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说起了下个周要出国的事。
他看出来她没说实话。
但是她不想说,应该有不想说的理由。
她一向是,不想说的,他问也问不出什么。
他觉得自己也许是小题大做了,根本不会有什么事情。
直到他抵达了法国,心里还是在惦记着她,而且越来越不安——她第一次离家这么久,会不会不适应,会不会害怕?
他十几岁就开始独立生活,对那种孤独深有体会。
他后来还是缩短了行程,特意留出了时间去了悉尼。
以后的几年里,他偶尔会想起来这件事,他会想他那一趟是不是去错了。
如果他不去,会怎么样?
可他到底是去了。
去之前他往籽言的宿舍里打电话,没有人接听,他想可能是都上课去了;他打她的手机,关机的,他想她的习惯保留的还真是好,只要是上课她都关机……
到了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他直接到她宿舍去找她了。
去的路上他竟然想起来,以前他也是去过她宿舍的。
跟劫匪似的,进学校去,就为了问问她要不要回家去。
她宿舍里人已经跑了一大半,她还一个人窝在那里。
看到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大概能了解她那时候的想法——和一个城市一同沉寂下去,不再醒来——这也是很莫名其妙的的事,有时候,他能感受到她的一些想法。
有一点小小的兴奋。
不知道他这样出现在她面前,她会不会和那时候一样,迷迷顿顿的、带着一点儿惊慌、带着一点儿无措?
会不会有一点儿开心?
他这样,算不算给她“惊喜”?
他好像是有些傻气。
可是他想这么做。
她没有在宿舍,她的室友是个印度人,听说他是来找ye的,只告诉他ye在医院。他立即问出了什么事在哪家医院。
她的室友说了医院的名字和地址,其他的便不肯说了。
他也顾不得再问,好在医院就在她宿舍附近,并不难找。
他在问讯处查找“Ye-Ziyan”。
一间一间病房的看过去,他就觉得心跳越来越急。
他神色也许是有些特别了,有护士拦住了他,问他来看望谁。
他说他在找Ye-Ziyan。
旁边护士站里有位男护士听到,看了一下电脑,特别问道:“ye还是yi?”
他耐着性子,说是ye。
我是ye的先生。
男护士点点头,让他去413-B,说是B床的yi。
快到病房的时候,他问护士她现在怎么样了?
护士说手术还是很成功的,只是以后要小心一些。药物流产仍最好在医生指导下……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僵硬了。
那些天以来,心底里或许有过的一点点的期待——偶尔冒出一点点,就被他打消的期待——消失了。
透过病房的玻璃门,他可以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她。
床头灯光很冷,罩在她身上,也显得她很冷很孤单。
他走过去,并没有特意的放轻脚步,他甚至想要吵醒她,尽管他也不知道在她睁开眼睛看到他的时候,他要怎么开口跟她说第一句话。
他想起那晚她慢下来的脚步,他想起她在他耳边低声的呢喃,他想起她欲言又止的神态,和最后的沉默不语……
心底渐渐的起了风暴。
那风暴席卷他的心房,他很想把她从床上抓起来,问问她怎么可以这样?
就算是她不爱他,就算是她总不能接受他,就算是她不想跟他捆绑在一起,就算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意外……
孩子,总是无辜的。
叶籽言你怎么会这么狠的?!
他几乎难以克制他想要把她摇醒、想要质问她、甚至想要伤害她的念头,于是急忙转身离开了病房。
憋闷、狂躁。
他在空旷的街头走了很久,直到累了,他停下来,发现自己竟然又站在了医院的大门前。
救护车急匆匆的呼啸而至,有车祸的伤者送到。
他闻得到空气里的血腥味。堵在胸口的一团浑浊的气体无处可去,一直在那里涤荡。
他在台阶上坐下来。
渐渐的让自己冷静。
冷静下来他就在想,他只是想到了籽言狠心不要这个孩子……
如果她清清楚楚的问他呢?
他会怎样?
她不想要,她害怕这样的捆绑,她对着他哭、对着他说“不”,他又会怎样?
