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没有星光的夜，天黑得像锅底，北平东城区的部队门口，风刮得犹如狼的嚎叫。

　　一个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端着半自动步枪站在警卫室门口，寒冷和困意让他本想换下警卫室另一名战士轮岗，可他远远瞧见从部队领导大楼走来两个人影，立马打起了精神。

　　铁门两边的灯由于电压不稳时明时暗，在寒风里摇曳。

　　江生和傅冬青从机关大楼边走边聊，江生说道：“冬青啊，我始终觉得这件事情不寻常，你我都不是正统军出身，可也都算打过仗，这场斗争算是上层领导阶级的斗争，我怕到时候会殃及下面。国家又处于发展和探索之中，你的思想太前卫，最好不要掺和这件事情。”

　　傅冬青说道：“就算是不想革命，怕是到时候不站出来就会有人自动把我划分成某个阶级，毕竟我父傅作义是前国军将军。”

　　江生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就跟着大潮吧。”

　　“嗯，就跟着大潮。”傅冬青肯定了江生的想法。

　　八月十七日，北平二中的红兵团拟就《最后通牒——向旧世界宣战》，宣布要砸烂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两天之后，领导在天门接见红兵团，首都的红兵团便开始走上街头破除四旧，树立新风。

　　一时间，老街道，旧工厂，公社，老字号商店等全部遭到毁灭性的破坏，红未战校崛起，减小裤腿，飞机头，火箭鞋，揪斗学者，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等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暴力成风。

　　而因行动过于狂热，一些原本看戏的学生也心痒手痒，纷纷加入行列之中。

　　这一探索，得到了新华社连续的肯定性、歌颂性的报道，，人民报社发表了《好得很》，要把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完全驱逐和抹杀，防止其复辟，千万人民包括热血学生就不能再忍下去，腰予以重创，和大扫除。

　　这股潮流迅速涌向全国，各地学生纷纷效仿，冲击寺院，文化古迹，包括那时有名的山洞曲阜的孔庙和孔林，捣毁神佛塑像，牌坊石碑，烧毁古老文物，取消剪指甲、美容、磨面、洁齿等待着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服务项目，禁止人们的宗教信仰，逼迫还俗，甚至各个学校之间相互竞争比赛，花样翻新出彩。

　　贪婪是人类的本性，而人类的发展则依靠创造，组件秩序向来是由思想先进的个别人承担的，这一过程煎熬且缓慢，一旦秩序被破坏，所有人都可以参与进来，并且风靡肆虐。

　　一些地方的工人，驻守部队和学生发生了冲突，很快中央下达命令，《严禁出动警察镇压革命学生运动》，由此学生运动再次上了一个台阶。

　　那时北平又几十万户的人家被抄家，马三才家里也不能幸免，马三才的父母以前是生意人，而且读过书，他们手里有一副大画家唐伯虎的名画传给了马三才，这么多年马三才一直保留着，有时家里来客就小心翼翼取出来给来客欣赏。

　　破四旧的风潮来了之后，马三才生怕唐伯虎的真迹被搜出来，就藏在了自家后院的石墩下面，裱画用膜布包好，生怕被浸湿了，所以第一波红兵团来抄家时，除了把他家的老茶壶摔了个稀烂，并没有搜到什么物件。

　　小五那时看着学生们趾高气昂的热情，突然间觉得心里悲意丛生。

　　但那时候推行举报制度，因此马三才的那幅画，很快被迫交了出来，那幅画被一名学生拎在手里先是撕成几截，马三才嚎啕大哭，说道：“那可是唐伯虎的真迹！”

　　那学生说道：“唐伯虎是谁我可不认识，再说又不是我的，看你心疼成这样，资本主义的嘴脸暴露无遗！”

　　马三才生怕被打成反革命派，立马说道：“我们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可不是资本主义。”

　　“是不是可不由你说了算，我看你家是做家具的，没有种地，难道还不是资本主义？”

　　“谁说不种地的就是资本主义了？”马三才辩解道。

　　学生哼了一声说道：“不种地的难道还不是资本主义？！给我揪出来打！”

　　小五把那名学生一只手拎起来甩在一边，其余学生见势立马抄起家伙，附近的乡里苦口婆心劝架，村长出面，知道小五是个狠人，生怕出了人命，立马和学生代表谈话，最后那学生代表淡淡瞥了一眼，带着人走了。

