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不知道第二天江生到底有没有出面，但是王虎和张顺义都没有被放出来。

　　王虎的老爹前年得了病去世了，租赁公司成了王虎的，因此王虎就成了公司的合法人，不然也轮不到他顶着大资本家的名头。

　　张顺义虽然再北平城有名，可以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是大难临头，谁都不敢触他的霉头。

　　孔老二都被打倒了，那个万世师表传承几千年都被人掘坟鞭尸，更何况什么张老二李老二的。

　　张顺义怎么也没想到，在他最危难的时刻，挺身而出给他一口饭吃的，会是曾经他最看不惯的学生。

　　那时的劈斗每天都会进行一次，希望那些罪大恶极的人能够改过自新，不仅从口头表现上，心里也要心悦诚服。

　　一天三小打，三天一大打，张顺义年轻时候教书会用棍棒教育来吓唬自己的学生，到了晚年，没想到棍棒教育用到了自己的身上。

　　那些学生对他轮番的侮辱让他已经完全没了丝毫尊严，他在煎熬中等待着江生前来解救，因为小五说了会叫江生来救他的。

　　江生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之一，年幼时候又是小五最好的玩伴儿，即便救不出来也起码可以有点好的待遇，像那些算命先生风水先生等老世故一样关在一起，放羊放牛，起码活着还有的盼头。

　　可是秋色萧条，江生始终没有出现，甚至没人来问讯，就算秦三爷那边也没有丝毫动静。

　　那些天小五和马三才都不敢再打家具，小五一天到晚往镇上跑，他想要看龙师傅和小铲子到底被关在哪里，想办法救他们出来。

　　梨园里还有一群孩子，这些人要是没了师傅，就算不被饿死也得撒野，他们都是学了武的人，半夜敲死个人还不跟戏文里唱的一样简单。

　　小五再次翻墙进浅塘镇生产大队的时候打上次来已经过了五天。

　　那时王虎所在的牢房里已经死了一个，王虎的身上只剩下一只亵裤，身上还被画着王八不敢擦掉。

　　王虎见到小五时，双手放在屁股后面，挪到门口。

　　小五将馒头递给王虎，见王虎一身是伤，问道：“你怎么了王虎？”

　　王虎摇了摇头，接过馒头狼吞虎咽起来，然后把其中一个馒头分给另外两名狱友，王虎吞完了馒头说道：“这些畜生，把点燃的烟头倒插在床上，让我对准了坐上去，坐灭了十根才让我走，我现在连屁都不敢放。”

　　小五见原本胖乎乎的王虎已经瘦成人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王虎说道：“小五哥，江生不是军队的大领导吗，你跟他讲了没有？”

　　小五说道：“讲了，但是江生也有些麻烦，他正在努力打通关系，这两天就能把你们救出来的，你再忍忍。”

　　王虎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他想起小时候和小五坐同桌时，有人欺负他小五就会替他打抱不平。

　　小五起身走向院子中央，那里有多了几个木笼，里面都关着些浅塘镇有名的人物。

　　张顺义奄奄一息地靠在木笼边上，见小五来了，连忙打起精神问道：“小五，江生那边怎么样了？”

　　小五把馒头递给张顺义，说道：“江生部队出了点事，您再等等，江生说会亲自出面把您救出来的。”

　　张顺义的眼中闪过一次不易察觉的悲哀，张顺义吃了半个馒头，让小五把其余馒头分给周围木笼里面的人，小五按照张顺义说的把馒头分给其他人又去舀了一瓢水给张顺义喝，要走的时候，张顺义问道：“小五啊，我住的地方你还能记得吧？”

　　小五小时候和江生他们一块去过张顺义家，就点头说道：“记得。”

　　张顺义说道：“我那屋里好多藏书都被烧了，想起来怪可惜的，不过在我床头的左面有一块青石板，下面是空的，里面藏了些东西，你帮我收好了，还有一件雕花古玉，是吴青云大师以前送给我的，我听说你以前拜过他为师，不如就送给你吧留个念想。”

　　小五说道：“我先帮你收着就是了，等先生出来了到时候再给你。”

　　张顺义嗯了一声，看着小五消失在夜色之中。

　　小五走后，张顺义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截铁条。

　　那铁条是张顺义从水瓢上捋下来的，张顺义把铁条捋直，扣在木笼一角突出的钉尾上，然后卯足了劲儿把钉子拽了出来。

　　那根铁钉三天前张顺义就开始用手指拔了，早已松动。

　　张顺义将铁钉拔出来后，把木笼旁边的土陶碗拾起来，比划着力道，觉得不行，就捏着铁钉固定在木笼上，然后一头磕在铁钉上，铁钉扎进脑袋，张顺义疼得紧，可是他力气不大，钉子又固定不住，轻易穿不过脑壳。

