上趴下,说不出的酸麻苦辣。
人在脆弱的时候,情感却往往最是丰富,在这个时候,若是再喝醉了酒,就算最坚强的人,也会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醉眼朦胧中,看着她越来越消廋的脸庞,他忽然下定了决心。
他绝不能再拖累她!
所以他一定要走,一定要离开这里,就算是四条腿着地,也一定要爬出去。
她现在这个样子,一天到晚连眼睛也都很少闭上,只因为他。只要他离开,她虽然未必比现在更快乐,但却一定会生活要好些。
她当然看不出他的心事,还是一如既往。
他虽然累得像牛,但快乐得像个孩子,因为在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小世界。
这个世界当然不会有人强迫她做她并不愿意的做的事,这个世界充满了和平宁静。
只可惜这个世界根本就是海市蜃楼,虽美丽,却虚幻,就像是河水里的月亮,看着近在眼前,但等你伸手去触摸时,才知道那根本就是永远也触摸不到的。
第二天她特别高兴,因为这天是她的生日,她买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当然都是廉价的物品,但对他们而言,却都是属于奢侈品。
其中最贵重,也是让她满意的一件,就是买来了近些日子已经很难再吃得到的老母鸡。
她花光了所有积储,甚至都没考虑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但心情却很愉快,因为他的身子并没有完全复原。
可是等她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没有看到他。
他已经走了,这个混蛋连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走了。
酒坛从她手上落下,跌在地上。
跌得粉碎!
她也没有说话,就那样痴痴的站着,从早上一直站到中午,又从中午站到黄昏,她连动也没有动一下,木雕一样的。
今日有阳光,可是她心里好不容易升起的那点希望之火,已经彻底熄灭。
她的头发长长的垂在自己的脸前,眼睛空空洞洞,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想。
她这个人仿佛已经只剩下一副躯壳,根本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既没有思想情感,也没有精神灵魂。
也不知站立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
她忽然发现枕头上还留有他的几根头发,床上还留有他的气息,她趴在床上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将他的头发捡起来,用她的手绢包好,放到贴身的衣服里。
——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也许并不算长,甚至以后各自连对方的形貌都不会记得清,可是她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还有这么一个人可以思念,所以她一定要将他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好好的保留起来,留作纪念。
在以后的岁月,也许彼此各不相干,也许以后的生活会更艰难困苦,但这些都已经不太重要。
对于她来说,只要还有一个人可以思念,还有一件事可以占据她的心,占据她的躯壳,这就已经足够。
她的要求就只有这样,就只有这么简单。
生活本来就有诸多的不如意,任何人都必须学会接受,难道不是么?
然后她又出去买酒。
酒来,她就自己倒,自己喝,倒的很慢,喝的很快。
因为她想醉,她想沉醉在自己的梦里。
那个梦里的世界当然不会太好,因为她想不出更好的,也不敢去想。
但她知道那里不会有人吃人,在哪里不会有太多的悲伤愁苦。
但只要还有一点幻想,所有的艰难困苦都已经能够忍受,所有的悲伤愁苦都是值得的。
她也没有流泪,自始至终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她的眼泪早已流干!
没有希望,又哪来的奢望?心若已死,又怎会还有眼泪?
在她眼中除了这壶酒,再也没有别的,在她的世界里,只有这壶酒才是真实的。
今天是她的生日,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次生日?像她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放不开?还有什么看不穿?
醉死算封候,她为什么不能沉醉一回?
