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后的一九六零年，工业荒废，农业倒退，因为大跃进的瞎指挥和浮夸风，之前十多年的建设毁于一旦。

　　土法炼钢的钢材都是只记产量不计质量的钢胚，根本不能用，无数的工厂倒闭停工，工人失业，社会并没有像郭沫若的诗歌里说的那样，将一穷二白的面貌改善，祖国大地也不是遍地英雄，相反的粮食没人种，连粮种都没有，人们吃完了野菜吃树皮，吃完了树皮吃一切能吃的。

　　遍地的英雄成了遍地的尸体，有的人饿红了眼，啃老鼠的有，吃观音土的有，将外村的孩子捉了偷摸地吃了也有。

　　北平城身为京都皇城也不能幸免。

　　小五看着遍地的尸体，自己也饿得面黄肌瘦，他每次干完活弄到一口吃的，一个山芋或两个馍馍，自己吃两口就得分给家里的豆豆和盼盼。

　　马三才前些年积攒下来的钱都变成了白纸，好在是他之前听了小五的话，将钱换了几两金银藏在自家床底，勉强吃了几个月。

　　马三才的父母原本是烟草商人，因此马三才从小算是没受过什么苦，加上又是个读书人，大炼钢时期给长渠的生产队做收账会计，炼钢生产队倒闭之后他也就失了业，最重要的是货币贬值，有钱都不一定买的着东西，光靠工分换吃的，全家迟早要被饿死。

　　因为饥饿导致的水土不服，加上天气炎热，很多人陆续死亡，没死的大都患上了水肿病，全身积液，肝脏萎缩，在病痛折磨中而死。

　　那时长渠来了许多外地的流浪汉，流浪汉饿极了就三五成群地捉调单的孩子分食，这种现象一直持续了半年上面才开仓放粮。

　　秦三爷也在中央的号召下发放粮食，救济灾民。

　　许多在灾难中活下来的人，哭喊着为什么秦三爷到如今才出面救灾，为什么等到人都快死绝了时才发放粮食。

　　北平的百姓还好，死的都实在是家里揭不开锅的，大多数人勉强还能有口饭吃，等到上面每天每户的六两谷子。

　　据说四川那边很多村镇都集体绝户，尸体蜷缩在自家床上，死了几百万人，连个埋的人都没有。

　　小五和马三才都生怕豆豆和盼盼出事，叮嘱他们玩耍时一定要在家里玩，不得外出。

　　陈桃花没出去找工作，整天在家看着两个孩子，看到村里来了陌生人就把两孩子领回家。

　　在马三才的床底还藏着一把土制猎枪，马三才教了陈桃花几次，万一他和小五不在时有流浪汉闯进了家里，二话别问，开枪打死。

　　陈桃花一直琢磨着这事儿，虽然饿殍遍野，到处都在死人，治安混乱，警察署已经自顾不暇，可毕竟是条人命，陈桃花害怕杀人，好在半年多并无流浪汉闯入家中，有时陈桃花在门口看见流浪汉路过时，心里慌张，一直死死盯着流浪汉看，随时准备跑回卧房里提枪。

　　家家户户的孩子都饿得跟黄鼠狼似的，皮肤干瘪没有光泽，只有小五和马三才的儿子看起来有个孩童样，尤其是豆豆吃得胖乎乎的。

　　那时人人都穿着粗布衣，去领六两谷子都用的是米袋，马三才和小五两家五口人，这些带糠的谷子去了皮和沙勉强一斤沉，一家五口一天吃一斤的粮食，光喝稀饭也不够一人一碗的。

　　马三才和小五商量了一下，将各自的钱财都拿去买粮食，马三才的床底下还藏着二两白银和一锭金子，相当于半根金条的重量，小五则将之前赚到的钱都换成了袁大头。

　　以前小五打擂时赚的钱一直都存在银行没动，如今银行关门歇业，他也没得取。

　　两人拿着几只米袋，带着金银到了镇上的米坊，家里买米的事情一般都是交给马三才的，小五将手里的一沓银元都给了马三才，马三才排了队，小五则在门口等着，半晌之后，米坊内传来马三才的吵闹声。

　　“这么多银元还有一锭金子就这点米，你家大米是金汁浇出来的！”

