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顺义先生如今七十多岁，身体健朗，他在北平城是有名的学究先生，在文革未开始之前，各个学院都挂着张顺义先生的名头为荣。

　　张顺义是研究孔孟学说的资深学者，他的藏书也算丰厚，手里也有一些道家典藏，都是好友吴青云赠送的。

　　吴青云在北平的老百姓的认知中，从一个仙风道骨的活神仙，变成了装神弄鬼的野道士，他的故居自然是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等到小五赶到吴青云的府邸时，那里已经被拆得七七八八，就连师兄吴耀的寝房也被烧毁。

　　小五想从灰烬中找出一些能让他还记得吴耀模样的东西，可找了半天，只找到几块他们曾经玩过的弹珠，就算弹珠也被烧得变了形。

　　出了事后，张顺义被五花大绑着，压在囚车的最后一个位置，那是因为要围着浅塘镇转一圈，回来时，张顺义就成了第一个，他的名字被打着大红叉，头顶还写着“严重腐朽封建顽固派张老二”。

　　张顺义的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他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一路上嘴里一直哼哼唧唧地叫，就连拉车的伙计都可以随时停下来给他一巴掌。

　　那时浅塘镇和梨园镇都属于东城区的范围，虽然江生不是政府领导，但是最为驻军部队的最高长官，拥有军权，比地方领导的权力肯定是要大的，哪怕这是在首都，江生若是出面，张顺义先生也不该被如此侮辱。

　　小五一路跟在囚车后面，一群资本家和封建残余被押解巡游了一个来回，最后又回到了浅塘镇，驶入批斗会场。

　　批斗会场设在东单公园门口的露天广场，那里秦三爷的雕像已经被捣毁，如此大势之下，就算是秦三爷也只能避而不出，不敢撄其锋芒。

　　会场中央扑了一个台子，王虎率先被押到台子上，两名人员擒着他的胳膊，还有一个人把他的头一直往下摁，哪怕王虎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这种喷气式的押解犯人是批斗大会独有的形式。

　　第二个被押到台子上的是浅塘镇八一制鞋厂的老板，八一制鞋厂的鞋子在那个时代于老北平很有名，老人孩子都穿得起，老板是个五十岁的老者，头发花白，被揪住头发按照喷气式的姿势拖到台子上。

　　最后一个进场的则是张顺义，最为浅塘镇曾经最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如今沦到这个下场，当初他教过的一些学生都来会场观看，没人吭声。

　　所有人都押到会场后，主持人用喇叭高喊道：“全体起立！”

　　喇叭里响起旋律，全体高唱《东方红》。

　　唱完歌之后，主持人高喊道：“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万寿无疆！”

　　下面的群众和会场的相关领导跟着高喊道：“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主持人接着又喊道：“祝我们亲密的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下面的人喊道：“我们亲密的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接着众人都或坐或立，主持人拿出事先准备的批斗稿件，结合领袖语录开始念，念完之后，全场高呼着口号公审对象或批斗对象到台下接受人民批斗，各界代表轮流念稿子，一边念一边指挥台下的人进行批斗，或扇耳光，或吐口水，革命口号穿插其间，声势浩大。

　　小五从中午一直看到晚饭时间，整个过程一直持续了四五个小时，期间张顺义先生几次险些晕厥，都会被一盆冷水浇醒。

　　那时是深秋，天气寒冷，张顺义的衣服又透风，看得出他根本撑不了多少时间。

　　批判总结之后，主持人宣布押送被批判者离场，等待接受下一次的批判，全体起立高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散会。

　　小五在人群后方，跟着押送的人员到了浅塘镇的生产大队，那里的房间已经被改成牢房，张顺义则被关在木笼里，扔在中央的空地上曝晒。

　　听看押犯人的民兵讲，这些人都是最大恶疾的反动派，组织规定不可以给他们吃的，每天给喝一顿水就可以了，要是死了就一了百了，没死就继续批斗。

　　小五回到长渠之后，一边吃着饭一边发呆，他不知道为什么世道变成了这样，虽然他从小就讨厌张顺义，而且张顺义也讨厌他，可说什么张顺义也是他的老师，也想为他好。

　　那天晚饭吃的馒头，小五让春桃多蒸了几个馒头，他吃完饭后，用抹布将馒头包起来抱在怀里，然后骑着车子驶向浅塘镇。

　　小五把车子停在暗处，自己悄悄翻过浅塘镇的生产大队。

　　小五看到了院子中央奄奄一息的张先生，他挨在门边叫王虎的名字，王虎被关押在倒数第二排的牢房里，里面散发着粪便和腐肉的恶臭，王虎被惊醒，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根本不敢过去。

　　小五说道：“王虎是我，小五，我给你送了点吃的。”

　　王虎听到是小五的声音，连忙爬到门边，小五把怀里的馒头取出来交给王虎，说道：“趁热吃吧。”

　　“小五，我……”王虎哭得说不出话来。

　　“嘘，我都知道，吃吧，我得去看看张先生，要是给发现就糟了，你们等着哈，我去找江生救你们。”小五说着，拍了拍王虎的头，朝院子中央张顺义所在的木笼走去。

　　张顺义被小五摇醒，小五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把还有一丝热乎的馒头递给他，张顺义接过馒头就狼吞虎咽起来，小五说道：“吃慢点别噎着。”

　　小五到院子一边的井旁把一桶水领过去，用水瓢舀了一瓢水，张顺义咕噜咕噜喝了起来，顿然感到舒服许多。

　　张顺义瞧着月色下的小五，问道：“你是谁？”

　　小五说道：“您以前的学生。”

　　张顺义为之一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小五说道：“您先忍忍，我这就去跟江生讲，让他把您给救出来。”

　　“没用的。”张顺义说道。“这不是江生能管得了的，他管了只会把他也拖下水，这帮畜生想要害谁一句话的事情。”

　　小五没再说话，转身要走，张顺义叫住小五，说道：“你是小五吧，老师当年错怪你了。”

　　张先生说着就哭了出来，小五没有转身，翻出墙外，骑着车子驶向东城区的部队。

　　到了东城区部队门口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那时守门的战士端着枪指向来人喊道：“停下车，你是什么人？”

　　最近风云变幻，部队守岗也比以前严格不少，小五下了车子说道：“我是陈政委的发小，我叫小五，麻烦同志你通知一下陈政委我要见他。”

　　那战士是个新兵，见小五人高马大说话正气，权衡片刻说道：“都这么晚了，陈政委已经休息了。”

　　小五说道：“陈政委这时候还没躺下，他九十点都不会上床睡觉的，麻烦你通知一下。”

　　那新兵有些起火，又不知小五到底是什么人，只好叫醒另一名警卫让他去喊陈政委，过了一会，江生和那名警卫一起走过来。

　　江生披着大衣，见是小五，面上高兴，揽着小五就要向里走，小五说道：“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张顺义先生被扣押了，浅塘镇那些人一天到晚折磨他，照这么下去他撑不住几天，还有你梨园的龙师傅和小铲子也被关了起来，我没找到。”

　　江生听到小五这么讲，皱了皱眉头，说道：“小五啊，这件事情你不知道严重性，你别掺和了，免得也搭进去，明天我会亲自过去的。”

　　小五点了点头，说道：“你有多久没去看过江绒了？”

　　江生诧异，说道：“有段时间了。”

　　小五说道：“自打他嫁人之后你就没再去找过她吧？”

　　见江生不说话，小五接着说道：“江生，你可真狠。”

　　小五说完，头也不回地骑上车子，驶向黑暗之中。 北平往事：我和三里屯的男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