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猛是死在东单公园那条偏僻的小道上的，也就是当初马三才被抢劫的那条路。

　　他和开车的师傅被盘踞在那里的流浪汉用暗绳缴了脖子。

　　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许是流浪汉仇富，许是劫财不成杀人灭口。

　　开车的师傅被砸死在路边，胡小猛则被扒了衣服吊死在树上，整张脸被打得面目全非。

　　小五大清早就听乡里说有个唱大戏的有钱人连人带车被砸死在东单公园的外面，车子被砸毁了，人都打得没了人形，那里周围都是没开发的田地，又是大晚上出的事，这年月死个人都不如死条狗弄出的动静大，谁也不知道是谁杀了人。

　　北平城周遭到处都是外来的难民，难民良莠不齐，心眼坏的更是不少，北平人又排外，本来自家就过得拮据，根本无力再冒险帮这些外来的逃荒者。

　　小五赶到梨园的时候，小铲子正带着徒弟们赶往警察局要人。

　　胡小猛是京戏大拿，是梨园的门面，本就死得不明不白，龙师傅生怕爱徒再被解剖，他是老一辈的人，很看重老祖宗传下来的那一句名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胡小猛若是被开膛破肚，不仅是对胡小猛本人的侮辱，也是对梨园的侮辱。

　　小铲子自然不会怀疑杀害胡小猛的人是小五，外人都盛传杀胡小猛的是一群流浪汉，警察局也在调查中，毕竟胡小猛是北平的大人物，不仅京戏界有名，连部队里也是个名人，担任东城区部队的文化教员，文艺部的领导。

　　胡小猛死亡的消息很快就上了报纸，这件事情引起了部队的重视，各个乡镇开会，自发组织起民兵团，驱逐外来的难民。

　　喜儿那时还在上海演出，他听说胡小猛的事情后连夜做了火车回来。

　　胡小猛的尸体被安放在梨园的灵堂内，喜儿赶来的时候被小铲子拦在外面。

　　如今的喜儿已经是梨园的禁忌，龙师傅身体不好，听见喜儿就气得哆嗦，更何况是瞧见，喜儿说什么也要进去看胡小猛一眼，就闯了进去。

　　龙师傅听到动静从灵堂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哭丧棒就朝喜儿的头上夯过去，口中骂道：“你这孽畜还敢回来，晓不晓得什么叫礼义廉耻，滚你个败坏名声的烂人！”

　　喜儿捂着头瞪了一眼龙师傅，径直走向胡小猛的遗体，他眼睛通红地叫了一声师哥，心中悲痛万分。

　　“我叫你滚！”龙师傅吼道，又是一棍砸在喜儿的背后。

　　“你这老东西要是再敢跟我动手动脚，今天我就让人把这祸害人的地儿给拆了！”喜儿声音发狠地说道。

　　“喜儿大胆，你怎么跟师傅说话的？”小铲子说道。

　　“好你个喜儿，吃着祖宗饭，倒是要欺师灭祖起来了，乱世当道，今儿你就不怕在梨园中暴毙横死。”关师傅哼了一声，脸上起了一丝邪气。

　　自古以来凡是能传下来的手艺，祖师爷门规的首条就是不得欺师灭祖，违者天下人诛之。

　　师傅传授徒弟技艺，本就无血缘关系，江湖儿女，大都孤苦无依，若是养了儿徒老来却被反咬，最是冷人心，因此关师傅依照祖训，给外面的人使个脸色，要把喜儿拦下来。

　　小五在一旁看得明白，当初他拜师吴青云时师哥也曾这么告诉过他，若是他将来欺师灭祖，就算关系再好，他也会手刃叛徒，两人私下里称吴青云时老东西，关键时候还是毕恭毕敬，向来不敢逾越。

　　喜儿看了一眼小五，接着不经意地对梨园在场诸位露出一丝不屑，他夺过龙师傅手里的哭丧棒，众目睽睽之下朝自己额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登时鲜血顺着鼻梁淌了下来。

　　喜儿朝门口喊道：“东子，去告诉秦三爷，说我不小心在梨园摔了一跤，若是他来晚了，指不定我就翘辫子了。”

　　门口那名叫东子的人应了一声，很快消失在门口。

　　“你这孽畜是要干什么？！”关师傅吼道。“世道不公，世道不公啊！”

　　喜儿哼了一声说道：“那自然是世道不公，你本事大就可以随意留我性命，我本事大自然是要反抗的，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喜儿师哥别生气，两位老人家毕竟是咱师傅，没敢真把你怎样，你快随我到院子里清洗一下，我给你上点药，免得留疤就糟了。”小铲子说道。

　　“洗什么洗，本就一身脏被嫌弃，不洗也罢，让两位德高望重的祖宗看见我血流的一地满心欢喜。”喜儿仰着面说道。

　　“你这畜生自然是死了最好，我巴不得……”

