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因人为而引起的自然灾害犹如燎原之火，很快席卷全国，夺走数以万计的鲜活生命。

　　有些稍微粮食富余堪堪生存的的村子生怕外来人夺了口食，便组织起村里的巡逻队，生产队之间互不信任，先前宣传的民主共和思想很快被抛之脑后。

　　那些被饥荒和瘟疫屠了城的幸存百姓慌不择路的逃荒，有的北上，有的南下，有的要朝大上海等繁华都市逃，有的则认为山里反而能活下去。

　　这年月天灾人祸，指不定会碰着个怎样的死法，若是身旁有个收尸的还好，怕的就是死后尸体横遭羞辱，被野猫野狗抓得面目全非，亦或是心偏了的猴孩子将衣服扒了，把那玩意切了。

　　最惨的死法莫过于饿得倒在没人的旮旯，又染了恶疾，一身体无完肤又不得死，只能靠眨眼驱赶落在瞳球上的蚊蝇。

　　原本那些被打下来的匪子再此落草为寇，盘山劫财，总能村过路的灾民手里抢些口食。

　　小五本以为这事儿国家一旦管起来，很快就能把灾情扛过去，可谁曾想，饥荒还没过，上面已经没粮食发了，先是从每家每户的六两粮食，后来降到每家每户三两。

　　三两粮食，顶多煮两碗米饭，遇到七八个孩子的人家，一人一口都分不到。

　　很多人跟上面反映应该按人头算，可这些救济是针对地方保护来的，不然外来的逃荒人也会浑水摸鱼去领粮食，没法管理。

　　想要领粮食必须要户主本人，户主不在和死了的还得到生产队开证明，为了得到粮食的有人选择离婚立户，或者让家里还没发育的孩子早早结了婚，拿了户口去领粮食。

　　总之为了得到一口吃的，百姓们也算是想尽了法子。

　　因为大跃进将农业的荒废，生产队颗粒无收，几车的化肥直接倒入田里，反倒是让地里长不出粮食，粮税收不上来，粮仓自然也就没粮可发，一些地方发生了暴乱，又不得不派兵镇守。

　　民以食为天，没了吃食，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空想主义。

　　那时北平也找不到什么能干的活，小五和马三才也整天闲赋在家无所事事。

　　马三才之前认识一些烟草商，烟草被国家管控后，那些人干起饭店的生意，因为是开饭店，为了节省成本，所以他们的粮食和菜肉都是自个儿的农场。

　　马三才托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弄了半袋子菜种子种在自家后院，周围圈着篱笆，打春后倒是长出了嫩芽，平常两家人浇水灌粪，生怕长出的苗子张不成熟就蔫了秧。

　　再是防止哪家黑了心的村民，自己不敢去偷菜叶下饭，半夜让自家孩子偷摸钻进园子里薅蒜拔葱。

　　那时候小五和马三才家里的两袋带糠大米已经吃得见了底儿，尽管他们每天都省吃俭用，生怕浪费一粒粮食，豆豆的食量被小五控制到原先的一半，每天都吵着饿。

　　好在盼盼食量小，有时马三才偷偷塞给他两块糖他都留着一块给豆豆吃。

　　很快上面已经没粮食发放了，秦三爷虽然号称是财神，可他也不可能一直发放粮食，再者一个人再有钱又怎么可能养活这么多人，他是商人和堂口掌舵，只需要养活手底下的人就不错，对于百姓的死活，他早已见怪不怪，他是人又不是菩萨，那些风言风语传进他耳朵里，听得逆耳，干脆就让他们死好了。

　　在动荡和饥荒面前，马三才原先的朋友们都已经不再联系，也帮不上什么忙，小五眼瞅着第二天家里没饭吃了，他到浅塘镇上找老桥头，想看看能否从他那借些钱财。

　　当初老桥头跟着他打擂赚了不少钱，不过小五见到老桥头的时候，老桥头已经瘦得皮包骨头。

　　小五得知老桥头的女儿在这场饥荒中饿死了一个，为了养活独子，他把其余两个女儿卖给了窑子。

　　小五怎么也想不到老桥头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记得老桥头的几个闺女都生的姣好，如今也都才十四五岁，他告别老桥头之后，从邻里得知老桥头在从租赁公司下岗后就没再工作，抽起了大烟。