　　一群穿着上层的人都回头望向马三才，卖米的伙计似乎懒得解释，马三才吵了几句，最终还是交了钱。

　　小五和马三才一人背着一袋大米走出米坊，马三才没舍得将那锭金子交出去，到钱庄换了些银元，又到肉市买了两斤猪肉。

　　小五本想说买半斤肉让俩孩子尝尝味就好，可想到豆豆一天到晚吵闹着要吃肉，他于心不忍，也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背着粮食从萧条的街市走过，看见如今已经成为废墟的长渠码头，一阵唏嘘，最终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马三才心里难受，让小五看着粮食，自己又去商店买了瓶烧酒，小五已经戒酒有段时间了，他不想扫了马三才的兴致，最终也没多说。

　　那些游逛在路上的流浪汉看着两人背上背粮食，手拎又是拎着肉又是拿着酒，胆儿肥的就走过来，要讨点粮食和酒喝。

　　马三才高声喝道：“滚！”

　　那流浪汉吓了一跳，撒腿就跑，可是他饿红了眼，才跑几步就停下来，看向路边的石头，抄起一块就走向马三才。

　　马三才放下粮食，从背后掏出一把刀，小五叫住马三才，马三才说道：“没瞧着这么多饿红了眼的霉子，给一个就得全给。”

　　小五看向那名精瘦的流浪汉，他凸起食指的关节，在流浪汉走过来的时候敲在流浪汉的太阳穴上，那流浪汉一声不吭地捂着头，慢慢走到旁边，先是哭了两声，随即没了声息。

　　小五和马三才走远之后，另一名流浪汉走进，才看见那名想要抢吃食的流浪汉一动不动，睁着赤红的双眼，已经死了好一会儿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五心里难受，匆匆吃了碗米饭就蹲在门口抽烟。

　　那时一名破衣烂衫的流浪汉路过，看见小五抽烟，向小五笑了笑，小五将手里抽了一半的烟扔过去，示意他走开。

　　那流浪汉弯腰捡起烟头猛抽了两口，随即笑呵呵地离开。

　　马三才家后院中的菜时常都要看着，毕竟人不能一天到晚只吃米饭，吃久了跟吃草一样，都会吃腻，别人家也许是饿极了什么都吃，他们家目前还没到这个地步。

　　这后院子的菜都是每天要吃的，这年月家家户户都没有油，只有一些盐，菜叶泡盐，煮一煮，配上米饭，着实是不错的伙食。

　　豆豆和盼盼吃了肉，欢喜得不得了，马三才吃过了饭到了门口，见小五发呆，他叫了两声，小五也没搭理。

　　后来豆豆和盼盼跑出门，在家门口玩耍，小五看着自己的儿子，想起自己小时候的顽皮，那时的自己天不怕地不怕，除了牛爱花和马爱国能管住他，就只有一个叫江绒的女孩能治他了。

　　小五不知道如今的江绒去了哪里，自从欧阳妮死后，他就没再见过江绒，也不知道这两年江绒有没有和赵大海联系，有没有来找过自己。

　　小五想着想着就歪在门口靠着墙睡着了，等到夕阳西下，马三才从外面回来时，见小五还在门口，就将他叫醒，问孩子们哪去了。

　　两人屋里屋外没见到孩子，马三才扯着嗓门喊了几声，陈桃花听到动静从邻居家出来，见孩子没了，急红了眼。

　　一群人分头找豆豆和盼盼，挨家挨户也没见着人影。

　　后来一个孩子说他们玩躲猫猫了，看见豆豆和盼盼躲在村头的老庙里。

　　村头的老庙里以前有个俗家道士居住，两年前炼钢时，庙里的祖师爷头被人拆了下来，烛台和香炉也拿去花了汁水，那道士一气之下便离开了村子。

　　庙里久无人居住，难免有些邪气，一般孩子都不敢靠近，村里的人也都叮嘱自家孩子不要靠近老庙，总觉得不吉利。

　　小五撬开门进去，并未发现豆豆和盼盼，他心里着急，又朝着天地里跑去，最终在一座桥底下找到了俩孩子。

　　小五拎着豆豆就是一顿打，打得豆豆屁股开花，哭爹喊娘。

　　“让你不听话，连小命都不想要了！”小五一边打一边吼道。

　　“爸爸我不敢，以后再也不带弟弟出来了！”豆豆哇哇大哭，疼得近乎说不出话来。 北平往事：我和三里屯的男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