　　“师傅你就闭嘴吧，少说两句没人封了你的嘴！”小铲子高声截住龙师傅的话。

　　厅里厅外一时间鸦雀无声，小铲子为人最是孝顺，向来没顶过半句嘴，如今当着戏班子全体人员的命呵责龙师傅，他如今虽年轻，却也是梨园的师傅了，等龙师傅死后，他自然是圆主。

　　龙师傅一时间也愣了神，见众人都不敢说话，小铲子看向门口的一个孩童说道：“去打水来给你喜儿师伯洗脸。”

　　“是师傅。”

　　那孩童应了一声，转身跑向偏院中打水，小铲子则去寻来一块干净纱布。

　　过了一会儿，井水打来了，喜儿随手将水打翻，他看也不看一眼，从小铲子手里接过纱布捂在头上，一群人噤若寒蝉，生怕是惹了大祸。

　　果不其然，很快门口传来秦三爷驾到的响动，一群人围在秦三爷周围，手里都攥着砍刀。

　　龙师傅见到秦三爷后，哼了一声说道：“大名鼎鼎的秦三爷突然到访，莫不是为了这欺师灭祖的门生要把我梨园给灭了？”

　　秦三爷呵呵笑着说道：“龙师傅多虑了，我打小就随父亲来梨园听戏，最敬仰的就是您，您说这话岂不是寒了我的心？”

　　“你要是不想寒心，那就不该为了这畜生来我梨园，秦叔公若是泉下有知，看你见为了这个下三滥的东西来我梨园讨人，怕是要死不瞑目！”龙师傅说道。

　　秦三爷说道：“家父毕竟去世多年，还有劳龙师傅嘴上挂念了，喜儿如今已经脱离了梨园，是我手底下的人，他的契约我可是付了百倍的价钱，龙师傅可别忘了。”

　　“赎了身又怎样，学了我梨园的手艺却欺师灭祖，那就该按老祖宗的规矩来。”龙师傅说道。

　　“哦？”秦三爷饶有兴趣。“不知得按照什么规矩来？”

　　关师傅在一旁说道：“欺师灭祖者，轻则划花脸，剁去十指，重则杖毙！”

　　“呵！”秦三爷忍不住惊了一声。“杖毙这可都是封建旧俗，我打小听说菜市口有砍头上吊和杖毙的刑罚，无奈太污眼终究没去看，如今胆子大了点，倒是想看一回，喜儿，你说说该怎么办？”

　　喜儿说道：“一切按三爷的意思办。”

　　秦三爷嗯了一声，给了身旁两名保镖一个眼神，两人立马上前，抓住关师傅，将他摁在地上。

　　“秦三爷使不得，关师伯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您高抬贵手放了我们，别跟我们这些下九流一般见识。”小铲子上前推开两名保镖，扶起关师傅。

　　“两个老杂毛不知好歹，跟秦爷说话也口无遮拦，更是要杀我堂口的人，不给他点教训，他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秦三爷身旁的一名师爷打扮的人说道。

　　秦三爷摆了摆手，笑面盈盈地让两名手下退下，他说道：“毕竟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龙师傅还有什么要求？”

　　秦三爷说着看向一旁脸色苍白的龙师傅，龙师傅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说话，秦三爷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你们没要求了，那我得算算喜儿的账了，他头顶的伤是怎么回事？”

　　屋内鸦雀无声，没人敢回应，喜儿说道：“我不小心摔到了门槛上。”

　　“你跨门槛的时候，这皇帝老儿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的？”秦三爷指着梨园上堂上端坐的祖师爷唐明皇的神像问道。

　　“一直是睁着眼的。”喜儿回道。

　　秦三爷说道：“那看来这皇帝是老眼昏花了，睁着眼都能让你绊倒，来啊，把这破神像的眼珠子抠了。”

　　秦三爷话音刚落，身后两人拎着砍刀绕过灵堂，爬到供桌上，砍向祖师爷雕像的眼珠。

　　“反天了你们，秦长卿，你这畜生不怕遭报应！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晓不得什么是阴阳调和，弑父杀兄，龙阳断袖，没有好下场！”

　　秦三爷的脸色微变，掏出身上的手枪就要打死龙师傅。

　　那时小五所站的地方离秦三爷不远，他速度极快地下了秦三爷的枪，秦三爷的手下霎时间掏枪指向小五。

　　秦三爷看向小五，说道：“怎么，上次饶了你一命，多管闲事管到我头上来了？”

　　小五握住枪口，将枪递给秦三爷说道：“秦长卿，龙师傅说什么也是江生的师傅，当年待江生不薄，江生去参军时龙师傅也有周旋，如今他老糊涂了口不择言，你看在江生的份上放了龙师傅一回。” 北平往事：我和三里屯的男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