　　人总是会变的，连从小青梅竹马的江绒都会变，更何况老桥头，小五明白这个道理，心里依旧过不了这个坎儿。

　　小五走的时候很失落，他一路向北，不知不觉到了梨园门口。

　　那时已经年过二十的小铲子正出门，迎面撞见小五，连忙招呼小五进去。

　　如今饥荒年月，梨园生计不景气，园子里还养了一帮猴孩子，年头的时候龙师傅和关师傅还打算解散了这帮孩子，可一想到这些孩子此时回去，十有八九要饿死，于心不忍，管他学得好学不好的，都留了下来。

　　自喜儿和胡小猛之后，梨园没再出什么大拿，梨园里的教学模式也被上面勒令整改，如今成了名的学生想起在梨园时被打的经历，自不愿意回去。

　　但是大家心里多少对龙师傅还有感激之情，要不然如今的饥荒时代，他们若是没混饭吃的手艺，早已不知死在哪里。

　　小铲子如今的名字叫罗玉恒，是这群新徒弟的师傅，龙师傅和关师傅已经年迈到不能再教徒弟，园子里的一切事物大都由小铲子打点。

　　旁人都管小铲子叫罗师傅，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出师，京城里名声也算响亮，除了龙关二人，也没人称他学艺时的小名。

　　小铲子让手底下徒弟招呼小五进去，自己则到旁边的梨园大街药房买药，龙师傅病得严重，早年受了不少伤，每逢下雨就关节肿痛，加上年纪大了器官老化，如今病卧在床，头发花白，脸色极差。

　　小五因为当年江生的关系和胡小猛、喜儿认识，再后来在黄包车租赁公司时就和小铲子有了交集，成了君子之交，关系不浅不深，小铲子外出他帮拉着两回，两人还在江生和皮猴小时候喜欢在的那家包子铺吃过包子。

　　那时候的小铲子在梨园还不得做主，自然是小五请的客，小铲子一直铭记在心，他心底向来是对江生有种依赖，知道小五和江生关系最好，所以总觉得江生死后，小五成了江生。

　　小五在梨园里和龙师傅、关师傅聊了许久，话题自然多是关于江生的。

　　龙师傅说：“江生的资质得天独厚，若是当年能好好学这门手艺，他的前途不可限量，比不得梅兰芳，也要比喜儿那不肖之徒出彩万分。”

　　龙师傅听说过关于喜儿的风言风语，尤其是秦叔公死后，秦长卿和喜儿不清不楚的关系，外人都说喜儿是秦三爷养的金丝雀。而秦叔公和龙师傅关系要好，两人向来互相敬重，秦叔公来了梨园，哪怕有皇亲国戚在，也是被安排在最上等的雅座上观戏。秦叔公死后，嫡子秦常成没几年被人崩了脑袋，死得不明不白，一家老小又都被吊死，这件事情一直传得沸沸扬扬，再看后来秦长卿的手段，龙师傅自然猜出了其中内幕。

　　秦三爷属于是败坏门风，欺师灭祖，那梨园行名声狼藉的金丝雀喜儿自然也让龙师傅大怒，他一辈子致力于将梨园推上一个艺术层次，不再是下九流的行当，可喜儿不争气，偏偏惹上秦三爷。