　　这下张顺义受了罪，旁边的人看见了连忙惊呼，让他停手。

　　张顺义的一只手还捏着已经钻进脑门的铁钉，疼得发怵，他猛地撞向木笼子上，钉子呲的一声钻进去，张顺义的手脚扑腾片刻，嗓子里哀嚎一声就再也没动。

　　守门的人听到动静走过来，听见旁人说的，其中一人说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乱叫，你们说这老东西干什么。”

　　“还装死，给我起来！”另一人一脚踹在张顺义的头上，见他不醒，说道：“开门看看这老头怎么了，哟，他脑门上怎么流血了？”

　　那时的小五还没走远，听到身后传来动静，他折返回来，透过大门，看见两人将张顺义的木笼打开，张顺义躺在里面，形态狼狈，瘦得干瘪。

　　小五第二天早晨去了张顺义的家，按照张顺义的话找到了藏在青石板下面的东西，那是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银元，还有两本书，一本是孔子语录，还有一本是鲁迅先生的朝花夕拾。

　　在银元的上层有一个用樟木盒子，里面就是张顺义所说的玉。

　　张顺义的遗体被亲戚拉回了老宅子，他的家人因为怕连带已经逃离北平，原本张顺义的学生也不敢给张顺义的遗体送行，张顺义将青石板下面藏的东西告诉小五其实只是想还了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能看到他的，和他看见的，竟然是小五。

　　小五将银元拿去棺材铺买了一口棺材，其余的钱给了张顺义的亲戚，让他们好好办一下张顺义的丧事，因为破四旧的节骨眼，谁也不敢声张，那些亲戚收了钱，将张顺义匆匆下葬，墓碑都不敢立一个。

　　小五骑车到了东城区的部队，跟守门的警卫说道：“去告诉陈政委，他的老师张顺义先生自杀了。”

　　小五那天心情很是沉重，他到王虎原本的公司，公司已经被查抄没收，里面的东西都被搬空充公，门口有两个老人在门口谈话，小五经过的时候听到了地主两个字。

　　那时小五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三里屯的旧地主赵富贵。

　　先前土改的时候赵富贵他爹赵福喜就被因此而死，如今破四旧，旧地主也是在封建残余之列的，小五急忙赶去三里屯儿，好在三里屯还没闹出什么动静，不过赵富贵一家的成分不好，若不是看在沈阿娘的份上，恐怕赵富贵现在已经被关在了牛棚里。

　　但是三里屯并没有落于人后，而是由李星的儿子李昊天担任红兵团团长一职，整天拉着村里村外的人围着村子劈斗游行。

　　最先倒霉的，就是余拔牙。

　　照理说余拔牙是村里的大夫，打四旧根本就打不到他那里，但是因为他原本是牙医，以前还给国明党军官看过牙，这属于阶级错误，即便是现在改过来了也需要劈斗。

　　而余拔牙的儿子余小光看不得自己父亲被人押着走，还有人扇余拔牙的耳光，就上去对红兵团一顿猛揍，这一揍就出事了，被打成了反动派。

　　小五到三里屯的时候余小光已经被关在牛棚里，小五见到了药房里鼻青眼肿的余拔牙，要到牛棚要人，可是余拔牙却不让，生怕给小五惹了祸。

　　余拔牙说道：“你现在有家有口的，这事儿你掺和不来，你要是出了事儿，你家那小豆子咋办，反正也是关在里面，有吃有喝的，倒是不打紧。”

　　小五见余拔牙这么说也就没去强行要人，他去见了李星，李星倒是没在小五面前摆谱，说李昊天是自己当上红兵团团长的，跟他没多大关系。

　　李昊天虽然是红兵团团长，倒是也怕小五，毕竟在三里屯百姓的眼里，小五是个出了名的不要命的狠人，十几个人他都不放在眼里，一拳就能把人脑子打歪。

　　小五那天在老房子里呆了一下午，又到了沈阿娘家一趟，临近傍晚才返回长渠。

　　谁知道小五才刚返回长渠不久，三里屯就死了人。

　　死的人正是余小光。 北平往事：我和三里屯的男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