花凋零,人憔悴。
花争艳,人沉醉。
孟轻寒没有醉,这两天他都没有醉,他漫无目的的往前走,野狗一样的到处流浪,他只知道远远的离开她,离得越远越好。
也许他们都是天涯沦落人,本应当同病相怜,可是他还是不忍将她拖累下去。
她还小,年轻人总有一种奇怪的韧力,对于痛苦的忍耐力也比较强,对于伤口也能很快的自我治愈,当然也会更快的忘记一些不开心的事,但若是再和他一起拖下去,就很有可能永远也无法自拔了。
他游荡在荒山老林里,不吃也不喝,饿极了就匍匐在溪水边喝口水,困极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地上,然后就又开始往前走。
他的胡子已经长的像只刺猬,远远的看上去,简直比野人更像野人。
身上一件本来就很破旧的衣服也被刺荆划拉得一条一条的,多天的汗水以至身上散发着死鱼一样的臭气,甚至就连野狗看到他,也被熏得远远的躲开了。
这些他都不管,他也不在乎。
他在折磨自己,拼命的折磨自己,他已几乎没有了思想,也没有再去想她,直到他发现身上还有个小小的淡绿色手绢的时候。
他认识这条手绢,本来是她用来给自己包裹伤口的,也是她少数的几件奢侈品之一,不知何时又被他揣在怀里。
手绢上的血迹当然已经被清洗干净,甚至还散发着她身上那淡淡的香味。
手绢里包裹着的是几颗金锞子,还有一张银票,数值并不小,那还是上次去七彩山庄时,魏凤鸣强行塞给他的,他一直舍不得用。
可是,等他掏出来一看,才发现银票早已烂成渣了,那应该是那天他在雨水里不停翻滚所造成的。金锞子还在,也在那天掉在地上,却被她看见,捡了起来,就用她最珍贵的手绢包了起来。
为了填饱肚子,她可以出卖自己,甚至为了坛酒,她也可以出卖自己的身体。可是他的东西,这几个金锞子,这本是世人不择手段,不惜出卖灵魂也要得到的,她却没有动。
她宁可出卖自己,也不愿意动他的东西。
他的心忽然一阵绞痛,就像是有把刀子在不停的搅动。他忽然转身往回奔,奔向她的小屋。
可是她已经不在。
小木屋里面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有乞丐也有小混混,其中还有戴着大红盖帽的捕快。
他挤了上去:“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理他,人们闻到他身上的恶臭都远远的逃了开去,幸好屋外还有一个和他一样的乞丐,身上也一样的散发着恶臭,大概是将他当做了同类。
“这屋子里本来住着个卖笑的女人,前天晚上却逃走了,所以捕快老爷来抓她。”
这乞丐虽然连屁股都露在外面,可话倒说得很是斯文。
“他出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要抓她?她为什么要逃?”
“因为她杀了人。”
孟轻寒更吃惊,这么个善良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杀人?
乞丐告诉他:“她杀了街头那家酒铺的那个胖的像猪的掌柜。”
“她为什么要杀他?”
“她常去那家酒铺买酒,本来是给钱的,可是这些日子她酒喝得太多,连生意也不做了,自然就没有钱,前天不知道为了什么,一个人跑去酒铺赊酒喝,那掌柜的居然就赊给她。”
乞丐又解释道:“那个肥得像猪的掌柜居然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早就在打她的主意,前天晚上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一个人跑去喝得大醉,那掌柜的自然喜上眉梢,认为这是天赐的大好机会,就趁她喝醉了,就想来个霸王硬上弓,谁知道这女人虽然是个卖笑的,却偏偏不肯让人碰她的身子,挣扎中稀里糊涂的就拿起酒坛子,一下子就把那掌柜的脑袋打出个窟窿。”
乞丐说得唾沫横飞,正自洋洋得意,可是忽然发现听故事的人已经不见了。
乞丐只好苦笑,嘴里喃喃自语:“这年头的怪事可真不少,卖笑的居然会为了不肯脱裤子而杀人,你说好笑不好笑?”
他当然觉得这种事是很好笑的,因为他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但若是他知道了,只怕也会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孟轻寒没有哭,因为他已经没有泪可以流。
按照乞丐所说,他在街头找到了那家酒铺。这酒铺正在办丧事,门前放着一口棺材,但见三两个身穿麻衣的妇女正伏在棺材上放声大哭,他也不管,更不怜悯,冲了进去,拿了一坛酒,然后搬起几块大石头,将这酒铺砸了个稀烂。
然后他又将这坛酒全部灌了下去,伏在一条臭水沟旁呕吐。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连生意也不做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去喝个大醉。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虽然是个卖笑的,却偏偏不肯让别人碰她一下。
这年头,怪事的确好像不少。
他忽然放声大呼,凄厉的喊声就像是夜枭再哭:“我知道……我知道……”
他的确知道,可是知道了又如何?还不是一样痛苦?