　　龙师傅生怕胡小猛也走了下道，把胡小猛召回来，让他当面发誓和喜儿断绝关系，生怕再扫了梨园最后的脸面。

　　小铲子回来之后，让厨房的师傅帮忙熬药，也和小五聊起来，小五本想找个理由离开，可小铲子说什么都要留小五在梨园吃顿饭。

　　到了傍晚的时候，胡小猛接到小铲子的信儿从城区赶来，跟着小五喝了几杯。

　　小五急着想要回家，毕竟家里还有马三才他们，生怕等着着急，万一豆豆没瞧见他自己跑出去就麻烦了。

　　胡小猛见小五身上打着补丁，比原先瘦了很多，猜出了一二，便说会帮小五渡过眼下难关，让小五留在这里陪他喝喝酒。

　　龙师傅和关师傅入了夜就犯困，两人入睡之后，胡小猛领着小五和小铲子到弟子房溜了一圈，他指着其中一个床铺说：“当年江生就是住在这张床上。”

　　小五没说话，小铲子也听出胡小猛语带悲意，之后小铲子让徒弟们都老实睡觉，胡小猛让小铲子找来铲子，自己在花坛里挖起土来。

　　片刻之后，胡小猛从坑里端起一个坛子，那坛子里有红布裹起来的几根金条，小铲子面露惊讶，不明白这花坛里面怎生会有金条的。

　　这金条可是救命的东西，如今也只有这东西才能才米坊粮食局换粮食吃，就连老古董街的古玩行得了好的物件也会用金条付给顽主。

　　胡小猛看着手里的金条，一时间失了神，他问道：“你们可知这金条我是从何而来？”

　　小铲子摇头表示不知，胡小猛说道：“当年也是饥荒，鼠疫前半年，我们下乡巡演到大窑村，这是地主高老爷赏的。”

　　“高老爷不是赏了几块大洋吗，怎么会赏这么多金条？”小铲子不明白。

　　胡小猛说道：“自然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你先回房睡觉吧小铲子，我跟小五还有些话要讲。”

　　小铲子虽然已是梨园的师傅，可胡小猛毕竟是他大师兄，小铲子犹豫着去了楼上，见昏黄的灯光下胡小猛悄悄地跟小五说了句什么，随即胡小猛说道：“行了，已经是大晚上，你家里还有儿子，该着急了，送你回去吧。”

　　小五跟在胡小猛身后出了门，门口停着一辆红旗牌轿车，胡小猛是京城大拿，又常常在部队演出，红旗轿车彼时还没投入正式的大批生产，胡小猛就从长春原厂弄到了这辆阅兵礼上才能见到的传奇轿车。

　　开车的师傅载着胡小猛和小五驶向长渠，一路上胡小猛和小五都不言语，小五则震惊于方才在月下元仲胡小猛跟他讲的秘密。

　　到了小镇前，胡小猛让司机师傅停下车，自己步行送小五回家。

　　那时路上已经没有行人，天色黑得看不见，胡小猛在黑暗中让小五停下来，他将金条塞在小五手里，接着一把抓住小五的裤裆。

　　小五皱着眉头，小声唤了一声胡师哥。

　　胡小猛没搭理，解开小五的裤子，他看了一眼小五的东西，在小五闭着眼睛不知所措的时候，胡小猛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跟你开个玩笑，就听别人说你的与众不同，瞧上一眼。”胡小猛说道。

　　“胡师哥，你吓我一跳。”小五有些尴尬道。

　　胡小猛说道：“我只是想试试当年如果换成你，你会不会也跟我一样，如今我心里倒是舒坦了一些。”

　　“胡师哥，过去都过去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小五安慰道。

　　胡小猛应了一声，说道：“这些金条你拿着，这世道又不太平了，希望能帮你渡过难关，别饿着孩子。”

　　小五说道：“这些当我借胡师哥的，以后日子好过些一定挣钱还你。”

　　胡小猛说道：“不用了，钱对我来说多少无所谓，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下个月初一我成婚，到时给你发请帖，买身像样的衣裳去喝喜酒。”

　　“到时我一定会去。”小五说道。

　　胡小猛嗯了一声，转身朝轿车亮灯出走去，小五瞧着胡小猛消失的方向，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他想追上去跟胡小猛说声谢谢，见车子走远了，也就没再耽误回了家。

　　小五没想到的是，胡小猛这么一走，就是永别。 北平往事：我和三里屯的男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