　　村长看着小五，叹了口气，让围观的村民们都散去了，他家里也有些老物件，通通被烧个干净。

　　那时各地的博物馆和图书馆，以及民间的字画店、书店也都遭到冲击，成吨成吨的古老名画被烧得一干二净，正时值秋日，学生们穿着裤衩，围观烤火，笑声不断，至于北平，1900年时八国联军洗劫未净的颐和园再遭清洗。

　　掘墓风潮很快掀起，孔林孔墓被掘只是开个先河，之后无数古代贤者的坟墓被打开，而最有趣的则是专写鬼怪的蒲松龄死后几百年竟然犯了大忌，被学生们掘墓鞭尸，更可笑的是，后世人人歌颂的岳飞的墓也被撅了个底朝天，来了个挫骨扬灰。

　　那时小五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曾经救过他性命的和尚海灯。

　　小五赶到琼华寺的时候，一群和尚正被学生们押在门口哭泣，小五问海灯在哪，一名小和尚说海灯师傅正在大殿。

　　小五进了大殿，远远地就瞧见身材瘦小的海灯大师，像个落魄的老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衣，站在大殿门口，看着学生们将佛像和经文焚毁，将如来的头砸得稀巴烂，还有寺里的香火钱端走。

　　小五看到一名指挥的学生代表站在大殿门口的台阶上，那学生代表看见小五，瞪着眼睛说道：“看什么看，信不信把你眼珠挖下来！”

　　小五看向海灯大师，说道：“师傅，我带你去吃点饭吧。”

　　海灯大师嗯了一声，随着小五出了寺院，几名学生说老和尚不能走，十几人被小五打翻在地，那时小五眼里充血，似要杀人，来多少学生都不敢再动他。

　　小五扶着海灯大师下了山，两人在一家位置偏僻的农家面馆吃了手擀面，小五问问海灯大师的打算，海灯大师说准备去香港避避风头，那里还有他的几名俗家弟子。

　　小五本想留海灯在自家四合院里住下，可海灯大师是牛鬼蛇神的重点打击对象，留下他就是反动派了，海灯在宗教界地位很高，如今革命闹得根本没哪个大人物敢跟他接触，帮了他就是触了霉头。

　　当天夜里小五把海灯大师送上火车，海灯大师临走前，在火车的窗口边说道：“孩子啊，我看见你的因果了，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坚强。”

　　小五没明白海灯大师的意思，点了点头，送别海灯大师。

　　小五回来的时候路过梨园镇，想到梨园的手艺也该算是四旧之一，便朝梨园行走去。

　　梨园的大门都已经被推倒，小五进去的时候，只有一群学艺的孩子，这些孩子个个面色惊惶，见来人是小五，为首的一个大孩子认得，便和小五诉说起来。

　　梨园可以说是最先受到红兵团冲击的，龙师傅和小铲子都被押走了，关在梨园镇的乡镇大队里面。

　　梨园里的祖师爷像和戏服都被焚烧，龙师傅珍藏的一卷唐明皇李弘基的圣旨，祖师爷余三胜的京戏手稿，以及慈禧老佛爷的手谕，都被统统烧毁。

　　那时慈溪太后的坟都被掘出来鞭尸，更别提她的东西会遭到怎样对待。

　　小五到乡镇大队想要看望龙师傅和小铲子，却没被放行，守门的说里面关的都是些罪大恶极的反动派，任何人都不能看望，以免被传染了反动派的瘟病。

　　小五无奈，梨园跟自己并没有多大关系，只是担心小铲子，若是论起关系，如今身为师级干部的江生才应该关系才是。

　　小五回家之后，两天一夜没睡觉的他倒头就睡，之后的事情发展迅速，批斗之风很快掀起，不到几个星期就传遍全国。

　　那时马三才和小五的家具生意已经不敢在做了，生怕被打上资本主义的罪名，小五想到街上找点活干干，那时正好部队建设，找个给营房盖房子的活一天也能赚够一家人的饭钱。

　　但让小五没想到的是，满大街到处都算是游行批斗的学生，小五看见了王虎被压在一辆囚车上，双手双脚被麻绳绑住，他的头发被剃得一干二净，双眼无神，上身的衣服都被撕破，胸前写着“大资本家王虎”几个大字，王虎二字被打上了红叉，囚车后面跟着一个哭泣的小男孩，嘴里一直喊着爸爸。

　　王虎看见路边的小五时，眼神微动，但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狼狈样，几个孩子扔石头砸在王虎头上，砸得他头破血流，王虎却高喊道：“打得好！打死我这个大资本主义！”

　　那时被押送去会场批斗的有一群人，都是浅塘镇有名有姓的人物，小五看见，在最后一辆囚车上，押的是张顺义先生。 北平往事：我和三里屯的男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