他心里翻腾的都是她别扭又痛苦的表情。
他一次一次的靠近,她一次一次的推开。
精疲力竭。
他对着亨利说的那几句话,她一定是听到的;他的那句含混的“不要”,给了她理由。
于是她便做了这样的决定。
他忽然觉得他能理解她了——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决定。
他不能只怪她。
可是明白归明白,他还是不能释怀。
更深露重,湿气氤氲,让他身体渐冷……
天亮之后他去了阿姨家里。
他跟阿姨说拜托您去看看籽言。
她在医院。
阿姨见到他突然出现已经意外,听他一说更是吃惊,连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只是说您千万别问了,都是我的错,籽言现在已经很难过,您就好好儿照顾她、安慰她一下。
阿姨一肚子疑问,倒是都压了下去。每天都去医院看籽言。
回来,跟他说说籽言的状况——总归是还好、挺不错。
他听了觉得放心些。
越是放心倒越有一种酸楚。
他的阿姨一直是单身的,好像这样的事,也觉得不太方便和他这个甥男讨论,在他,倒是真觉得这是省了一重麻烦。
他研究着食谱,从网上搜了来,打印好了,贴在橱柜上,学着炖汤。
阿姨厨房里材料齐备,他搜罗着,看到有很多是他从国内给阿姨寄来的,都没开封。
他一会儿抬头看食谱,一会儿低头弄食材,忙的满头汗。
这些他也不会做。
一点一点的学,一点一点的做……
他只是想这么让自己忙碌一下,他就可以少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不是关心她。
真不是关心她。
只是等到看着汤煲里冒出的白汽,看着无论试了几次,都绝不会比照片上好看的食物,他就开始想着她是不是能多喝一口。
阿姨说,她身体还好,但是胃口不好,不怎么吃东西——她从来不是挑食的人。怎么会吃不下东西?
现在不该是轻松的心情?
他咬牙。
阿姨去之前,总是要先尝一口,才把保温瓶合上。
一般都不做评价。
他知道阿姨心里很多疑问,但是她不会问他。
对他的行为,大概统共就说过两句话:一句是“你们俩这算什么”;一句是“难为籽言还能喝下去这么难喝的东西”。
他只听着,不语。
阿姨话不多。
可是阿姨说的对。
这也就格外令他难堪和难受一些。
他只在凌晨的时候去看她一眼,呆一会儿就走。
会给她带一束花去。
从阿姨的花房里剪的。
他晚上根本也睡不着,就在花园里走走。
阿姨花园里就只有这一种花。
他记得到了百合花开了,阿姨花园的盛况。
他没给她送过花——这样亲手给她剪一束花吧。
花也没有剪几朵,倒是把他手上扎的都是伤。
坐在她病床边的时候,还会觉得手火辣辣的疼。
就是手疼。
没别的。
静静的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睡的沉沉的,他心就沉下去了,沉到无波无嗔的境地去……
他在心里对她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咱们就这样吧。
籽言,暂时,就这样吧。
她可以出院了,他也就走了。
那天和阿姨一起出门的时候,阿姨淡淡的问了他一句,真的不一起去?
他拥抱了一下阿姨,什么都没有说。
看着阿姨的车离开,他往相反的方向去了机场。
上飞机前他特意回头看了一眼,总觉得身后有一串轻巧细碎的脚步声,像她的——她每每跟在他身后的时候,总是格外的安静,可是他听得到她的脚步声,熟悉她脚步的节奏,就那么一点点的距离,只需要一个转身,能看到她脸上温柔的笑容,即使,眼睛并没有在看他——身后什么也没有。
上了飞机他便戴上了眼罩。
回法国的路途遥远漫长,他有太多的时间需要消灭。
只是耳边有婴儿的啼哭声,让他烦躁;听到年轻的妈妈在哄着孩子,低声细语,轻轻柔柔,更让他不舒服。
他把眼罩取下来,坐直了,索性盯着舷窗外——他知道自己快要失控了。
“给你。”
他略转了一下脸,一只细白的手掌在他身前,掌心是一对嫩绿色的耳塞。
他的目光顺着这手掌看过去,半晌,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心形的脸,大大的眼,额上的发旋儿,唇边的梨涡儿……
那么像她的女人。
Lisa……
他不知道她怎么会从法国过来,他们在法国约好的。
可下一秒,他将她拉到了怀里,紧紧地。
心想,这是她。
就当是她吧。
手机的震动把他拉回了现实,顾东黎揉揉眉心,想想这一切,就像是一场荒唐的游戏。
他掏出口袋里的手机,连看都不看,扔在了一边。
他起身回到了自己自己的房间,走到书房拿起江阿姨转交的那沓文件。
上面已经有她签的工整名字。
没有一点犹豫的笔迹。
许久。
他拿起了笔筒里他常用的那支黑笔,落下去……
一切都结束了…… 丑闻