她已经逃走了,可是她又能逃到那里去,顶多也就是从这一个泥沼一脚踏到另外一个泥沼去。
另一个更深更臭的泥沼!
——在这个世上,想要杀他的实在不少,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会遇到些什么样的人。
——一个并不是和他有太多关系的人,却在全心全意的照顾着他,为他不惜连生意也都不做了,现在却又因为他而杀人……
于是,他又大醉。这些天,他狂嫖,他乱赌。
他嫖,结果是别人在嫖他。
那天晚上,他一掷万金,将那家花楼包了下来,且不说那老鸨儿一张脸笑得花粉‘沙沙”的往下掉,就是那三十多个小妖精轮番来劝酒,他酒到杯干,结果醉得像只死狗,连怎么上床的都不知道。
他赌,结果连裤子都快要输掉了,这只因他根本就不会赌,连最起码的老千都不会。
俗话说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他对这句话可算是深有体会。掷了一晚上骰子,结果掷了一晚上的二三五板凳,输的连上衣都脱了下来赔给了人家,这样的结果他当然只能是夹着尾巴的狗一样落荒而逃。
于是,他再醉,于是,他日走千家,夜盗百户。
没有人敢拒绝他,他虽然醉得连自己的妈都不认识了,可是他手里还有刀,他的手虽然已经不算太稳,可也还是能杀人的。
一个地主铁公鸡因为一身的鸡毛被人拔光,心疼得在地上不停的翻来滚去,他恼了,一刀将这公鸡的耳朵割了下来。
于是,他身上的银子、金子已经多得用不完,可是他还在抢,还在盗。
人生不过也就那么回事,得乐时且乐不是?
他为什么不能放纵自己?他为什么好好的享受一番?
他不再思想,他也不是过去那个孟轻寒。
他又醉倒在阴沟里,却还是呼喝要喝酒,可是一坛酒早已喝完,于是,他就挣扎着爬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冲出巷子。
天已近傍晚,华灯初上。
这条街上人虽然不多,但却都很闲散。
人们劳累了一天,这个时候正是鸟雀归巢,鸡犬回家的时候,也是属于人们自己的时间。
大家忽然看到一个疯子冲了出来,都掩起了鼻子,纷纷躲避着,这只因他身上的气味实在难闻,和死鱼腐烂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味绝没什么两样。
巷子外却有一匹马疾驰而来,马上人华服身壮,他也不知道闪避。
健马惊嘶,马立起,马上骑士大声怒叱,挥着手上马鞭劈头盖脸的打将下来。
孟轻寒一反手就抓住了马鞭。
他狂嫖烂醉,看来简直就像刚从泥巴里爬出来的狗,一点人样也没有,但他毕竟还是孟轻寒。
马上骑士用力夺鞭,可却那里夺得动,只听一声响,马鞭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两人各持着半截马鞭,孟轻寒连身子都没有晃动一下,可这骑士却一个筋斗从马背上倒翻了下来,幸好他的反应也不慢,还不等落下地来,就凌空一个翻身,健马跑出老远,这个骑士却稳稳当当的站在地上,吃惊的看着孟轻寒。
孟轻寒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现在想的只是一坛酒,他只想抱着酒坛美美的喝个痛快,然后美美的倒在臭水沟里,忘记所有的一切,忘记一切的痛苦。
只可惜你越想忘记的却也正是永远也忘记不了的。
他从这个骑士身边慢慢的走了过去。
他走路的姿势看来是那么的怪异而奇特,就像个一百二十岁的老头子一样,只要轻轻一推,就很有可能整个的散了架。
这人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手里刀,眼里忽然露出种奇特的表情,忽然大喊:“等一下——” 武林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